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謝書玉

第37章 第37章 謝書玉

兩峰間,麗水上,索橋邊。

江宜問半君道:“你不是去且蘭府探親嗎?怎麽惹上了殺手?”

這問題本也是狄飛白關心的,他一直對半君此人抱有些許出于私心的懷疑。只不過眼下他滿心都只撲在了一件事上——“天地有終……天地有終!……”

“好了好了,徒弟你歇歇吧!”江宜不得不制止狄飛白無休止地對着空氣揮砍的行為。

不久前牙飛劍在狄飛白手中還宛如神兵利器,此時則比不了一根燒火棍,恢複了它樸實無華的面貌。

三人距離索橋對岸的保塞所已不遠,軍所中駐紮官兵上千,料想那些神秘兇手應不至于在官兵眼皮底下殺人。

“為什麽現在使不出劍招來了!”狄飛白很不甘心。

“自然是因為你還沒能學會如何使用。”

“可我剛才明明用出來了!你們不是都親眼看見了嗎?”

半君點頭如搗蒜:“是的是的!簡直有如神助!太不可思議了!”

江宜道:“如果你學會了,就一生都不會忘記。現在用不出來,自然是因為還沒有學會。你已沒有當時的心境。”

“什麽心境?是絕境吧!”

“好了這個不重要——半君兄,你還未有說明,怎麽遭遇殺手襲擊?”

“哦哦,事情是這樣的……”

說到此事,半君仍心有餘悸,便将他前後的原委細細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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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說那日在将軍廟分別,半君想與江宜二人同行卻被甩,只好獨自前往儉浪鎮,他腳程既慢,抵達鎮上時已近日暮,路無遺人,情形蕭條非常。半君前往投宿,卻無一人應門。他又饑又累,困頓交迫,在鎮中摸黑游蕩。

正當他準備野地裏露宿一晚,忽見前方盡頭有一星燈火,似乎是人打着風燈在行路。半君興高采烈,急忙追過去,希望能得到收留。然而不管他跑得多快,那點亮光始終在前方,好像磷火,怎麽也追不上。

不出二裏地,那光忽地閃入路旁不見。半君吓了一跳,找到那光消失的地方一看——

“是墳地?!”狄飛白插嘴說。

“不是的,”半君說,“是一處莊園。”

莊園的門楣在夜幕下輪廓隐約,階前兩尊威嚴石獸,乃是大戶人家。半君為了投宿,一時沒有多想,去扣那門環,卻無人應答。他想着方才那打燈之人的确是進了此處,家裏應當是有人在的,于是沿着門牆根走動,在不遠處發現了一方角門。

風燈就放在角門內側,門扉半啓,裏面顯現出一條蕪草叢生的石徑小道。

‘有人嗎?’半君一邊出聲詢問,一邊推門而入……

“等等!”狄飛白忍不住又打斷,“你怎麽就推門而入了?此時不必等主人前來響應麽?”

“若是別人的私宅,貿然進入确實不妥。”江宜也點頭附和。

狄飛白道:“倘若你誤入的是主人家的後宅院,難怪別人要追殺你。”

“我那時實在太餓了,夜裏還下雨,實在顧不得許多嘛……我推門進去後,就看到那條石徑一直延伸到一扇半藏的拱門之後,門後院落裏許多人聲聚集、光影浮動,又有酒氣菜香飄來,似乎在舉行飨宴。我當即十分激動,進到那院子,只見桌席十條,席上果然有珍馐美味,數十名客人正舉杯說……”

“說什麽?”

“打倒僞主,光複舊國。”

“……”

“……”

半君一看,兩個聽衆都沉默了,不知所措,也只好跟着沉默下來:“……”

半晌無言,終于狄飛白問:“然、然後呢?”

“然後那些人就看見我,忽然拍案而起,從桌席下抽出幾十條明晃晃的兵器,不由分說就向我殺來。我只好趕緊逃命,于是就在林子裏遇到了你們……”

狄飛白道:“這還用分說?我看你是惹上大麻煩了。誰叫你進屋前不先敲門,看見不該看見的了吧。”

“是是是,”半君叫苦不疊,“下次一定先敲門。”

半君的奇遇暫且按下不表。此刻三人已走在了麗水索橋之上。

這座索橋非同凡響,迄今已年逾五百歲,五百年風吹雨打,不曾消磨了它的筋骨。索橋下乃是千丈深淵,丢塊石頭下去半盞茶功夫都聽不到回響,深淵下懸泉瀑布吼聲如雷,激發的水汽氤氲上浮,猶如霧中桃源。站在橋中央回望,西北方向一團紫雲凝聚,雲中仿佛孕育千發銀光匕首,吞吐時千刃齊發,霹靂閃電一應降臨——那裏就是将軍渡。

“這裏面還有個故事,行路無聊,不知道二位有沒有興趣聽呢?”半君問。

狄飛白見他總是與江宜走在一起,說話時面孔也微微轉向江宜那側,似乎問的不是“二位有沒有興趣”,而是“江宜賢弟有沒有興趣”,用心真是昭然若揭。

不知怎麽的,他下意識裏覺得半君與江宜氣質神似,都毫無攻擊性,輕言細語,知書達理,标準的書生模樣。只是半君是真缺心眼,江宜嘴上說着禮貌的話心裏卻打着算盤,比那些以為他很傻的人要更聰明。

也許書生之間會相互吸引,像半君這樣的傻書生,偏喜歡江宜這樣的聰明書生。

半君道:“方才走上索橋之前,二位可有看見一座立碑?”

