10 殘劍
第10章 第10章 殘劍
雨夜,黑臉一行人在山中找到一間柴房,暫作歇腳,将貨物搬進雨檐下。江宜被潮氣浸濕,稍一動作,皮膚就會黏在一起,只好一動不動,在銅盆邊安然烤火。
衆劫匪被那義士一根麻繩穿了,扔在雨中,黑臉的夥計們總算撿回條命,千恩萬謝問那義士道:“敢問大俠尊姓大名?”
那義士渾身亦被雨水澆透,卻絲毫不令人覺得落拓,臉頰消瘦,眉宇飛如一道梁,個高腿長,頗有些英氣。江宜瞧着他,覺出些眼熟來。
“我們先時見過。”義士說。
江宜:“?”
“在滄州。”
江宜:“啊!……您哪位?”
那義士做了個喝茶的動作,說:“我只要半貫錢。”
江宜瞠目結舌,驀地想起來,這位義士原來是在茶寮中遇到的镖師之一。他道:“咱們還真是有緣。你雖未聘用我,我卻保護了你一回,可見花錢不如結緣。”
黑臉等人一聽,此人原是個镖師,當即求之不得,欲給錢請那人護送商隊直到沙州。這年頭本沒有劫匪,屋外那幾個,乃是勝縣被侵吞了田地的老百姓,無處謀生便出此下策,真要說起來頂多算刁民。雖然不見得還能遇到第二回,但就這一次也給吓夠嗆。
那人道:“唔,我這個人,接單看眼緣。你們就算了,這位小兄弟很合我意,如果你有需要,我願意走這一遭。”
江宜的身體在火烤中恢複了幹爽,支撐着坐起來:“可是……”正想說自己是真沒錢,手掌在地上摸到一只內镂方孔的圓片,撚起來一看,是枚銅錢。
不知是從哪只貨箱裏掉出來的。
“雖然我很便宜,”那人也有點為難,“但是一文錢,未免太便宜了。”
江宜道:“可是,就這一文錢還是我剛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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銅錢的鏽痂生澀而陳舊,那人兩眼中猶如藏着明亮的火苗,一笑之下,将銅錢從江宜手中抽走。
“一文就一文,這單我接了。”
此人自稱為“殘”,殘缺的殘,因他是名游俠劍客,江宜便叫他殘劍。
殘劍的武藝非常高強,農民劫匪與黑臉的夥計都是他手下敗将。并且他手中根本無劍,常常信手拈來,以一段枯枝、一截柳條,便能對敵,無人能走過他三招。殘劍武藝雖高,卻不恃強淩弱,是個十分講道理的人。
譬如勝縣的十幾個山匪,雖是殘劍拿下的,如何處置卻聽憑江宜的意見。
“你問我,可算是問錯人了,”江宜好脾氣地解釋,“其實,我才是剛出家門沒多久,什麽都不懂呢。殘劍兄行走江湖,只怕比我更有經驗。”
殘劍沉吟片刻:“那便把他們吊起來打一頓,直到認錯?”
江宜道:“……不、不合适吧。我看,還是交給勝縣衙門好了。”
一路上,與殘劍聊天,江宜發現這人也許真不是那些久慣牢成的镖師,反而更像獨行俠,做事全憑心意,有種令江宜羨慕的豪爽疏朗。
“這麽說,你到了名都城外,弄丢了錢袋,多虧了丁發兄弟的商隊接待你,才有地方留宿?”殘劍問。
殘劍加入隊伍後,江宜的待遇提升了很多,體現在不必參與搬貨了。兩人并坐在馬車轅上,殘劍支着一條長腿,一手把玩江宜給的那枚銅錢,以食指高高彈起,再抄手接住。
江宜不由自主被他的手吸引,只覺得手指修長、骨節分明,想來是适合握劍的手,就連彈玩銅錢,也顯得飒爽。
“是啊,”江宜說,“多虧了發哥。不然,我也沒路費去疏勒山啦。”
殘劍道:“好人吶。”
丁發與黑臉:“………………”
沙州城在一片戈壁之中,依傍鳴沙山,綠洲與湖泊猶如萬頃黃沙中的明珠。商隊入城後在客棧落腳,丁發立即便去了驿站,收給江宜的回信。那呆子的家人還真給他寫了信來,比他們早一天抵達沙州,信中是:
吾徒親啓:
沒錢。
祝好。
師
至于江宜本人,根本沒打算去驿站,此時此刻,他已與殘劍行走在黃沙累石間。
遠處山脈猶如黝黑的馬鬃,綿延起伏,山腳下綠意隐現,正是江宜魂牽夢萦的疏勒草原。城裏人告訴他們,沿着粟末河上游,一直走就能抵達綠洲。
殘劍問:“你既給家裏寫了信,怎麽不去拿回信?”
江宜老實地說:“其實我家裏也沒錢,不過,發哥要我寫信,也就寫了。只希望他不要生氣才好。”
殘劍驚奇道:“這麽說,你把丁發耍了?膽子真大,難道不怕自己勢單力薄,被他們收拾了?”
江宜道:“這不是有殘劍兄你在麽。”
“你是運氣好遇上我。若是沒有我呢?”
