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屏翳
第23章 第23章 屏翳
“看斬!”
狄飛白抽出他的長劍,劍虹自葉底竄出,劈向胡山的鬼頭刀。兩件兵刃相撞,胡山重重下落,狄飛白則如一葉輕飄飄的羽毛,借力躍回枝頭。
胡山踩在他的一名士兵背上,憤怒大吼,回刀入鞘取下背上長弓,一箭取向樹冠中狄飛白藏身之處。
狄飛白縱身一躍,譬如一只黃雀,敏捷地撲向高空。不過胡山發的乃是三箭連珠,且預判了狄飛白躲避的路線,正叫他狼狽不已,若非殘劍投來一杆狼筅,淩空讓他借力,就将毫無準備地掉進流沙裏動彈不得。
狄飛白一手吊在樹枝上,猿猴似的,喊道:“胡山!我們與你近日無怨往日無仇!大家如今同為半月湖所困,何必刀兵相見?!”
射中江宜的那支冷箭便是胡山放的,他于行軍途中打起十二分警惕,觀察環境非常仔細,見到樹冠中有人影閃現,不論是非先除之以後快,此時也已然明白過來不過是三個落單的人。
“漢人!!”胡山目中吐火。他手下一衆狼騎不肯放過,追打殘劍與江宜,狄飛白則在樹枝間蕩來蕩去,躲避的間隙尋機一招飛斬,定要對方也見血不可。
他所奉行的乃是快意恩仇,你傷我一刀我必還你一劍,與殘劍正好相反。因此死在狄飛白劍下的狼騎很快就堆出了一條路。
“走此道出去!”狄飛白一聲招呼,當先踏着屍體,幾個鹞子起落,便閃出百步之遠。殘劍雖不贊同狄飛白的做法,也只好抱起江宜,提氣追在狄飛白身後。
胡山見此更是雙目泣血,怒不可遏,一聲令下追殺,雙方簡直不死不休。狼騎放出箭雨,狄飛白回頭望來,不禁大罵:“胡山!你個王八犢子!非要大家一起死在陷坑裏嗎?!”
便此時,樹林外隐約又有馬群奔騰的足音。
狼騎大嘩,胡山亦臉色大變。狄飛白一口氣還未松到底,就見其人行為更加瘋狂,相互踐踏地向他搶來——也要走狄飛白鋪出的血路,盡快逃出流沙區。
一時相互傾軋混亂不堪,縱狄飛白有三頭六臂,也只得甘拜下風,一招不慎跌落流沙,大半個身子立刻便被黃沙吸入腹中。
此時唯有坐以待斃,狄飛白少年成才闖蕩江湖,從未想過生命會結束得這樣迅速,簡直悲憤不已。然而,這些狼騎個個卻顧不上他,踩着同伴的屍體,只想着趕快逃出樹林。
外面馬蹄聲愈發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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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方亮起來,一時間,林中血光漫天。
半月湖已完全隐沒在黃沙之下,楊柳林的樹幹部分齊齊消失,剩下密集的冠葉留在地面,遠看仿佛一叢叢矮小的沙柳。
胡山本就是殘部逃入樹林,又橫遭變故,所剩不足二十人,幸而終于爬出了流沙區,回頭看來,只見滿地屍體,都是犧牲的部下,或為狄飛白所殺。胡山雙目赤紅,與陷在沙子中的狄飛白遙遙對望。
繼而,舉起手中強弓。
狄飛白只留了個腦袋在地表,可謂束手無策,然而卻犟得不行,一句服軟的話也不肯說。