通常那不是兩地之間的界碑,就是橋碑,索橋的立碑上寫的是“謝公橋”三字,狄飛白或許壓根沒留意,江宜卻是注意到了。

“難道與謝靈晔有什麽關系?”

這回換成半君愣了一瞬,道:“謝若樸?不,這是另一個姓謝的人——謝書玉。你這一說,的确有些奇怪,好巧是兩個同姓同源的人。”

狄飛白道:“同源不一定,只是同姓罷了。謝書玉這個人我知道,原來如此,謝公橋指的是他——你二人為何用這種表情看我?好像我是個不識字的文盲一樣。凡是小時候念過書的人都知道謝書玉吧!先前說到,謝靈晔因沖動犯事被發配越嶲之地修路,修的就是如今我們腳下這條連接山南水北的官道。這條路修到麗水邊上,耗費了一百餘年的時間,始終為急水湍流所阻,沒有進展。直到百年後李氏王朝派遣一位巡按官來到此地考察,才終于找到山中道路,打通了這道天塹。通路之後,朝廷疆域立刻延伸到麗水以南的地方,又建立了保塞鎮與白崖鎮,設且蘭都督府統管一方。那位立功的巡按官,便是姓謝名書玉。”

二人聽了頻頻點頭。

半君說:“哦,原來少俠你也知道啊。”

江宜說:“徒弟,看不出來你也會讀書啊。”

狄飛白被二人默契唱和,一口惡氣到嘴邊,忍了。

江宜笑道:“徒弟你雖然年紀輕輕,見識卻不少。謝公書玉與謝若樸非是同源,又是怎麽一說呢?”

狄飛白心道,你們兩個讀書人,以為我便是那種四肢發達、頭腦簡單之人麽?終于也有你們不知道的事了吧。

只是他這個人不稀罕逞口舌之快,一來顯得輕浮,二來又不如那些成日與文字打交道的書生嘴利,容易被反制。

“這個你們沒聽說過,也屬自然,這是朝堂裏的事。你們有沒有想過,八百年前被李桓嶺點将的随從,在人間是否成家立業?”

這一說,半君與江宜對視一眼——兩人認識時間雖短,卻有一種無言的默契。江宜自己亦覺得很奇怪,好像半君是他認識了很久的老友,記憶雖然遺忘了,身體卻還記得,會自然而然給出反應。所謂傾蓋如故不外如是。

“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卻不至于帶着雞犬的一大家子一同升天罷?想當然耳,那些神官的家人應當都留在人間了。”半君說。

狄飛白先是點頭,接着又搖頭。

“飛升只是一種說法,那些八百年前傳說中的神官我反正沒見過。不過,那些人的家族的确在朝堂上留存了下來。神曜自不必說,李氏如今仍然統領着中原廣袤沃土。帝王金根車,謝家白玉堂。謝靈晔的家族受他蔭蔽,是僅次于皇室的龐然巨物,世代簪纓,出将入相。說到姓謝的官員,的确容易誤認為是出自那個世家大族。你說謝書玉與謝靈晔同源,這就不對了,據我所知,謝公是小地方出來的人,與那個顯貴家族并無瓜葛。”

過了謝公橋,已能看見保塞所高出山崖的碉堡石頂,頂上插着一面旌旆,迎風招展,玄色底料上一個蒼勁的“謝”字。那筆跡在高空中飛舞,仍不失其形态,描繪出這個姓氏背後剛直肅穆的面容。

半君道:“如今且蘭府的總管也是一位姓謝的大人。少俠雖然博聞強識,恐怕也不知道,這位謝大人,也叫謝書玉吧。”

“哦?這個我确實沒關心過。”狄飛白說着,看了江宜一眼。他記得江宜告訴過自己,死亡是永遠的失去,沒有輪回轉世的說法,一個新生命的誕生,是由天輪賜予主掌命運的三魂,由地毂賦予主掌七情的七魄。譬如拆散的家具,彼此零件混合重新拼裝,最終變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模樣,誰也不再是過去的自己了。

那麽這個百年之後的謝書玉,自然不可能是早已作古的謝公轉世。

“應當是同名吧,”江宜說,“或有敬仰的先人,父母便為孩子取先祖之名,以稱頌其美,明著後世。現今這位謝總管,要麽便是當年謝公的後代了。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仍餘黃鶴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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