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屏翳

第24章 第24章 屏翳

人生在世,七魄主宰七情六欲,并掌管着肉體的記憶,一旦死後,七魄離開肉體,經地毂洗去一切情感記憶,譬如一張嶄新的白紙。三魂則入天輪,斬斷前世宿命,并賦予新的命運之線。

新的人生便由天輪與地毂重新将魂與魄搭配,因此世間沒有第二個你,也沒有第二個他,有的只是你的這一部分,與他的那一部分。

倘若殘劍還有來生,也許他仍會做個劍客,卻沒有了驚才絕豔的天賦。也許他仍有超人的才能,卻是個天才的廚師。

總之,一旦死去,作為劍俠的殘劍就再也找不見了。

孔芳珅建議将遺體葬在沙州的墓山石城裏,被江宜婉拒了,緣因沙州并不是一個浪客的故鄉。

他在粟末河邊一把火把遺體燒了,是日武曲星于沙丘上方閃爍。

狄飛白問:“你在金山下,給突厥可汗送靈也是這般。有什麽講究?”

江宜答道:“沒有什麽講究,人死後魂魄自然回歸天地,無需外力介入。只是穢氣無法消散,污染大地與生靈,便借靈魂升天的時機,送穢氣入天輪淨化。”

“不懂你在說什麽,”狄飛白道,“神神叨叨的。你們道士,對死亡亦有別樣的理解。不像我們俗人,死了就哭,活着就笑,多簡單。”

火光中呈現焦黑的形狀,昨日偉岸的身軀就此化作今日的焦土。

“你現在看見他的魂魄了麽?”狄飛白問。

江宜擡頭,驟然風生亂流,卷起無數草葉沙石,一時遮蔽夜空。

“什麽也看不見。”江宜遺憾地說。

二人于夜色下走回沙州城,狄飛白忽然想到問:“說起來,這位劍客兄弟,叫什麽名字?我總不能連自己救命恩人的姓名都不知道吧?”

沙州的城牆高有六丈,內填夯土、外敷青磚,閃爍青黑的色澤,據說可以千年不倒。從城牆下走過,江宜說:“他叫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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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蠶?”

“殘缺的殘,”江宜說,“我叫他殘劍。”

狄飛白:“………………”

“你不會,”狄飛白懷疑地說,“連他真正叫什麽名字都不知道?”

江宜無言以對,過一會兒,誠懇地道:“你說對了。”

狄飛白于是不與江宜搭話了,這也許是他表達不滿的方式。

與狼騎交戰後,城中氣氛緊張,百姓負戶而汲,傳令兵往來的馬蹄聲猶如某種催促的號令。

沙州城将軍府。

孔芳珅與沙州長史、司馬于大堂議事,從府衙的望樓遠眺,城鎮上空凝聚不詳陰雲。青石磚被士兵的鐵靴踩得凹凸不平。

狄飛白道:“你這幾日就不要出門了,老實待着。待戰事稍歇,就回老家去吧。”

江宜只能應好。沙州往日裏車馬絡繹不絕氣象繁榮,即使黃沙漫天的天氣也像陽光下的一塊金子,如今則陰雲密布,像塊死氣沉沉的鐵砣子。

留在這種地方,不僅給自己找麻煩,也讓別人覺得麻煩。與狄飛白分別後,江宜就回房收拾東西,轉過山亭,正撞在一堵牆上,不禁哎喲一聲。

擡頭一看,原來是堵人牆,那士兵低頭看向江宜,藏在重重铠甲後的眼睛像兩只甲殼蟲。

軍人身上穢氣更重,聞起來如正在噴灑孢子的有毒菌類。

狄飛白去而複返,飛奔過來:“幹什麽幹什麽?!快住手!”

緣因江宜被穢氣沖撞得頭暈,扶了下額頭,看起來仿佛受了欺負。

江宜忙道:“沒幹什麽,就撞了一下。”

狄飛白于是沖那甲兵道:“走路不長眼睛啊?”

甲兵猛地遭了訓斥,居然也不回嘴,無動于衷說:“将軍有請。”

孔芳珅與沙州費長史原先還在府衙大堂,轉眼就去了城樓上,道是突厥使臣來訪,人已至城下。甲兵領路帶江宜前去,狄飛白非要随行,言語稱保護江宜人身安全乃是他的恩人臨去前交代的任務。

這個恩人自當是殘劍。

這樣一說江宜心中更是慚愧,想不到殘劍的最後一句話不是讓人代為照顧老娘,或者講明将他送回故鄉何處,而是請狄飛白保護他江宜。而狄飛白如此一個脾氣火爆、性格沖動的人,于承諾上卻是一言九鼎。

沙州城樓建在六丈高處,下臨無地,與将軍府衙間有連廊萦回勾連。

上座的乃是一位介帻官員,想必是費長史。孔芳珅在他左首,堂下站着的果然是幾位赤面高鼻的突厥部落人員。當先那人手裏捧着個匣子,顯然是給孔芳珅的,一邊以歪瓜裂棗的漢話說這是草原主人送給中原皇帝的見面禮。

見江宜與狄飛白來了,孔芳珅對那幾個突厥人說:“你們要找一個剛從金山離開的漢人,且看看是不是這位?倒是還有一個,不過已經不在了。”

那人回頭看見江宜,立刻激動地說了大堆鳥語,狄飛白道:“你認識他?他說有東西交給你。”

江宜心道,狄飛白忽然給他做起翻譯來,居然有了五分殘劍的影子。

“我不認識,”江宜道,“是什麽東西?”

