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狄飛白
第22章 第22章 狄飛白
卻說日暮時分,三人到得沙漠中一灣湖泊旁。此湖有名有姓,叫做半月湖,乃是因為一月之中,湖水有一半的時間在地上,另一半時間在地下。湖邊一片楊柳林,狄飛白建議三人在林中休息。
“行走江湖的人,”狄飛白說,“都知道一個道理——遇林不入。這是因為樹林裏容易布下埋伏。反言之,在樹林裏休息也很安全,因為別人不敢進來。”
其實,江宜還以為這是因為除了小樹林,也沒有其它可以避風的地方了。
殘劍捧場地道:“狄少俠果然是江湖中人。小小年紀,見多識廣,佩服佩服。”
狄飛白乃是一種需要順其毛而撸之的生物,如殘劍這等直腸子快言快語,正中他下懷,心情一好,就任由其人打聽自己的來歷。
三人于樹林東面近湖處歇下,生起火堆,烤狄飛白帶來的冷馍馍,放坐騎在去湖邊飲水。
馍餅散發出小麥的溫暖香氣。
江宜問:“先時你說自己是去做卧底的,我們正好奇呢,少俠你是給誰做卧底,又去卧底些什麽?”
狄飛白道:“我不是說過了嗎?!被孔芳珅坑了,幫他刺探軍情。突 厥十部落到胡山手裏後,異動頻頻,孔芳珅早料到會有刀兵相見的這一天。那日綠洲中舉辦易貨集市,孔将軍剛好領了一隊斥侯兵外出,被胡山偷襲了老家。我追着抓走你的狼騎北上,于飛石灘前遇到撤回的沙州斥候隊。孔芳珅懷疑胡山與突 厥可汗之間已有內部矛盾,正好我乃是個獨行游俠,武功高強,加之頭腦聰明,就拜托我潛入金山下,一邊打探漢人人質的關押地點,一邊查明十部情況。”
說及此處,狄飛白又道:“不過我到的時候,人質已經逃走了,你二人成了阿史那舍的座上賓,情況太複雜,搞得我稀裏糊塗,也不敢貿然行動,便先潛伏下來。”
江宜心道,狄少俠號稱自己“武功高強、頭腦聰明”,等他開始行動的時候,殘劍卻已經把人救走了。
如此說來,殘劍豈不是“武功更高強,頭腦更聰明”?
殘劍問狄飛白與沙州守将孔芳珅是個什麽關系,狄飛白答道:“沒有半個銅板的關系。我是個江湖浪客,他乃是朝廷命官,我二人井水不犯河水,只不過一致對外,這種時候也就順手賣他個人情。”
看來狄飛白不僅是個浪客,還是個有國士情懷的浪客。追求的乃是白衣卿相的境界。
無怪乎他偶爾流露出幾分驕傲自矜,這樣的人是不屑與普通江湖客相提并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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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樹林無風,月照湖水,滿地黑影重重。
三人将歇時,狄飛白甚至拿出一卷麻繩,兩頭抛上樹套牢,繃在半空中,整個人翻身上去就當床睡。
“這大概是江湖人的一種過夜方式。”殘劍表示佩服。
江宜心想,殘劍也自稱游俠,怎麽好似與狄飛白是兩種不同的俠?
殘劍吃完了烤馍,脫下外袍鋪在地上,合身躺上去,側頭對江宜說:“咱倆只好将就一下了,你冷不?”
江宜道:“不冷,我感覺不到冷,也不會熱——今夜星空真美啊。”
頭頂傳來狄飛白的聲音:“為什麽?為什麽你不會冷也不會熱?”
殘劍躺在江宜身邊,應道:“的确很美。”
繁星如同鑲嵌在林冠間的寶石,樹林中充斥着幽然的輝光。
殘劍問:“回去之後,你又想去哪兒?”
江宜笑道:“你還想繼續保護我嗎?跟着我是賺不到錢的。”
狄飛白:“什麽保護?什麽賺錢?你們到底什麽關系?”
江宜聽見耳邊清脆一聲,見是殘劍掏出一枚銅板,二指夾着,以指甲輕輕一彈。
“你已經給過錢了,”殘劍說,“而且,我行走江湖,從沒遇到過你這樣的人。小半仙,跟着你也許有熱鬧可看。”
江宜側頭,殘劍也正看過來,俊朗的面頰上猶如綴着兩枚星辰。
江宜注視殘劍雙目,片刻後說:“我也不知道接下來去哪裏,不過,冥冥中也許會有天意指引我。”
狄飛白:“什麽天意什麽指引?——算了,你倆耳朵指定有點問題。睡覺了。”
入夜江宜仍需要休息,這是因為神們當年為他脫胎換骨,還是留下了一顆心。
若連心也沒有,江宜就會變成一種非神非仙非人也非精怪,脫離于六道之外的生物。
只是這顆心日夜在天書道經的感化下,最終會變成什麽東西,就連法言道人亦說不準。
這晚他幾乎沒睡幾個時辰,感到殘劍似乎很警覺,動來動去,不過一會兒,聽得隐約的聲音問:
“……過來了……”
“有多少人?”
“一百來號。”
“金山追兵?”
