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醜奴
第28章 第28章 醜奴
茶鍋中霧氣升騰而起,會株可敦看着兒子模糊的背影,心中忽然生出恐懼。那一刻猶如卡拉瓊之夜,一年中最為漫長的黑暗中,她在夜幕裏窺望牙帳的方向,知道在那片夜色中乎爾赤的生命正悄然消逝。
那時阿舍的伴當伊師鸷就守在牙帳外,會株與胡山本該意識到這是阿舍的一種警告,然而一切仍然走向不可避免的深淵。
入夜後炭火中的藥物散發出無色無味的劇毒物質,乎爾赤在烈酒的作用下連掙紮都沒有,逐漸被麻痹了呼吸。炭火燃燒殆盡後,清晨,一切痕跡就在掀起帳簾送入清風的瞬間消弭無蹤。
會株可敦面色慘白,看眼角落中的醜奴,問:“他剛才沒有看見吧?”
醜奴面向主人,懷中抱着一團裘皮包裹小東西,她用手指撥開絨毛,露出一張幼小的臉蛋,面頰上那雙藍眼睛正睜大。
“小主人醒着。”醜奴說。
會株可敦吓了一跳,若是剛才這孩子哭鬧出聲,豈不立即就被阿舍發現了?
從前阿舍乃是個很聽話的孩子,雖然是只打磨利爪的狼,對待親人卻很服從,她以為兒子會永遠站在自己這邊。然而現下看來只是自己一廂情願。這孩子絕不能讓阿舍發現。
燕然山草色蒼郁,黃雲如練帛缭繞,天際雪峰白茫茫一線。那兜鍪似的金山終不在望。眼前只有玄甲粼光皚皚,狼頭旗旌旆彌天。
“燕然山以南是鐵勒人的牧場,”伊師鸷說,“如今我們來了,他們就該走了。”
“如果不想走呢?”阿舍問。
“那自然向我們稱臣。”伊師鸷回答。
阿舍表情很淡,似乎仍沉浸在方才與母親的争執,聽了伊師鸷的話,面露一絲輕蔑:“狼群日漸壯大,需要更肥美的黃羊,這實屬自然。可惜舅舅胃口太大,中原豈是他能吞下的巨獸。漢人先生在我母親眼裏,縱有千般不如,畢竟教會了我兄弟二人一件事情——經營。譬如煮奶疙瘩,一口咬下去,只會崩壞牙齒,需要用一壺又一壺的熱茶,将其軟化……”
“何不将舉族遷至燕然山的緣故,告訴可敦?”伊師鸷問,“金山離中原太遠,離東邊的其他部族也太遠,不是孕育野心的地方。如果大王耐心解釋,可敦也不至于心生疑慮。”
“親人之間,還需要解釋什麽?”阿舍皺眉,“你記得巫祝講的那個故事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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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個財主之子,與當時身為奴隸之子的神曜皇帝,結拜為兄弟。兩人之間分明沒有血緣,然而一者甘願替弟從軍,一者則為兄養母,分隔千裏之地,彼此信任交托。反觀至親之間,卻不能相互理解、認同。”
伊師鸷不免對阿舍有了些許同情,盡管在他看來,阿舍有時的瘋狂與他舅舅如出一轍,反而是溫文爾雅的乎爾赤與阿舍并不像兩兄弟。
“漢人也說人心隔肚皮,其實誰也不能真正了解彼此的想法。”伊師鸷安慰道。
夜晚,阿舍在牙帳中入睡,身旁放着他兄長曾佩戴過的日月金冠。繼承汗位後金冠理應屬于他,但對阿舍而言,這件東西象征着兄長更勝于象征他的權力。
一名韋纥少女服侍他睡下,之後便對着一旁的鏡臺拆散長辮,似乎準備寬衣解帶,鑽進阿舍的被窩。阿舍即位後即面臨成婚的問題,各部送來的美姬不少,只是胡山兵敗受戮後,衆人都對阿舍另眼相待,阿舍亦不願應付這些充作各方耳目的少女。
“你退下罷。”阿舍說,那女孩只是不動身。
阿舍偏頭看去,“女孩”身披漢式的絲縧夾衫,燭光下露出半截雪白的脖頸。
他心中一動:“……巫祝先生?”
“女孩”微微轉過頭來,身形變化得高挑,兩肩寬闊,下颌蓄着一縷山羊胡。那面容依稀是個漢人,年過半百,雙頰透出一股修身養性式的紅潤。燭火的光暈翩然晃動,映照在氈布上好似盈盈水波,阿舍看得不分明,一切宛若夢境。
他似乎記得這張臉,然而要從記憶深處翻出來,也不容易,那已經是他年幼時尚在父親膝前念書的事情了。
“你是……老師?”