孔芳珅道:“是他們的可汗送來的。在這個匣子裏。”

狄飛白呵呵笑道:“匣子不是送給皇帝陛下的麽?怎麽又說給他?難道他是皇帝陛下微服出巡?”

在場衆人裏只有江宜為他的冷笑話傻笑了兩聲。

沙州長史脾氣很好地道:“打開吧,看看就知道了。”

那匣子乃是用螺钿嵌刻而成,十足精美,然而打開一看,裏面的東西卻十足粗犷,血淋淋而直白地呈現在衆人眼前。

突厥使臣說:“人頭送給皇帝陛下,襯墊交給巫祝大人。”

匣子裏裝的正是胡山人頭,被人從脖子上摘下來時,雙眼還難以置信地怒瞪着,時間一久,也失去光澤,成了兩顆渾濁的死魚眼。至于皮膚色澤,更不敢恭維,已然化作腐敗的青黑色。

長史與孔芳珅互看一眼。孔芳珅問:“襯墊是什麽東西?”

使臣從匣子底層取出來一塊白布,赫然是阿舍承諾要交給江宜的裹屍布。江宜一度以為在混亂中丢失了,沒想到仍在阿舍手裏,并如約為他送了過來。

這種已成為法器的寶物,是不是仿制品一眼就可以辨認。

孔芳珅與那長史都困惑不已,不明白突厥可汗大費周章送一塊布是出于什麽理由。

江宜解釋說:“這是……”話沒出口,立即被狄飛白打斷:“是你的東西麽?趕緊拿好走了。”

原因孔芳珅給狄飛白遞了個眼色,請兩個無關人士趕緊退場。突厥給中原朝廷送了一份備有誠意的禮物,長史與那使臣還有話要說。

離開城樓,高牆上風大如怒。

狄飛白離了人前,仍是有好奇心的,問江宜:“這布是個什麽東西,還要勞動大駕。”

江宜又開口解釋:“這乃是……”

話沒說完,邊上隐約的人聲插進來——“底下那個……藍眼睛的突厥人……”

二人正在敵牆邊上,扒着牆垛向下俯瞰,果然有一隊使臣的狼騎侍從,在門樓前等候。江宜向下看時,底下一個人也正擡頭向上看,雖則互相看不清面容,有一剎那江宜卻生出一種直覺,仿佛下面那個人就是阿舍。

“問你話呢!”狄飛白不耐道,“這破布上莫非寫了什麽暗語密文?”

江宜道:“這個,你還是莫要如此大不敬。這塊布哪裏破了?”

狄飛白道:“哪裏不破?!”

語罷奪過江宜手中白布,迎風一抖,白布刷然展開,盈盈飄動,不僅素潔如新,并且質料光彩柔軟。

狄飛白:“……”

江宜真誠地說:“這塊布乃是八百年前李氏王朝祖宗神曜皇帝李桓嶺的仙靈襁褓。”

狄飛白:“……………………”

狄飛白俨然受到震撼,表情空白,手上一軟,那布就從他手中飛走,順風溜出五步遠。江宜趕緊追上去:“哎呀我的布!”

想不到狄飛白竟是個外強中幹的,一句話就被吓倒了,一塊布都抓不住,此時呆呆愣在原地。江宜眼見要抓空,忽然那布被大風一推,啪地拍在什麽東西上,印出一個人形。那人擡手扯下白布,低頭端詳,又擡頭向江宜看來。

“謝謝!這是我的布。”江宜伸手要接,那人卻不給,盈盈展顏:“這不是你的布。”

這一笑,令江宜與狄飛白都呆住了。

人見過,孔雀也見過,卻沒見過打扮得像只花孔雀的人。

只見其人一身花花綠綠朱圍翠繞,渾身散發寶器之光,令人雙目酸澀,直視時就淌下淚珠來。狄飛白直呼:“眼睛!我的眼睛!”

此人出現時,高牆上強風便停止了,天地間隐隐産生某種靈感。與江宜幼時于海邊望見月下仙人踏波而來的感受一般。

這是一個神仙。

江宜端端正正行了個揖禮:“敢問可是屏翳閣下?”

花孔雀面帶欣然微笑,打量江宜:“你的眼光不錯。不如說,是你心中天書告訴你的罷?”

狄飛白閉着淚眼大喊:“什麽人?!好騷啊!”

屏翳将袖一揮,輕輕扇得狄飛白倒飛出去。

“風伯大人,息怒啊,他只是無心之言。”江宜連忙請饒,一看狄飛白摔得七葷八素,爬起來一臉懵然。

天高雲清,屏翳收風。來者正是創世之初第一縷風流所化的正神,居世外天,掌一切風起雲湧。

江宜曾在道經中讀到西北是風伯的地界,掀起的漫天飓風狂沙中,常有風伯玩樂的身影。自從他來到沙州,便時時心有感應,金山之下為乎爾赤送靈,疾風忽然卷走裹屍布,亦仿佛是刻意所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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