朦胧中一陣地動山搖,江宜睜開眼,發現是殘劍在搖晃他:“醒醒,有人向這裏來了。”
殘劍的語氣不慌不忙,頗為從容,因此江宜并沒有立即意識到事情的緊急。只聽狄飛白在頭頂飛快說道:“可能是金山那邊派人追過來了。可惡,你倆是做了什麽,難道給他們的可汗斂屍時在墳前撒了泡尿?他們能估計我們的腳程,多半會進林中搜尋,快快上樹躲避!”
江宜仍沒回過神,問:“你不是說,江湖上有遇林不入的規矩嗎?”
狄飛白氣得翻白眼:“山陽下雨,山陰也要下雨嗎?情況不同咱們勢單力薄,他們人多勢衆,你能不能少說點廢話?!”
江宜又道:“馬!馬呢?”
樹叢中飛出數道疾影,乃是狄飛白彈指神功,射出三粒刺球果,打在湖邊休憩的馬屁股上。那三匹棗骝馬恍然驚醒,吃痛撒開蹄子,濺水花逃向對岸。
“快上來!”狄飛白催促。
江宜道:“……我不會爬樹。”
狄飛白道:“我真是服了!!爬樹也要學嗎??你小時候沒爬過樹、沒掏過鳥蛋、沒潛泳摸過魚嗎?!!”
聽語氣江宜覺得他快瘋了,殘劍則仍是慢條斯理,似乎一點也不着急。狄飛白從樹冠中俯身伸出一只手,從前拉住江宜,殘劍從後托着江宜腳底一送。三人蹲伏在密集的樹葉間。
此刻不知是哪半夜,繁星已隐去,亦不見明月,林中遍布陰翳。終于江宜也察覺到了,最初是大地微微震動,繼而傳來驚濤拍岸似的轟鳴。
殘劍貼在江宜耳邊道:“這夥人并非是從北邊過來的。”
“你說什麽?”狄飛白機敏地看過來。
殘劍一指耳朵,道:“你聽馬蹄的聲音,淩亂不堪,風中亦有擊甲之音與大呼小叫。這是一夥雜兵。”
狄飛白眼珠一轉:“你說得對,不過,更有可能是一夥敗兵。”
那一夥人果然入林,宿鳥驚飛四散,騰起一片黑壓壓的雲。
“這些人與我們無關,”狄飛白松了口氣,“只消藏好,待他們通過便是。”
便在此時,月輪從雲後探頭,光暈刷然照徹密林,那夥人叽裏呱啦地嚷嚷鳥語,原來是一夥胡兵。
湖水方向傳來沙沙聲,猶如一萬只多腳蟲爬過,三人伏在樹杈上,猛地就是一陣東倒西歪,樹林成片的搖晃起來。衆胡兵摔得人仰馬翻,驚懼叫喊。
“不好!”狄飛白一拍腦袋,“我真是個蠢貨!今日恐怕正是半月湖隐于地下的日子,方圓一裏之內都将随湖水下滲化作流沙!”
“莫慌,”殘劍道,“咱們在樹上,還好。待那夥胡兵埋進沙子裏,踩着他們的腦袋走出去便是了。”
正說到,前方一支飛箭穿林拂葉而來,勾着江宜衣緣,餘勢将他帶得從樹上栽倒下去。衆胡兵嘩然,此時自身難保,忽然樹上有人飛下來,還當是遇到了埋伏,立即操戈相向。無數箭羽頓時化作流星向江宜籠罩而來。
江宜甫一落地,兩腳便沒入泥沙中,動彈不得,眼見飛箭齊發,心中不禁想到倘若被萬箭穿心,以自己奇葩的體質還能不能活下來?或者,活成一個馬蜂窩也是活……
殘劍從天而降,手中一截樹枝,使招式挽去飛箭,一式倒拔楊柳拽起江宜,踩在楊柳樹根上飛躍躲避胡兵的長刀與冷箭。
月光照耀下,江宜清楚地看見這些人身着鱗甲,乃是突厥狼騎。騎兵的馬匹已深陷入沙地中,頭顱被血淋淋地斫下來,當作主人的墊腳石。狼騎踩在馬頭上,一路窮追不舍,冷箭層出不窮,江宜小雞似的被殘劍夾在胳膊下,回頭看去,正見那踏馬頭而起的一人揮舞鬼頭刀,身形如一座山般,頓時遮蓋了滿天月華。
江宜叫道:“是胡山!”
殘劍道:“知道了!”
湖水下滲的簌簌聲,蔓延擴散至樹林下方,但見叢林遍倒,樹幹驀然下沉,幾無立足之地。殘劍以樹枝使出回馬一槍,挑開狼騎長刀,繼而舉火燎天式将追兵雙足朝天栽進流沙裏去。
那倒黴蛋拼命掙紮,殘劍道:“老兄,勸你老實一點,最好不要動,免得越陷越深,不能自拔啊!”
殘劍這位劍客便是如此,用假劍不用真劍,只傷人絕不殺人,似乎修劍道的同時還在修慈悲。
如果江宜問,殘劍就會告訴他,有的劍客以敵人的鮮血為寶劍開鋒,而他這樣的劍客,則以不染血為原則,摒棄心中雜念。唯有那無心的一劍,猶如雪峰日出,冰河乍破,飛電過隙,至為幹淨明亮,才是世間最快的一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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