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阿舍
第16章 第16章 阿舍
“人在屋檐下,”殘劍說,“哪能不低頭。要麽,咱們只能選擇幫他,也是幫咱們自己了。在突厥地盤上沒有阿史那舍庇護,日子很難過啊。”
江宜懷疑地說:“殘劍兄,我怎麽覺得你還挺開心的呢?”
“哪有?”
“剛才你還不說話,現在怎麽話這麽多?”
“那是和阿史那舍沒話說,但我樂意同你講話嘛。”
江宜說:“你講話的語氣也很雀躍。”
殘劍道:“我的語氣一向如此。”
江宜:“你臉上的笑還沒收。”
殘劍:“失禮了。其實我行走江湖,就是為了增廣見聞,凡有人講新的故事,寧願打一斤酒,花一整天的功夫也要坐下來慢慢聽完。恩怨情仇豈不如同苦修路上的甘釀,百般滋味盡在其中。”
江宜嘆氣:“殘劍兄啊,你這愛好真是讓人不敢茍同。凡人已是戲中人,戲又演給誰看呢?你有沒有想過,阿史那舍是突厥的左賢王,連他都查不出真相,我們又能做什麽?”
殘劍人雖不拘小節,有時倒也顯得靈光,說道:“興許正因為他是左賢王,才沒人敢告訴他。你現在是神使啊,脫司的使者,誰人敢在神面前撒謊?那小子難道原本就是這個打算?呵呵。”
江宜正束手無策,卻見殘劍興致勃勃,也有點無語,心想殺人的事能算什麽好故事。
“不管怎麽說,”殘劍計劃道,“明天咱們先找人打聽一下。”
巫在族中行醫的消息飛快傳遍十部。
塞外民族逐水草而居,居無定所,有時生病也找不到大夫,偶爾行游的祆教賢者與巫來到部落,對族中病人施以援手,不過這樣的人已經很久沒有光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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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宜的醫術乃是傳自道醫一門,加之他有一雙能看見穢氣的眼睛,常常一眼就能看清病竈所在,施術頗見成效,立刻就傳出了名聲。
起初,江宜只是與殘劍一同去拜訪韋纥國王,感謝他的關照與禮物,“順便”打探與乎爾赤可汗有關的事情。
殘劍将王後闼穆蘭多的話翻譯給江宜:“國王身體不行,年輕的時候從馬上摔下來,就不能久坐,趴着才會舒服,請咱們見諒。”
江宜觀察韋纥國王的身體,腰部積郁了一團黑色穢氣,于是請來王後的牛骨梳充作砭石,為韋纥國王按壓穴位推拿一番,稍微疏散沉滞的穢氣。韋纥國王身上輕松不少,對待江宜便更信任親切,說了一些關于先可汗的事情。
乎爾赤誕生之日,草原的野馬群涉水遷徙,萬馬奔騰聲如滾雷。這也算是天降異象,只是降得很不是時候,令覆羅妃子受驚早産,生下乎爾赤天然便體弱多病。乎爾赤作為可汗的長子,手不能提肩不能扛,不過他有一顆聰明的腦袋。一位漢地來的學者擔任兩兄弟的老師,乎爾赤在他的教導下學會了很多不适用于草原的社會規則。
好在他有一個勇武善戰的弟弟。
突厥人很少敢向乎爾赤挑釁,因為王子阿舍十分尊敬他的兄長。都羅可汗逝世,不顧族人反對将汗位傳給了乎爾赤,傳聞那天夜裏突厥的勇士包圍了阿舍的氈帳,手持弓刀願意為他一戰。
第二天阿舍就離開了金山草原。他的部下告訴族人,王子是去為可汗尋找大日金冠上裝飾的金鳥翎,當作即位的賀禮。沒人知道阿舍是什麽時候走的,但大家都知道他什麽時候才會回來——直到族人徹底接受他們的新可汗為止。
“可汗是冬月鼠日出生,命裏無火,注定命短。”韋纥國王說。
韋纥國王将上次的幾名姬妾送來服侍江宜。怪的是,分明殘劍更加強壯,即使閑散地倚靠或是坐着,也充滿了力量,與之相比江宜文文弱弱,卻很得那幾名美人的喜歡。
“乎爾赤可汗麽,”一人說,“人是死在突厥部,當然與突厥人脫不了幹系。”
旁人趕緊制止:“好大的膽子,什麽話都敢說呀?!”
“大家嘴上不敢說,心裏頭都知道嘛。巫祝大人可要小心,聽到了秘密,夜裏要睜着眼睛睡覺哦。”
江宜心想,心裏頭都知道?難道阿舍也早就心知肚明了嗎?與殘劍對視一眼。
殘劍道:“你們在韋纥國的人,難道連那天夜裏金山發生了什麽都知道?”
“知道呀,那天是卡拉瓊,一年中夜最長的日子,金山每年此時都會徹夜點燃篝火慶祝。覆羅的人為他們的王子獻賀,也派了勇士去金山,回來的人說,那天夜裏牙帳中通宵燈火,可汗的身影照映得清清楚楚。他先是喝了很多酒,然後觀看了帳中勇士角鬥,很晚才睡下,第二天就再也沒有醒過來。”
“這麽說,”殘劍摸着下巴,“不就是夢中猝死的意思?既然是慶祝節日,人那麽多,要下手也不容易。”
之後,來找江宜看病的人多了起來,江宜不得不将帳簾高高挂起,方便病人進出,殘劍則為他充當翻譯。
江宜乃有一百試百靈的妙方——因他是天書之體,書寫天書的墨汁于凡人而言便是世外天的瓊漿玉液,具有化瘀祛穢的功效。于是放個水盆在身前泡手,使清氣散入水中,殘劍再滿臉虔誠地舀一勺到病人碗裏,一口下去頓時渾身輕盈。
“巫祝大人!救命!這小子和人打架把肚子打破了好大條口子!”
