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屏翳

第26章 第26章 屏翳

“你,我早就想說了,”狄飛白艱難啓齒,“你這人哪裏是不是有點問題?”

江宜:“?”

此時他們回到了将軍府,江宜想到屏翳最後同他說的話,要他接着上路,雖然不知上哪條路,還是回來收拾東西了。

狄飛白說:“你總是看上去一副無動于衷的樣子。好像對什麽都不關心、不在乎。殘劍兄弟死的時候,也是這樣。”

江宜回想自己的言行,問:“有什麽不妥麽?”

狄飛白搔着頭發,苦惱地表達自己的感受:“殘劍兄弟那時受了那麽重的傷,你給我的感覺是他只擦破了點皮。那個什麽風神——如果他真的是神的話——出現在凡人面前,正常人不應該頂禮膜拜大呼顯靈?你卻只像遇見了個熟人。”

江宜也只好跟着一起搔頭發。

殘劍的死對他而言好像做夢一般。常人碰了針,知道痛,會收手,江宜卻什麽也感受不到,因此生與死在他眼中是混沌的,無法對別人的痛楚感同身受。

然而這一點無法對狄飛白解釋,緣因江宜自己也說不清楚。

“那個人真的是神麽?”狄飛白又問,還是将信将疑。

江宜說:“這……你想如何證明呢?”

兩人走在将軍府的廳房下,側旁花園裏做了一排跌水,水流叮咚悅耳,生起微微清風。

狄飛白道:“如果他只是個會耍戲法的江湖術士,那他說過的話自然不算數,比方說要我給你當保镖。那我就不幹了,你愛去哪去哪,跟我沒啊啊啊啊沒關嗚嗚嗚嗚嗚嗚——啦啦啦啦啦啦……”

狂風吹得狄飛白五官變形,嘴巴無法合攏,舌頭亂飛濺出唾沫星子。江宜擡袖擋臉。

“我哦哦哦哦哦、幹安安安安安……我哦哦、幹安安!”狄飛白說完,那陣突如其來的狂風就停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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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園中仿佛無事發生。

二人對視。

狄飛白:“我不幹哇啦啦啦啦啦啦——”

風起。

“我哦哦幹安安!”

風停。

“我不幹哇啦啦啦啦啦——”

風又起。

狄飛白終于信了這個邪:“哦咯咯咯咯咯咯我幹、我幹!”

江宜全程圍觀他的臉蹂躏變形,舌頭彈簧一樣亂飛。

“我看,你還是找間風神廟拜拜吧,要不然這樣子,很容易面癱的。”江宜真心建議。

狄飛白揉着發痛的臉:“你們來真的啊?!”

似他這等以俠客自居的人,無論男女老少,都不信天道,正所謂替天行道,便是相信自己勝于相信虛無缥缈的天意宿命。連天道都不放在眼裏,自然更無所謂鬼神之說。

這一切都建立在擁有決定自身道路的強大實力的基礎上。

因此狄飛白非常郁悶,人生觀遭到了重大打擊。

且說江宜回去收拾行李,其實他沒有行李,只有床頭的一卷書,以及一杆鵝毛筆。這杆筆乃是孔芳珅放在房間裏給客人用的,因江宜身無分文,想要一杆筆,還得向孔将軍求得許可。

孔芳珅與費長史正為突厥送來一顆人頭的事忙碌。

胡山侵犯邊境,兩族本要開戰,草原的新可汗卻一刀斷了親舅舅的腦袋奉上。斯誠可鑒,中原皇帝龍顏大悅,欽差兩州刺史兼都指揮使大人前來宣旨,敕封忠勇可汗。

至于可汗要向誰效忠,這個問題,由于谕旨乃是在自己人的地盤上傳閱,大家都選擇忽略。正如阿舍若是想封中原皇帝做他的第十一箭大王,也是可以的,只要不叫皇帝陛下知道。

江宜進得茶室,孔芳珅回頭道:“江先生方從狼騎口中脫身,自稱認識了一位突厥朋友,名舍的。某正想說,‘舍’是突厥語中,貴胄血親之意,原來就是那位新可汗阿史那舍。”

費長史道:“阿史那舍是個豪傑,果真對得起自己的名字,連舅舅也能舍。不舍不得,一場大戰就此消弭于無形。只是作為一族大王,這般示弱,未免令族人寒心。”

孔芳珅道:“江先生既認識其人,不知如何評價?”

內室中一只煮水的銅釜微微沸騰,将軍與長史對坐于茶案兩側,同看向江宜。

狄飛白懶得進來,在窗下說道:“他誤入金山,是我之過失,并非你的密探,不要問這些有的沒的。”

孔芳珅脾氣很好,并不搦其鋒芒,微笑說:“聊一聊又何妨。大家畢竟同源同族。”

“看見胡山的人頭,說不驚訝是假的,”江宜說,“畢竟血濃于水,世間能有幾人,對自己的親人下此狠手。”

他的話有一半是真一半是假。阿舍弑親的個中因由,江宜不願宣揚出去。

與其說他是出于瘋狂的意志,對引來禍水的舅舅下手,不如說是出于仇恨。沒有多少人知道,阿舍敬他兄長如骨肉相連的手足,愛他兄長如日月金冠上的羽翎。

胡山也不知道,以為阿舍對乎爾赤的态度乃是由于對父權與輿論的敬畏。因此他毫不猶豫地對阻礙自己的乎爾赤下手,而沒有意識到,從那一刻起就将自己的脖頸置于阿舍屠刀之下。

費長史因而感嘆道:“江先生說的不錯,對血親亦能下殺手,何其瘋狂無情。有史以來,這樣的人便是為人子之不孝、為君王之枭雄。雖則對我朝示好,焉能知其沒有狼子野心?”

