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醜奴
第27章 第27章 醜奴
數行字跡随即消失不見,江宜的手臂光潔如新。以他的體質,寫在身上與寫在紙上也無甚區別,書寫的同時還能将內容存進天書臺,數萬字都不在話下。
“你看,這樣是不是比紙還方便?”江宜說,“寫一行存一行,存完還能再寫。若是用紙,那不知要背多少行李,想想都麻煩呢。”
狄飛白陷入自我懷疑。
正走到東邊的水井房外,堆着幾摞幹麥草,江宜過去坐下,預備将白河驿的部分寫完再走,同時對狄飛白解釋說:“不過這種方便呢,不能推廣,具有極強的個體性……”
身邊咚的一聲。
江宜轉頭看,旁邊空無一人,狄飛白落座的位置只剩一個空洞。幽幽冷風從洞裏升起來。
江宜探頭過去:“喂——”
洞裏回音:“喂——喂——喂——”
洞邊沿非常規整,填着生苔的青磚,乃是一口深井,從腹內傳來潮濕而腐朽的臭氣。原先有一捆麥草蓋在井口上,被狄飛白一屁股坐塌了,整個人掉了進去。
“少俠?!”
“少俠~”
“少俠~~”
前一個乃是江宜喊的,後兩個則是洞中回音,遲遲不聞狄飛白的聲氣。江宜只道他是摔暈了,正要呼救,底下虛弱地道:“我還活着——呸呸,這破井,下邊兒太髒了!”
江宜松了口氣,趕緊叫來驿夫,放梯子救人。驿館的人說,這口老井不知有多少年了,早就變得極髒,不能使用,便在旁邊開了口新井,老井用壓井石封起來,別說坐個人,就是坐頭牛都不會塌,真是奇也怪哉!
狄飛白在井底說話,聲音猶如從幽遠的洞穴裏傳來,十分飄渺空靈,讓驿夫少放屁,趕緊的拿來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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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忒髒了!”狄飛白道,“你們是把沒用的東西都往井裏扔了吧!鍋碗瓢盆什麽都有——怎麽還有塊兒布?”
江宜心中一動,向井裏探看,只是太黑了什麽也看不見,問道:“什麽布?”
狄飛白道:“挺幹淨的一塊白布……這不是那天突厥人給你送來的布麽?不過天下白布都長一個樣,我也分不出來。”
井底,狄飛白拾起白布——即使光線昏暗也依然看得出來顏色——他舉起布料對着頭頂井口處的光。忽然黑暗降臨,一個聲音道:“啊啊啊——”
狄飛白悚然色變,立刻就要躲開,然而井底空間有限,無處閃躲。并且這時他的良心想到江宜只是個文弱書生,于是電光石火的一瞬,出手接住了從天上掉下來的江宜。
“啊——”江宜大叫着掉進狄飛白臂彎中,兩個人同時摔在泥潭裏,狄飛白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
“謝謝,謝謝,”江宜爬起來,有點在意身上弄得泥濘,說,“這井原來有這麽深?”
狄飛白:“………………”
這原是因為,江宜只怕火燒水淹,摔是摔不死的,就算摔得缺胳膊斷腿,用經綸千絲縫起來也就罷了,所以他毫不在意,見梯子遲遲搬不過來,又想看井底的白布,于是不假思索地就縱身一躍。
只是把狄飛白吓了一跳,幾乎以為他精神上有點問題。
“咦,這布……”江宜一眼看見被狄飛白壓在身下的白布,将其從泥潭中扒出來,只見白布仍然纖塵不染,在井壁磚縫中滲出的冷風吹拂下,猶如某種靈性的海草,纏繞在江宜手臂上。
“這就是那塊襁褓布。”江宜肯定地說。
“……我受不了了,”狄飛白道,“梯子呢?梯子!人呢?!都去哪兒了!”
江宜又很懷疑:“為什麽會出現在這口井裏?是誰放的?還是被風吹進來的?”
狄飛白複雜的眼神看了他半天,最後說:“你……要不挪挪位置?”
