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劍神
第36章 第36章 劍神
“莫要擔心,過陣子就會消退下去,”江宜見狄飛白臉色不佳,安慰他道,“以前在金山下也有過,很快就褪了。消退之後就可以正常行走。不礙事。”
難怪那時候狄飛白就快支持不住,江宜卻不願靠近分毫,他說的地上太髒了,原來是這種髒!
狄飛白一時為自己嫌棄過江宜而慚愧,一時又為江宜腿上的字跡感到心驚肉跳。
“這些穢氣,似乎倒像是人的怨氣,”狄飛白說,“只有臨死的恐懼,怨恨,憎惡,痛苦,這些毀滅性的情緒才能得以留存麽?”
“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五陰熾盛,乃是穢氣産生的根源。屬天清而散,屬地濁而聚,濁氣聚而為人,穢氣便是人心中的污濁。自然天地有其淨化之道,混混汩汩,濁而徐清。而少有淤積在凡世的穢氣便形成鬼霧、黑澤一類,就如你昨夜所見,不必去管它,也能逐漸淨化殆盡,只是時間長短的問題。那時在突厥金山下,曾見突厥人立石為林,标榜他們殺人的偉業,那座石林便為穢氣浸泡,幾乎成一片黑色汪洋。那是人力的幹擾使得穢氣不斷積聚的速度遠快于天地淨化。”
“你給突厥可汗送靈,與穢氣又有什麽關系?”
“只是借用送靈的形式,驅散金山下的穢氣。清天之上,有天輪,濁地之下,有地毂。天輪與地毂就是大車的輪毂,循環往複,日夜轉動不休,将一切污穢碾為無物。人間則是這輛大車,若有一日天輪地毂停止了運作,大車便不再行走,人間會被無止盡的穢氣淹沒。天塌地陷,天地重新合二為一,再無生靈立足之地。”
因江宜腿上字跡尚未消去,走不得路,二人便在儉浪鎮歇息了到次日再啓程,前往下一個地方。
一路上他們就是如此漫無目的,狄飛白只負責跟着江宜走,而江宜只負責跟随心意走。有時他會對路中央的一粒石子、飄落頭頂的一片綠葉産生興趣,從而滞留十天半個月,有時他又興味索然,似乎發着漫長的呆,一門心思地向前趕路。
問他是在做什麽,江宜只說在尋找。
“一種靈感,”江宜說,“像天啓。假如你想要知道什麽,就在心中發問,沿着道路走下去,所見萬物都會嘗試與你交流,告訴你答案。天地不斷表達,就像一卷書。”
“好吧,那我現在的問題是,”狄飛白想了想說,“中午我吃什麽?”
兩人走在通往麗水索橋的山路上。
一側密林裏忽然群鳥驚飛,黑雲一般騰空而起,翅膀呼扇的嘯聲中,混雜着一個微弱的吶喊:救命……救……救命……
狄飛白目不轉睛地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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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宜猶豫道:“徒弟,不知道你有沒有聽見,也許你耳朵不太行……”
“我聽見了,”狄飛白說,“但你怎麽保證這不是穢氣的引誘?前天夜裏我就是因為聽見莫名其妙的人聲,失足誤入鬼霧的。”
他現在變得很敏感,世界在他眼裏換了一副面孔,一切都需要重新認識,學習新的規則。如同誕生之初的嬰兒,只能用爬行向前試探。
“我的意思是,你有沒有覺得這個聲音很耳熟?”江宜說。
“……救命……救命啊!”那聲音忽然變大,似乎到了回光返照的邊緣,飙出一個宛轉的高音之後急劇滑落,猶如中箭的飛鳥,一頭紮向地面再聽不見了。
“這不是那個……”狄飛白雙眉緊皺,陷入思索,最後終于想起來,“是将軍廟夜裏的書生。”
“我以為不需要回憶這麽久……”
林中失去了喊叫,卻沒有安靜下來,隐隐傳來猶如蛇腹摩擦地面的動靜。狄飛白謹慎地道:“你在這裏等着,我去看看——不,你還是跟着我,不要離開太遠!”
紅杉與青柏遮天蔽日,盛夏蔥郁的樹冠吸收了所有光線,林深處暗無天日,只有兩個人形黑影,倒拖着地上的一具軀體,分開灌叢與草莖,摩擦聲正是從此而來。
江宜踩在碎葉上的腳步聲驚動了二人,那兩人立即丢下軀體不管,沖将過來。只是狄飛白比他們更快。
江宜很少能看清楚狄飛白出招,每當他意識到情況不妙時狄飛白的劍已經離鞘,而當他被劍光刺得閉上眼睛時那劍已經甩淨血滴歸鞘了。
他确實是一位極具天賦的劍客,善于尋找時機,出手迅疾如電。當他雪亮的劍光穿過那兩人中間,兩道血箭就從那對肩胛處飙射。那二人脫力跪倒在地。狄飛白抖落牙飛劍上的血水,收劍。地上的軀體跳起來:
“救命啊!救命!——咦少俠?原來是你們!”
狄飛白:“……”
江宜:“……”
只聽聲音就能确定,正是半君不錯。此時終于不用裝死了,撒開兩腿就向江宜跑來。狄飛白喝道:“慢着!”
