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半君
第30章 第30章 半君
‘動作快!做得幹淨點!’
‘江家老爺真是缺了大德了……刨柳家人祖墳……’
‘那是個怪物!……也許只有一把火才能燒幹淨……’
無邊黑暗裏,充滿泥土潮濕鹹腥的氣味,四面傳來無數細小的聲音,野草的根莖向下鑽研,蟲豸在泥土深處結蛹,将自己包裹成一粒灰頭土臉的小石頭。雨水摔碎在地面上,變成微茫的顆粒,落入泥土的縫隙。他睜着眼睛,縫隙裏的雨水是亮銀色的,猶如吸飽月光。
成千上萬亮色的顆粒組成一道地底銀河,從遙遠的地方來,流淌向更遙遠的去處。他不知道來處,也不知道去處,萬千奔忙的生命仿佛就把他一個落下。
地面上鏟土的聲音停止了,那些人念叨着祭詞,似乎燒了紙錢,他聽見火焰在土壤中爆裂。他知道不是燒給自己。
‘柳老爺有怪勿怪!……’
那些人匆匆地走了。
他無聊地躺在地下。起初心中還有些恐慌,當第一鏟土落在身上時他劇烈掙紮,然而手腳都被束縛住,等到厚重的泥土隔絕了那些人似是憎惡似是畏懼的目光後,他安靜下來,反而感到又濕又腥的土壤十分親切,好像他恐懼的只是恐懼本身。
自己是死了,還是活着,他不知道。他想象自己變成一顆種子,原本是死的,但在地底銀河的浸泡下裂開外皮,就像睜開活的眼睛。于是結蛹的蟲撕開繭衣振翅起飛,草葉抖落泥土挺起腰杆。
山一樣重的負荷壓在身上,他又想象自己成為山中的一塊石頭,與這重量融為一體。他的耳朵被迫貼在棺椁上,雨聲裏響起指甲刺撓的雜音——真吵。
這樣想着,雨越來越大。
變成鬼可以與鬼為伴,變成水滴則不畏懼暴雨洪流,他在光怪陸離的世界中越走越遠,變成任何存在除了他自己。漸漸的他忘了自己究竟是什麽,直到那雨水澎湃的轟鳴中有人在奔跑。
有人在雨中奔跑着呼喊他的名字。
他終于醒過來,想起自己原來是一個躺在棺椁上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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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宜醒來時以為自己正在雷音閣的閣樓中——光從四面八方透進來,被窗棂擠壓成細細的線條,猶如在狹小的空間裏紡織一段霧。
有時早上他去到閣樓見法言道人,就會看見這樣的場景。美則美矣,法言道人卻不為所動,在那片朦胧的光霧裏像座龛上神像。
待得半盞茶功夫,微弱的光霧就會散去,東來的日光逐漸變得強勁,化為一柄長槍,投射而來将法言道人釘在蓮花座上。
‘今天你有什麽想說的?’
法言道人睜眼看着徒弟,江宜有一瞬覺得她的眼神比旭日長槍更能刺穿靈魂。
那已經是半年前的事了,現在江宜正在路上,修他的苦行道——準确的說,他正被人裝在簍子裏,用扁擔挑着走在路上。
一柄傘撐開插在他頭上,那些游離的光線正是被傘沿切割開。
大雨如注,傾打在傘面上,江宜感到自己仿佛成了一面鼓——原來如此,他記憶裏那一天并沒有下雨,原來是一個雨中的夢。
說來慚愧,此刻一肩挑着他飛奔在路上的人,不出意外正是狄飛白,少俠如此任勞任怨,他江宜卻在簍子裏打瞌睡。
不過,也是無奈。緣因今日這雨突如其來,江宜二人正在一處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荒郊野嶺,連處避雨岩都尋不到。江宜被大雨一澆,頓時成了灘紙漿,動彈不得,狄飛白眼見他再這樣淋下去就快化了,于是飛劍斬了段藤條,三下五除二編了個筐将江宜裝進去,又砍了截樹枝做扁擔,繼續趕路。
若要問沙州買的驢哪兒去了——某天狄飛白進城換錢時,江宜獨自牽着驢在城外等候,被人給劫了。
狄少俠這個保镖當的,賠錢又出力,除了最初在沙州時嘴硬過幾句,一路上是不離不棄。無論他們走到哪裏,當地人都說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出門攬活的镖師比比皆是,但凡找上江宜的,都被狄飛白擋了回去。
“天底下能有幾人是我對手?有了我,你就不需要別人。”狄飛白如此說。
不過他的自信一向是在嘴上,還不曾實際地證明過自己。因此說到天下無敵,江宜想到的還是殘劍。
其實,江宜并不喜歡路途中有太多人同行,他也沒有多餘的銀錢雇傭镖師,只是看見茶寮裏赤着臂膊的劍客武師,總是會想起殘劍。
他想起殘劍臉上時常挂着似有若無的笑容,即使身處困厄之中也雲淡風輕,不過這事不能叫狄飛白知道。否則狄少俠會通過批駁江宜冷血無情來掩蓋自己受傷的自尊心。
行路至天亮雨停,依然沒有找到落腳地。狄飛白挑着扁擔擡眼,前方是兩座雲峰夾溪流,山黛水翠,夏時漲水潢流撓漫。乃是進入且蘭府地界的一處關隘,名喚清溪關。
狄飛白放下扁擔,抖落身上水珠,掀起傘沿朝裏看一眼——一路上他總擔心江宜被水融化成糊狀,順着藤簍的孔眼流出去——幸好沒有發生這樣的事。
江宜只是變成了一種魚皮狀的膠質物。狄飛白四下瞅瞅,提着藤簍到得溪邊一處曬臺,把江宜倒出來,四肢攤開,曬太陽。
石皮的顏色透過江宜的身體浮現出來,狄飛白蹲下,握着下巴研究。
“我還沒死。”江宜開口,發出類似海潮浮沫聚散融合的聲音。
“我知道,噓,別說話,”狄飛白說,“昨天是上卷,今天該是下卷了吧?”