“孔芳珅!”狄飛白驀然喝道,“你大爺的要是敢眼睜睜看着突厥狗放箭射死我,老子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一道白光貼着他頰邊飛過,猶如驚鴻,無比迅疾,與狄飛白交錯而過的剎那,迸發出千山眩轉的力量——
白光擦斷了弓弦,斷弦在巨力下飛彈而起,抽在胡山右眼上。
胡山大叫一聲仰面摔倒,部下将他拖起,再顧不上洩恨,趁着太陽還未完全升起來,忙不疊逃了。
狄飛白猶如夢中驚醒一般,回頭。救他的人當然不是孔芳珅,而是——
殘劍半身陷在坑中,一手拉開架勢,尚未收回。江宜就在他旁邊,親眼見證殘劍撿起狼騎長刀,于千鈞一發之刻投擲出去,那堪比神跡的一招,唯有天光破曉的速度、泰山傾頹的力量方能比拟。
此身非神而有如神助。
江宜內心震撼,張口結舌,一低頭,卻見殘劍心口處,一枚箭頭支出來。
殘劍流露出一點笑意,然而,也看見了那支箭頭,笑容迅速變淡。
江宜:“……………………”
一絲微不足道的血絲從胸口布料下滲出來,分外醒目。
狼騎的箭雨下,殘劍一直将江宜護在身前,而自己以脊背去抵擋。縱使他身法再高明,場面如此混亂,也難保不中暗箭。
殘劍嘴唇發抖,臉色變得蒼白。他的五官乃有一種硬朗的俊氣,此時卻成了毫無生氣的冰冷。
白晝來臨,天光大放。殘劍斷續地道:“沒事的……其實……善戰者……亡于戰……大約便是……如此……”
狄飛白遙遙問:“怎麽了?!”
“他中箭了。”江宜答道。
狄飛白道:“這可不妙!你先別動他。這樣,孔芳珅的部隊必定就在不遠處,待我知會一聲!”
狄飛白的懷中有一枚沙州軍的令箭,箭頭由燧石做成,升空時劇烈摩擦産生的火苗點燃箭尾火藥,于半空中綻放一朵焰火。
沙丘上,孔芳珅舉水晶鏡片,看見沙柳林方向升起焰火,當中顯現青牛徽記。餘部肅然靜立,于他身後列隊,上千人衆不發出絲毫聲響。
孔芳珅收起望遠鏡,吩咐:“去接人。”
孔芳珅的沙州軍由輕騎營、重甲營、步兵營及斥候營組成。
重甲士兵的渾身裝備加起來有八十斤重,行走時地動山搖,靠氣勢就能吓退敵人。斥候們則規定身上衣物加起來不得超過二兩重,如此一來走路就像蘆花柳絮一樣飄然,半夜出門偵察能把對方吓個半死。
步兵營使用一種由突厥狼筅改良而來的刀槍混合體長柄武器,令他們看上去像某種旗魚。輕騎營則受到嚴格的戰鬥素養訓練,服役期間只能在馬上吃喝拉撒,導致輕騎營退伍的士兵很多都有終生無法治愈的羅圈腿。
這四大營在進攻時,作為先鋒的斥候神出鬼沒無孔不入,經常令敵人睡覺時都懷疑背後有人,從而夜夜難寐不得休息。繼而輕騎兵猶如牧羊一般從四面包抄。最後,再由步兵手持長兵,躲在充當肉盾的重甲士兵,将敵人串成肉串。
殺傷力非常高。
孔芳珅因此經常受到中央朝廷的表彰。
三人踩着樹根緩慢移動,被步兵的長槍拉出來,像三塊風幹的臘肉。狄飛白道:“叫軍醫過來,這裏有人中箭了。是什麽地方受傷我看看——”
殘劍心口處洇出一團血跡。
狄飛白看了兩秒,喊:“軍醫!軍醫!!這人要死了!!!”
江宜道:“你別這樣說,他沒有流多少血……”
狄飛白道:“我真是服了你了!!我還以為是肩膀中箭!!你怎麽能這麽淡定?!軍醫人呢?!!”
一人用剪子絞去箭羽,觀察殘劍的中箭部位,宣告道:“沒救了,心髒被貫穿,箭拔出來就是死。”
江宜問:“那不拔出來呢?”