“那我就只好,三十六計走為上了。”江宜頗不好意思地笑起來。
他平時看起來呆呆的,笑容卻有幾分生動,殘劍看了他一眼。
綠洲內十分熱鬧,沒有江宜希冀中的野馬群,反而支着許多帳篷氈房,打眼看去,帳頂五顏六色,如同開遍草原的野花。
原來,他們正趕上一年一度的商貿互市,每逢市場開放,城外綠洲中就會舉辦魚龍曼衍,屆時雜戲伎樂、百家争鳴,足足要熱鬧上三天三夜。
來都來了,兩人便在一頂氈包中住了下來,等待戲目開場。幸運的是殘劍身上還有點錢——聘用人家當保镖,住宿卻都賴別人出錢,江宜不禁十分慚愧。
夜晚,綠洲的戲班在篝火邊暢飲烈酒,牛羊肉炙烤滲出的金黃油汁滴落火中,發出清脆的爆裂聲。殘劍加入其中,喝得面紅耳赤,江宜卻怕被發現格格不入,在氈包中點着燈燭看書躲清靜。深夜殘劍酒氣熏人地回到帳中,歪頭便睡,早玩得忘了搭理江宜。
“我懷疑,”翌日,殘劍與江宜逛市場時說,“昨夜的鎖陽酒喝太多了。”
“鎖陽是什麽東西?”江宜問。
“就是這種。”殘劍一指身旁賣藥材的攤位,其中通體熟紅、狀如馬根、足有一握之粗的就是鎖陽,藥販道:“鎖陽泡酒,喝了就知有沒有,是男人就來一壇!”
江宜:“…………”
殘劍走路果然有幾分別扭,江宜忍不住哈哈直笑。殘劍潇灑慣了,也不覺尴尬,伸手在江宜頭上按了一下。
城裏的商人漸漸聚集于此,綠洲中人滿為患,江宜每遇到感興趣的,便駐足圍觀,不知何時與殘劍走散了。他倒也不着急,只是要再往前走,人群卻相繼停滞下來,自覺地分為兩列,讓出中心道路。
“哎喲,擠什麽擠!”江宜身前一少年回頭瞪他,“要開戲了!別亂推。”
果然鼓樂響起,濃妝豔抹的伶人踩着高跷經過,捧花童子灑下無數花瓣。
江宜在茶攤裏坐下,過來一人,坐他對面,好巧不巧正是方才瞪他的少年郎。此人落座後将一把長劍拍在桌上,引得旁人紛紛側目。
“看什麽看?!”少年脾氣很暴躁。
江宜覺得有趣,方露出個笑容,少年的眼刀就殺過來:“你又笑什麽?”
江宜道:“原來少俠也愛看戲。”
那少年的刺被捋得稍服帖了,似乎也喜歡被人當作俠客,答道:“互市的魚龍曼衍名聲在外,特地來看戲的人也不少。一會兒還有更精彩的。”
攤主過來上茶,少俠道:“拿兩只茶碗來。”
江宜忙道:“不必不必,多謝,我不喝水。”
少俠看他一眼,似乎覺得江宜很奇怪。
忽而起風了,草波起伏,氈帳在風嘯中狂顫不已,伶人的戲服頓時迎風招展,宛如斑斓的巨蛇。商販忙以厚氈蓋住貨物。
少俠道:“西北一年到頭都在刮風,吹得人灰頭土臉,真煩死了——看,他來了。”
江宜定睛看去,只見伶人隊伍的末尾,乃是一輛兩層高的花車,精雕細琢華麗無比,車上一人褒衣博帶迎風舞蹈,形容疏狂。樓車所過之處,風吹花瓣亂飛,織成一張巨大的簾幕,車上伶人黑發紛飛,遠看面目似乎是個美男子。
圍觀者向樓車中抛擲鮮花瓜果。
少俠鄙夷道:“沒人知道他叫什麽,只有每年戲班來到沙州,才會露面。很多人喜歡他,長得英俊嘛。”
江宜伸手在風中抓了一把,指縫裏全是沙子。歡聲笑語中,那少俠驀地蹙眉,一手按在茶臺上:“你看!”
江宜道:“是啊!風好大!”
少俠翻了個白眼,他手掌下桌面抖動越來越明顯,茶碗不住搖晃,茶水幾乎潑灑出來。江宜亦察覺到了,地面似乎在震動。
起初他以為是人群歡鬧所致,但很快衆人也驚慌起來,不知誰喊了聲“狼騎來了!”,場面立即混亂起來,到處是逃跑的人。
“快走!”少俠拍案而起,一手抓了江宜,一手提劍撥開人群。
江宜一頭霧水,被他拉着邊跑邊問:“怎麽了?!出什麽事了?!”
少俠道:“來不及解釋了!先跑!——糟了,我的馬!”
木樁上缰繩斷了一半,一看便是被人割斷了,少俠估計原本是想騎馬離開綠洲,眼下馬被人偷了,地面震動愈發劇烈,連江宜都能看見,一股煙塵從天邊升騰而起。
少俠當機立斷,沖進路邊氈包,挑開一只人高的皮箱,一把将江宜推進去。
“是突厥人,”少俠道,“來打草谷了。可惡,這次來得這般湊巧,剛好孔将軍不在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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