墨色字跡從江宜胸膛、手臂、臉頰上浮現出來,狄飛白專心致志念道:“夫為劍者,示之以虛,開之以利,後之以發,先之以至,上決浮雲,下絕地紀,運之無旁……”
狄飛白神情如癡如醉,若非心中仍有一絲道德,簡直恨不能把江宜扒光了看個夠。
太陽出來了,江宜曬幹後一切就會恢複如常,狄飛白只有趁這一時半刻,抓緊學習。
江宜默默躺平,忍受狄飛白的目光,心中想到世上之人當真千姿百态,有的人當他是怪物,有的人卻拿他當寶貝。
當他将天書的故事告訴狄飛白後,狄飛白的第一反應是——“那麽,你也有劍訣秘笈咯?”
天書乃是在七寶玄臺上用黃金書、白玉簡保存的天上天下一切事。凡人間有的,它都有,人間沒有的,它也有。劍訣秘笈不必說也是有的。
可江宜說:“我們師門的規矩是,教外別傳。你不拜我為師,我怎麽告訴你呢?”
狄飛白于是露出古怪眼神:“你一介弱質書生,手不能提肩不能扛,拿着秘笈也沒有,為何不能教給別人?啊,我知道了,殘劍大哥劍術如此高明,莫非就是從你處得到了秘笈?”
“那倒沒有,”江宜說,“殘劍是自己天賦好。”
雖則狄飛白沒有拜師,然而每逢下雨天,江宜受到水汽侵蝕,天書便會控制不住地浮現出皮膚表面。這時候狄飛白就會推倒他,扒開衣服,騎到他身上……毫不客氣地閱讀起秘笈。
狄飛白讀到通透處,如有所獲,便閉目凝神思考,兩腿盤坐,猶如打趺一般。
這時候江宜覺得他醒來就會化身絕世劍聖,一劍斷開山棱……
不多時狄飛白睜開眼睛,發現江宜仍然濕淋淋地黏在石頭上,就說:“我去周圍打探一番,稍後回來。”
說完便走了。
江宜只好留在原地,這時候他已經和石頭牢牢連接在一起了,誰想将他扶起來,便如将粘了糨糊的紙撕開一般,只會把他五馬分屍。
江宜一邊曬太陽,一邊望天,天色結綠,雲樹缃缥,野無人跡——沒有人倒還好,若是突然出現路人,看見溪流邊躺着一具浮屍般的人體,會被吓死也說不定。
狄飛白做事就是如此不周全。
稍頃待得他回返後,江宜已略略将身上曬幹,天書的字跡重新沉澱下去,他從曬臺上爬起來,狄飛白說:“一個壞消息,一個好消息,你先聽哪一個?”
江宜說:“你的壞消息,是不是這附近找不到歇腳的地方?好消息,是不是雖然沒有落腳地,但過了清溪關就是且蘭府的地盤,咱們抓緊趕路,可以在天黑前到達儉浪鎮?”
“答對了。”狄飛白說,将寶劍的一端遞給江宜,容他抓着站起來。
狄飛白的寶劍乃是一柄素劍,通身無有任何雕飾,劍鞘亦是一根平平無奇的皮鞘。照狄飛白的說法,劍貴在能吹毛斷發、劚玉如泥,只要材質好、鍛工好,黃金鞘寶石柄之類的都是浮雲。
此劍名為“牙飛”。
江宜起初說:“好名字,正所謂‘齒牙飛古雪,肝膽話清秋’。”
狄飛白則說:“那倒沒有,取這個名字的意思是這柄劍能把人牙齒打飛。”
江宜抓着牙飛劍站起來,二人繼續順着清溪入關,兩岸青山相對,猿啼鳥飛。不過須臾,晴空重又陰翳密布,厚重的雲層外雷聲滾滾。
狄飛白一手抓着劍,劍的一端牽着江宜,一手撐開雨傘,玩笑似地問:“今日莫非還能再學一次?”
江宜只覺得他的玩笑裏盡是真心話。
“少俠兄,話說回來,你準備何日拜我為師?”
“沒得商量,我的師父另有其人。”
“難不成,便讓你白學了劍決秘笈?”
“怎麽叫白學?我一路護送你沒有耗費時間精力麽?好啦,別說廢話,靠過來一點,否則又要淋濕了。”
青年的臂膀修長有力,越過江宜肩頭,将傘穩穩支在二人頭頂。令江宜忽然想起他與殘劍相遇也在一個雨夜。
江宜總是會莫名其妙地想到殘劍。不過那個兩袖清風行游山川的潇灑劍客已經消散在蒼穹之下。
為了不讓自己胡思亂想,江宜開口說:“對了,狄少俠,你知道為什麽越靠近且蘭府,雨水越多,甚至雷鳴不休麽?這就要從盤古開天地說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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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标簽: 綜漫 穿越時空 婚戀 文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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