“怎麽?”
“你站在別人的屍骨上了。”狄飛白說。
江宜低頭,鞋底青色地苔與黑色泥漿的混合物中,夾雜着一些灰白色碎塊。順着碎塊的痕跡看去,井壁上靠着一具骷髅。
這具枯骨頭顱低垂,靠坐着,十分安詳,并不令人受驚吓,只是感到時間的偉力。其人也不知死去多少年,狄飛白只是微微靠近,引起的變化就令它散架,頃刻便碎成一堆骨灰,白粼粼地反着井口日光,猶如泥濘中的月亮。
二人一時都不說話,各自浮想聯翩。
過得片刻,狄飛白道:“這是一個女人。”
“何以見得?”
“這我不能教你,”狄飛白說,“看的死人多了,從骨頭上就能分辨出來。”
雖然江宜很想問他,為什麽會看了很多死人,不過狄飛白立刻又說了第二句話:“這是一個老女人。”
他蹲下身,從骨灰裏撥出一粒牙齒,磨損得非常嚴重。只看了一眼,又丢回去,手在江宜袖子上擦了擦。
那具屍骨原來周圍堆放着無數雜物,如摔碎的陶碗、木舂、散架的織機,狄飛白摔下來時,白布就蓋在骷髅臉上,仿佛一塊斂屍布。
“你要把布帶上去麽?”狄飛白問。
江宜道:“不,應當是風伯将它帶到這裏的。只是其中原因我們不知道。”
因為天書的緣故,很少有江宜不知道的事,因此他決定把井底奇遇記錄下來。驿夫擡來梯子,二人終于爬出枯井,出來時滿身都是泥土。
問及井中枯骨,驿夫都說不知,這口老井封了只怕有幾十上百年了,從來也沒打開過。
“從來也沒打開過,那我是怎麽掉進去的?”狄飛白說。
“是不是撞邪了?”驿夫悻悻說道。
狄飛白翻了個白眼,覺得身上都是腐臭味,簡直受不了,便吩咐驿館去準備熱水,讓兩人洗個澡。
日暮紅霞萬裏,驿館在霞光籠罩中,衆驿夫敞開胸膛飲茶歇息,周身散發蓬勃的熱氣。
江宜換了身幹淨衣服,不肯泡水,用半濕的帕子把身體擦淨,出來坐在門檻上曬幹。一面卷起袖子,舔舔鵝毛筆,又開始記錄。夕日斜照,他身上沾了水的皮膚呈現溫軟的色澤。
那廂狄飛白洗完澡出來,走近江宜身後。這少年人也學驿夫敞開衣襟,外罩一件黑夾衫,露出白皙的胸口。肋骨上覆着瘦削有力的肌肉,兩手插在腰鞓裏,挎着他的寶劍。
“喂,道士。”狄飛白喊了一聲,現在他開始相信江宜是個會一二術法的修道之人了。
“嗯?少俠。”江宜回答。
狄飛白在他旁邊坐下,身上隐約有股昂貴的香料氣味。
“你接下來要去什麽地方?”
江宜斟酌片刻,其實他已經想好了,便說:“我準備往南走走看。”
“哦,這是你夜觀星象,還是投石問路,算出來的結果?”