那張漢人面孔,正是從前自南方游歷而來的儒生,被都羅可汗盛情款待,延請為兩個兒子的啓蒙老師。待得阿舍到了上馬拉弓的年紀,儒生便告別了金山,繼續他的旅程,已然消失十多年了。
這時阿舍應當震驚地坐起來,至少抓住老師的手,看看那是不是自己的幻覺。然而身體卻異常沉重,神思昏沉。
老師看着躺在茵毯上的阿舍,開口說道:“可汗大王,不必驚訝,老朽非是你的老師,只不過借用了他的形象,入你夢中,話聊一二而已。”
“你……你是什麽人?”
“一個只在夢中行走,沒有實體的幽魂,大王可以叫我夢老。”
“你想做什麽?”
“大王不必擔憂,此處既是你的夢境,自然由你做主,老朽只是一個客人,客随主便,想要做什麽,也得經過主人允許才行。”
也許是在做夢的緣故,阿舍的感官變得遲鈍,并未覺得畏懼或警惕,只是費解。夢老頂着老師的臉,一笑說:“看來大王也是不信鬼神之人。不過,那個沙州來的漢人,不是已經讓大王見識過了麽?”
阿舍驀地想起,他策馬于碛鹵之地追趕逃跑的俘虜,天際破曉,那漢人從馬上栽下來,被同伴拉住,猶如一面破爛的旗幟,半空中展開身體,曙光便從他腹部的傷口貫穿而過。
那時他的心情就像見鬼一般,初升之日照耀得那漢人渾身通紅,猶如火神降臨。
夢老說道:“人世間,充滿奇妙與機緣,今日老朽與大王相見,亦是緣分一場。曾經老朽在不同的夢中穿梭,從東到西,從南到北,從海川到高山,從層林到戈壁。老朽跟随一位旅者的夢進入沙漠,不幸他後來死在大漠深處,再也不做夢了。老朽困在他的殘夢中一日複一日,直到大王找到他的屍體。”
阿舍茫然道:“……裹屍布?”
夢老說:“大王帶走了那位旅者的東西,老朽便跟着一起離開了困境。只可惜後來大王将那塊布放在死人身上,死人不會做夢,老朽只好一直等待。大王燒了那位逝者的屍首,老朽才有機會進入大王的夢。”
“進入我的夢?你想幹什麽?”
夢老道:“老朽已經在塞北待得煩了,借大王的夢,想回到中原故土去。”
“你說什麽?”阿舍依然困惑,因為面對的是老師的面容與聲音,而放松了防備,“要我怎麽做?”
“大王曾經遍歷邊城關塞,若是做一座有關漢人城鎮的夢,老朽就能通過夢境回到南方。若是能有一個江南春梅柳堤的夢,那倒是省事,不過大王沒去過江南罷?”
“夢也不是想怎麽做,就能怎麽做的。”
夢老撚須點頭:“然也,不過,日有所思夜有所夢。老朽等候多日,想必今日的契機,能令大王夢見那座城罷。”
言語間,阿舍猶如迎面被人推下深淵,頓時頭重腳輕、目眩神迷,穹頂氈帳、炭火生煙、長弓金冠……皆化作旋渦,如浮光掠影,飛逝遠去。光與影糅合交錯,似乎混雜無數顏色的釉彩,大筆刷去,在那質白的瓷胎上,繪出一副新的圖畫——
阿舍被大力一推,掉下地去,再擡頭時竟已站在一座街道筆直、青石鋪地的城鎮之中。
夢老就在他身邊,環視街景喟嘆道:“這是沙州城罷,暌違日久了。”
二人沿着街道走去,阿舍不知為何自己會夢見沙州,這座城市與他印象中似乎又不太一樣。道路上沒有行人,筆直地往某個方向延伸下去,似乎要将他們引向什麽地方。
道路盡頭是一座驿館,懸挂的門牌上寫的三個字——邊城驿。
“這裏,我以前來過。”阿舍說。但依然不明白為什麽會夢見沙州的驿站。
“夢境既是象征,也是指引,一切根源都在入夢者自身內心深處,”夢老說,“這條道路既然将大王指向此間,姑且便進去看看罷。”
進入驿館,情形又與空寂的街道絕然不同,役夫忙碌,驿官進出,官馬在廄裏嘶鳴,仆婦追逐小孩兒,景象十分忙碌。
阿舍與夢老如同局外人,進入廳堂,聽見七嘴八舌的交談、争執、哭泣。阿舍聽了一兩句,恍然大悟:“這是……”
這是江宜給他講的故事。
這是沙州城,卻不是他記憶裏的沙州,這是他想象中,八百年前的城鎮。
那時的李桓嶺默默無聞,在沙州一座小小驿館中長大成人,結識了生命中不是親人勝似親人的兄弟,并做了一個改變兩人命運軌跡的決定——
堂上,一個年輕人站出來,他一開口,場上嘈雜的聲音便都安靜下來,猶如就等他這一句話。
‘我替弟弟去,’年輕人說,‘為人兄長,愛護弟弟本是應當做的。戰場上刀劍無眼,我如何忍心讓弟弟涉險?’
阿舍向那年輕人的面容看去,那裏只有一片空茫。這是因為他從未見過李桓嶺,人間更沒有傳世的畫作,記錄過神曜皇帝年輕時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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