殘劍:“好,來,先喝一碗水。”
“這個不行,再喝就漏了!”江宜趕緊制止。
“大人,你看這人該怎麽治呢?”
殘劍一點也不着急,看那傷員嘴角還挂着兩道血痂,俨然是那日與蕭思摩在一塊兒嘲諷江宜的兵士之一。
江宜滿頭大汗:“這、這、這……”他不好意思說這外科的傷他可救不來,有道是紙上得來終覺淺,知道得再多,從來沒機會上手,也是白搭。
殘劍道:“巫祝大人說,這個傷太簡單了,我來就行。你,拿個碗來把他肚子罩住,別讓腸子漏出來;你,去打水、拿毛巾;還有你,去找個會針線的女人過來……”
殘劍指揮起來有條不紊,十分有經驗。看來人在江湖飄,常有受傷的機會,也常有治傷的時候。
這廂帳中人走得幹幹淨淨,只留下重傷患者,殘劍指揮一位勇敢婦人給他縫肚子,江宜在旁圍觀,一邊将他被水泡得透明的手掌晾晾。
殘劍看一眼,說:“這也是你不同尋常的地方?”
“算是吧,”江宜說,“不過不是什麽好事。以前常因這個,被人當作妖怪。”
阿舍走進來,一身胡帽烏靴,窄袖長袍,蹀躞玉帶襯得他腰身挺拔,英姿俊朗。
“聽說你在治病,”阿舍說,“眼下族人皆傳言你有神通,藥到病除。多謝你,因我的私心才讓你留下來,你卻幫助了我的族人。”
江宜沒覺得自己做了什麽,只不好意思,殘劍說道:“你安排的任務,完成起來着實困難,我們也只有出此下策,向前來求醫的人打聽,才不顯得張揚。不過聽來聽去,似乎總離不開心照不宣四個字。我說大王,莫非其實你心裏早就明白,卻故意耍着我們玩兒麽?”
阿舍面上苦笑,答道:“我知道什麽?正因沒人肯告訴我,才拜托二位幫我查證。若說這個地方,還有誰是被蒙在鼓裏的,也就唯獨我們三個了。”
語罷,阿舍看了地上那位打架打破了肚子的倒黴傷員一眼,對江宜道:“這個人是蕭思摩的親衛,去年卡拉瓊,牙帳中曾舉行宴會,蕭思摩列席,此人想必随侍其左右,也許知道點什麽。你們救了他的命,或許他願意對你們開口。”
阿舍一走,江宜佩服地說:“你竟然直接問了!”
殘劍示意那婦人洗淨手,可以離開了,一邊繼續用漢話回答:“為什麽不能直接問?”
如果阿史那舍知道真相,卻還找人來查,說明也許他想要的不是一個事實,而是一個說出事實的人。江宜有點擔心他們會越陷越深,他只是想游山玩水,并不想漫江撒線釣出是非。
殘劍很無賴地咧嘴一笑:“怕什麽,你想走的時候,我自然能帶你走。”
三天後,那傷兵已經能自己爬起來,到江宜住的氈帳向他道謝。傷恢複得不錯,只是臉色仍然雪白,并且臉上那兩道裂向耳根的傷痕讓江宜覺得很滑稽。
“最近每天肚子都在響,好像有東西在腸子裏面跑。巫祝大人,你們不會是把沙鼠縫進我肚子裏了吧?”
江宜看着他的面孔,終于遲鈍地想起來,這人豈不就是那個捅破了皮箱,又套住自己脖子拖行了幾百步的狼騎?
殘劍說:“真是無禮,巫祝大人親自為你的傷祈福,請脫司的護法神進入你腹中為你修補傷口,你竟敢說那是耗子?”
那士兵誠惶誠恐,趕忙伏地認錯。殘劍繼續騙他:“你起來吧,神很大度,問你幾個問題,你如實回答,神就不計較了。”
殘劍狡猾地朝江宜擠了擠眼睛,示意由他來問。江宜憋着笑:
“你和誰打架,受那麽重的傷?”
“是覆羅的狗!每年都聞着肉味來金山,今年更是亂咬人!是他們主動挑釁!”
“覆羅人為什麽挑釁你們?”
士兵有些猶豫,不過,江宜依然在他心中有了超然的地位,恩同再造,加之阿舍對江宜禮遇有加,衆人都看在眼裏。士兵回答說:“乎爾赤可汗死後,覆羅人跟我們一直不對付。”
江宜道:“我聽說,先可汗是夢中猝亡,覆羅人為什麽要找你們的麻煩?”
士兵微微一笑,因嘴角兩道裂傷而顯得詭異莫名,似乎竟有點不以為忤,反以為榮:“這就不知道了,汗王的事不是我這種小兵能知道的。那天夜裏,只有可敦、右賢王與蕭思摩将軍在牙帳中,我在外面喝酒,三位大人離開後,帳中燈火還沒有熄滅,可以看見汗王躺下休息的影子。之後整夜他都在安睡,牙帳外又有武士守衛,可他就那樣死了。”
“既然有人守衛,外人想要靠近汗帳,想必是不可能的。”
“就是這麽一說。那個守門的武士我也認識。”
“誰?”
“左大王的伴當,從前形影不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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