軍醫道:“那就慢點死。”
殘劍道:“也許……我的心髒在……右邊……”
狄飛白抓狂道:“死到臨頭了你怎麽還能開玩笑?!!”
軍醫道:“這種情況,除非你是神仙能活下來。”
他話音一落,殘劍胸膛鮮血頓時蔓延開,猶如一只被壓爛紅柿子。
孔芳珅馬上指揮道:“擔架,把人擡回城去。”
江宜第一次見到孔芳珅時,把他當成了随陣軍師。這說明孔芳珅長得很有文氣,并且皮膚白皙,不像征戰沙場之人。
孔将軍言語間亦有一股斯文的氣質,臨危不亂:“這位就是傳言中突厥可汗的漢人巫祝?”
狄飛白道:“不是快死的這個,是你邊上站着的這位……”
孔芳珅道:“那麽,快死的這位是?”
狄飛白:“他是個劍客!!他的劍連我也自愧弗如!!可是他已經要死了!!!”
軍醫道:“你還有什麽遺言要說?抓緊時間。還有沒有人要見最後一面?”
江宜道:“我……我……”
所有人看着他。
“我出去一下!”江宜猶如腳底踩了針尖,轉身走出房間,在将軍府的連廊裏走來走去。
廊上瓦松如同無數鮮紅的血花。
江宜自言自語:“殘劍兄!……謝謝你……殘劍兄……對不起……”
微風穿廊而過,侍弄垂簾悉索作響。
不知幾刻過後,身後房門輕吟,江宜回頭,看見狄飛白冷着臉跨出來。
“我想好說什麽了!”江宜立即道。
狄飛白冷冷說:“可是殘劍已經死了。”
江宜愣了半天,無法開口。狄飛白道:“肉體凡胎,死起來很快的。他沒有時間等你想好最後一句話。”
孔芳珅與軍醫相繼走出房間。生死離別的時刻,孔芳珅依然冷靜從容,因為他不認識殘劍,并且見過了太多死亡,有一天即使他自己死去亦是這般也無風雨也無晴。
“真是太遺憾了,”孔芳珅道,“你要去最後再見見他麽?”
江宜進去後,孔芳珅為他關上房門。
殘劍躺在孔芳珅自己的架子床上——這位将軍人很不錯,聽說有的人越是殺人越是迷信,絕不允許死人躺在自己的床上。
殘劍的臉色比架子床刷的漆還白,神情卻很平靜,仿佛不知道死亡應該是一種什麽樣的臉色。江宜為他重新掖好衣襟,觸摸到殘劍瘦削的肌肉,好像其中仍蘊含着無窮的力量。
“殘劍兄,”江宜說,語氣正如平時與殘劍交流時,“謝謝你。但是,對不起。”
死亡是怎麽回事,江宜并不清楚。他是不死之身,如果那時候,由他來挨這一箭,大家就都平安無事,頂多費點修補功夫,把箭瘡縫好便完了。
殘劍明知道這一點,卻依然無微不至地保護他,最後搭上了自己的性命。
江宜長到這麽大,只經歷過徐沛爺爺的死亡。他告訴徐沛,人死之後三魂入天道,七魄入地府,輪回之後就又是新的人生。徐沛聽後在他爺爺墳前鼓盆而歌,緣因他爺爺生前最後幾年已經活得非常困難,如果能輪回新生就又能啃大棒骨了。只是被他爹吊起來揍了一頓。
因此江宜一直認為死亡是新的開始。雖然這也沒什麽錯。
然而,有始亦要有終,殘劍還沒能迎來他此生的結局。
一想到他這樣天賦卓絕的人,沒能悟出至快的一劍就不得不将今生一筆勾銷,江宜就忍不住要流淚——只不過他一流眼淚,就會把天書的書頁粘在一起,因此只好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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