江宜道:“二位大人,在下有一事相求。”

于是管孔芳珅要一杆筆。孔芳珅還道他要說什麽,卻是為了這等小事,有些哭笑不得。

又問:“不知白河驿舊址如今何在?”

孔芳珅說:“沙州只有一個邊城驿,哪裏又來的白河驿?”

窗下狄飛白的聲音道:“這個我知道,不消問他,我帶你去。”

孔芳珅對着窗戶問:“你又要走,何時回來?”

狄飛白答道:“不回了,今天就離開。有緣再見。”

孔芳珅聞言一愣。

江宜卻不知他二人是何關系。雖然狄飛白說只是半路遇見,沒有半個銅錢的聯系,但看孔芳珅的表情,似乎是他爹一般。

“行俠雖雲樂,不如早還家。”孔芳珅說道。

“走。”狄飛白說,當先便大步走了出去,江宜忙向孔芳珅道謝,跟着狄飛白,出了将軍府。

說到白河驿,這便是八百年前李桓嶺降生的地方。以其人地位,照理說朝廷應當将白河驿劃為特別保護場所,修一座先帝殿日夜供奉。

不過,江宜發現,塵世中有關神曜皇帝的記載,大多都浮于表面。譬如只說他出生在沙州,卻不說在哪門哪戶,或者只說西北方向有紫微星降世。

江宜買的那卷神曜皇帝傳,號稱作者是著作局的內部官員,所作乃是最接近正史的版本,其中關于神曜皇帝的降生,也只說是“感孕天地,降于粟末河畔”。

而明确寫到,李桓嶺是在沙州白河驿後院馬廄裏出生的,只有天書。

想必八百年前的往事,唯有壽與天齊的神人,才有清晰記憶。

狄飛白帶路來到邊城驿站外。

法言道人寄給江宜的信就是送到此處,只是江宜根本沒去領。

“咦,咱們不是去白河驿麽?”江宜問。

狄飛白自信地道:“邊城驿就是白河驿,白河驿就是邊城驿。我在邊城驿中住過幾日,不巧看過他們的驿站志,裏面只有打頭的一句話三個字提到了白河驿。若非本少俠天生聰慧過目不忘,你怎麽找得到這裏——不過話說回來,你來白河驿所為何事?”

江宜于是将神曜的傳說講給狄飛白。

狄飛白是中原人,對李桓嶺如雷貫耳,聽江宜講述,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江宜講完,滿以為狄飛白會大為意外感嘆,不料他只是皺眉,提出了另一個問題:“難道神曜陛下,死後真的飛升了?”

江宜道:“全天下都知道這件事,原來你不信麽?”

狄飛白撓頭道:“全天下都知道的,未必是真,不過是有人這樣告訴他們罷了。我老爹很相信這些神神怪怪,我則從來不信。不過,若那個瘋……風伯是真的罷,難道神曜陛下飛升亦是真事?”

拜神這種事,亦像見鬼,有的人真見過,因此深信不疑。有的人從沒見過,故而将信将疑。有的人則寧可信其有,敬而遠之。

狄飛白是第四種人,黑就是黑、白就是白,泾渭分明。

二人進入驿站。時值正午。

經過轅門、大門、儀門,大堂、中堂、穿堂,站內有群室七間、內室五間,東院有一口水井,用瓦房遮起來,西院則是一口滲井,散發不受歡迎的氣味。

最近沙州局勢不穩,往來官員增多,驿站事務繁忙,顧不上理睬二人。有狄飛白認識的,一個照面招呼,也就放他二人自行參觀。

狄飛白繼續說:“你還沒告訴我,來白河驿做什麽?你信神麽——我看你是信的——莫非是來瞻仰先帝的故居?哈哈,那我只能告訴你,你所知的版本也不一定就是真的,不過也是從別處聽來的。有人說自己祖上做過接生婆,先帝乃是在一座廟裏降生,因此天生具有靈性。還有人說,先帝是誕生在荒郊野嶺。總之做不得真。”

驿站不大,一時閑庭信步,就将四處都看遍了。

八百年過去,一絲舊日痕跡也無。

江宜原本猜測,李桓嶺的襁褓應當是保存在他出生之所,因此有幾分好奇,過來一探究竟。結果撲了個空。

這也只好作罷。

于是江宜卷起袖子,掏出懷中孔芳珅所贈鵝毛筆,吮濕筆尖,在手臂上噌噌寫了一行小字。

“你這是做甚麽?”狄飛白湊過來看。

江宜道:“我自出門以來,所見所聞十分有趣,故想着将這些事記錄下來。你想,如李桓嶺那等人物,生前經歷千年後亦傳得七零八落,可見做好文字記錄的重要性。到晚年,我記憶減退日漸癡呆之際,将此時所寫拿出來翻看,也就想起從前的事了。”

他一邊說一邊寫,狄飛白樂道:“寫在紙上罷,也好過寫在身上,豈不是洗個澡就沒了?”

說畢,但見江宜寫滿蠅頭小字的手臂上光彩一現,字跡頓時隐沒于皮膚之下。

狄飛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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