半君見到江宜二人如見親娘,慢着是不可能的,簡直乳燕投林一般奔向江宜。
狄飛白二話不說牙飛劍再次出鞘,一道劍弧就朝着半君削去。江宜大驚,正沒來得及阻止,就見劍弧擦過半君耳際,将他身後追來的亮光擊飛。兩柄鐵器在黑暗中摩擦出一閃即沒的光火。
半君驚吓之餘,被腳下橫枝絆倒,好巧撲進江宜懷裏,兩手便如抓救命稻草一樣緊緊抱住江宜。
“這個,半君兄,你不要害怕。抱我也沒用,應該抱少俠的大腿呀。”江宜把差點滑到地上的半君拉起來。
半君牙齒打戰地道:“沒沒沒沒法不害怕啊,江江江江……你看!”
他向上伸手一指,江宜擡頭——樹林中宛如升起彎月,密集而狹窄的月亮挂在古木的樹幹上,明晃晃的光指向他們脆弱的喉間——江宜倒吸一口冷氣。那當然不是彎月,那是十數柄彎刀!
狄飛白橫劍于胸,緩緩後退,後背抵在江宜與半君二人前面,低聲道:“沒得打了,還是逃吧!”
這情形顯然不是普通的攔路打劫。那些熟練地攀附在巨木上,能夠将身形與環境融為一體的埋伏者顯然也不是普通的山匪。
狄飛白腦筋飛快轉動。殺一個人容易,保護一個人卻很難。若他是只身一人,不要說猶豫害怕,只管往前沖就是了,将自己化作劍鋒,只有向前向前永遠向前,才能殺出血路。
然而現在他身後還有兩個一推就倒的弱質書生。
倘若對面彎月齊發,即使是他也很難保證不會漏過一柄,把身後的兩人攔腰斬成兩截。
半君死死摟着江宜,令他動彈不得,江宜吐氣艱難地說:“半君兄……你這個姿勢,到時候刀劍都落在你背上了。”
半君氣沉丹田,大吼一聲:“殺人啦!!!”
這一聲堪稱氣貫長虹,氣沖鬥牛,扶搖直上九萬裏,震落林間飛葉如雪,十數柄弦月彎刀聽令齊發,猶如随風而至的美妙雪花片片紛飛,只是那夾雜在風聲中刀鋒割破空氣的尖嘯撕裂了這如畫的場景。
牙飛劍平持。狄飛白閉目,站樁,啓齒:“天地有終……”
江宜大叫:“等等徒弟!這招不能随便放——”
“……與我偕終!”
飛劍的弧光猶如刷然展開的扇面,将其抖開之際,深山無風起浪,森然似箭的波浪自劍鋒下生出,無聲地度過林間千木。千木齊倒。
在此一往無前的氣勢下,弦月彎刀為之絕倒,猶如被一墨筆掩去的紙上白點,不堪一擊。
這一劍刺破空氣,劍珥發出震雷般的暴鳴。
齊腰截斷的樹木轟然坍塌,密不透風的林冠破開一線,天光金水似的灑落。
狄飛白的手幾乎握不住劍,半露的日頭在他臉上開了一扇亮色窗口,他的雙眼依舊禁閉,猶如失去意識。
日照之下,潛藏的彎月腰刀都消失了。四面阒寂,更不聞猿嘯鳥啼風蕭蕭,仿佛狄飛白那一劍連同面前所有生靈一應皆擊退了。
半君與江宜瞠目結舌。
“……好、好厲害!這是神技!是神技啊!少俠?你怎麽了?你快說句話呀!”
江宜深吸一口氣道:“所以說不要輕易使用這招啊。有道是魚不可脫于淵,國之利器不可示人……”
狄飛白原本好似鏖戰後脫力,只能以劍拄地維持英軀不倒的壯士。此時在江宜源源不絕的唠叨下,猛地睜開眼睛。
雙手顫抖,不是因為力竭,乃是因為激動難以自持。
“我……”狄飛白如同一夜暴富,充滿了難以言表的興奮,“你們都看見了嗎?剛才是我斬出的一劍擊退了敵人!”
“是我!是我的劍!”
狄飛白渾然忘我,一連串“是我!”“是我!”“就是我!”脫口而出,全然不記得此時的處境。
方才那一刻,他幾乎以為今天無法全身而退了,抱着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态使出江宜昨天才告訴他的殺招。一百個人對那四句劍訣就有一百種理解,沒有自己堅持的劍客是無法發揮出劍訣威力的。人心中的信仰好比燈油,唯有在這燈油的浸潤下,方可點燃那筆直盡抵天路的棉芯,燃起熊熊火焰。
而狄飛白完全不記得剛才自己都在想什麽。或者說根本什麽都沒想。只是一門心思的揮劍。
一門心思是他的優點,曾經教導他劍術的道人也如是評價過。世人大多想的多,說的也多,劍客卻憑手中一支劍,斬斷三千蕪雜。
要做劍客,要做絕世的劍客,他的大腦應當如劍身般光滑,他的思想應當如劍光般疾速。大多數時候他的頭腦沉睡如同寶劍收入鞘中,只有那千鈞一發之際,動念就要見血!
也許無念無想就是我的信仰!狄飛白食髓知味,迫不及待要将那驚世絕豔的劍技收歸己用:“天地有終!……”
“還來?!”江宜哀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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