江宜腼腆一笑:“不,這只是曾經李桓嶺走過的路。李桓嶺生于西北廣漠,成人後,先後去過位于西南的且蘭府,與東郡池州。在涿水以北的名都稱帝,又在洞庭湖畔屍解飛升。”
狄飛白看着他:“所以,你打算把先帝走過的路,都走一遍?小道士,看不出來,你還有這種志向,即便是著作局裏專事修史的大人們,也不見得一一去拜訪過先帝遺跡。神曜皇帝信徒不少,可八百年後還有如此虔誠的,實乃罕見。小道士,你這種奇人,日後必有作為。可我卻還不知你的名字,江是哪個姜,宜又是哪個儀。”
江宜寫完了有關白河驿老井的內容,把袖子放下來,毛筆收好。
“江宜的江,宜江的宜,”江宜說,“宜江宜山,最宜幽溪。”
額爾渾河畔,燕然山下。
遠徙而來的突厥十部落腳于此,立起骨柱,搭上厚重的氈片,展開的氈包魚鱗般緊湊。
蒼茫大地上風吹草低,牛羊落在大部隊後頭,族中的牧人要在天黑前将牲畜驅趕至栖息地。燕然山的蒼鷹遠看仿佛移動的小黑點,同一片藍天下,似乎仍是熟悉的草原,然而一切已不同。
右賢王胡山被處以極刑,驅逐出草原的消息,不胫而走,眨眼間傳遍部落。
那日胡山與孔芳珅交手,兵敗而歸,前去迎接他的正是伊師鸷。伊師鸷以阿舍之名,宣布了胡山擅興兵事、專擅弄權的罪名,就地行刑。事情雖然辦得悄然,卻沒有将胡山的手下一網打盡,以至于消息走漏。
知道阿舍處置了胡山的人中,蕭思摩乃是最憤怒的一個,提着刀來找阿舍,那時阿舍已經跟随使臣隊伍離開了。
待得他回歸,蕭思摩終于冷靜下來。
畢竟權衡利弊,此時除了阿舍,他再也沒有別的效忠對象。更何況阿舍得到了中原王朝的友誼。
只有一個人敢對大王橫眉怒罵,那就是會株可敦。
“小畜生!那是他親舅舅!可怎麽下得去手?!”
阿舍還在帳外,就聽見母親的喝罵。一旁伊師鸷露出意外神色,可敦向來溫柔可親,幾時這樣咬牙切齒過?
簾子從裏面打起,可敦身邊的醜奴正要出來,見到二人,立刻背過身,懷裏似乎揣了什麽。
阿舍未及細看,會株可敦便道:“你來了?你來做什麽,看你有沒有氣死你的母親?!我若被你氣死,豈不落得幹淨,省的你親自動手!”
“您做何這麽生氣?”阿舍淡淡道。
會株可敦恨聲道:“你竟有臉問我?你的親舅舅,你母親的哥哥,流着一樣血的親人,打斷骨頭連着筋!就這樣死在你手裏!連狼群亦不會骨肉相殘!”
阿舍道:“從前先生教導我與哥哥,在其位謀其政。我既然要成為帶領部族的人,為禍之人即使是舅舅,為了部族的生計與未來,也只好秉公處理。”
會株可敦冷笑,茶鍋下幽藍的火焰令她臉色顯得灰敗。
“先王為你倆兄弟,請一個漢人做老師,當真是大錯特錯!盡學了些冠冕堂皇之言!大王,何苦欺騙你的母親,我難道還能不知道自己的兒子心裏想的什麽?無非是為你大哥報仇!我含辛茹苦将你養大成人,二十多年竟未有一刻瞧出來你心裏還裝着那個病鬼!自從乎爾赤那小子死後,你回到族中,就沒給過一個好臉。我與你舅舅又欠你什麽?!我們所作所為哪一樣不是為了幫你?!如此忘恩負義!狼心狗肺!……”
“……”
阿舍喃喃:“沒有人會對至親骨肉下手……”
會株可敦呼吸粗重,瞪着兒子。阿舍道:“您說的對。然而,卻沒有想過,哥哥也是我的至親骨肉。”
茶鍋于火上發出嗡鳴,會株可敦揭開鍋蓋,手發着抖,令那蓋子掉在茵毯上。
“我心中想什麽,您真的知道嗎?”阿舍低聲說,“處死舅舅,非我所願。但他肆意劫掠,挑動戰火,胡作非為于理不容。若放任他不管,部族必将因他陷入戰亂。我不願看見這一天到來。母親,過去的事業已過去,您不要胡思亂想。”
他與伊師鸷轉身離開氈帳,會株可敦的聲音追在身後:“你是不是還想殺了我?你把我也殺了吧!……”
阿舍放下帳簾,把他母親的怨恨關在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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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