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琅祖
第44章 第44章 琅祖
半君哈哈直笑,樂道:“這話還是頭一次聽見從你嘴裏說出來,哪裏怪怪的。”
江宜低頭夾一塊獐子肉,手上一停。
“江宜?”半君道。
“……嗯。”江宜緩緩擡頭,看了他一眼。
飯後謝書玉安排了住所,三人暫且去客房歇下,又是狄飛白獨自一間,江宜與半君兩人住一間。收拾床鋪時,江宜總忍不住瞅半君,似乎等着他說些什麽。然而半君的話已經說完了,這時候倒是一言不發起來。
正準備歇下,狄飛白與謝白乾叩門進來。
“大人有請三位去茶室內詳說遇險情形。”謝白乾道。
江宜已經半躺下,搭着被褥一角,咳嗽一聲。
狄飛白道:“那夜誤闖莊園的是半君,江宜一直與我在一起,他知道的我都知道。我與半君一同去就行了。江宜行路多有不适,讓他留下休息無妨。”
謝白乾略一思索,點頭同意。
半君沒有二話,起身就走。狄飛白卻是對江宜病恹恹的樣子頗有擔心,有意關心幾句,江宜聲音卻越說越啞,只好作罷。
狄飛白為他掖好被角,靠近時悄聲說:“你一人留在屋裏,不可大意。我們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的,若有什麽狀況,只消大聲喊我便是。”
江宜微微點頭。
待得幾人離開,腳步聲遠去,江宜便坐起來,掀開被褥下床。
房間一角立着鏡臺,江宜輕巧坐下,鏡中是一張年輕蒼白的面孔,似乎久病初愈。鏡中人露出諷刺的笑容,一手在撥開護頸的衣襟,喉間俨然有兩顆小痣。“江宜”指尖轉動小痣,原是一枚針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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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宜”将其中一根細針拔出,清清嗓子。
“他不是這個聲音。”一個女人說。
“江宜”搖搖頭,重新将針按進喉間。
“他也不是這個眉毛。”女人繼續說。
銅鏡中,一雙纖細的手攀上“江宜”肩頭,繞過下巴、臉頰,手指撫上他的眉梢。帶一點紅潤顏色的指尖将眉梢畫進鬓角裏。
“他的眉色偏淡,末梢壓着眼角,看着沒有精神。”女人附在“江宜”耳邊說。
“江宜”冷漠地道:“一個男人,眉毛比女人還細。”
“江宜”偏頭看向趴在自己肩上的女人:“蘇慈。你的手藝好,幫我畫出來。”
蘇慈臉上帶着笑容,坐下來,一手握着“江宜”的下巴端詳。
“那個叫半君的,”“江宜”說,“跟着我總是不方便。”
“我做掉他,你別擔心。”蘇慈說。
“江宜”漠然道:“在總管府殺人,鬧出的動靜不會小。”
蘇慈道:“半夜動手,做掉他,我來代替。”
她望着這張臉微笑,“江宜”看着她,忽然說:“你喜歡這張臉麽?”
蘇慈詫異:“我以為,是你喜歡這張臉。”
“不,”“江宜”道,“我選中這個人,只是因為他看上去最好下手。那個劍客武功高強,至于另一個書生,沖介本要動手,卻被劍客發現了,只好作罷。”
蘇慈已将眉毛改好。她指間夾着一葉微小的刀片,舞動起來輕若無物,刀片貼在面孔上刮蹭,猶如一只滑膩冰涼的舌頭,“江宜”不禁閉上眼。
這張臉本毫無破綻,近距離觀察,卻能看出生長毛發的皮膚周圍有輕微色差。觸摸起來,皮膚亦是膠泥似的質感。
“将後事交給琅祖處理,我總是不放心,”“江宜”說,“他太過優柔寡斷了。”
“我已通知米介在家門口接應他。你放心,書生必然已死,那一棍子打下去,腦袋都癟了。只要是個人,就斷無活命的理由。”
“江宜”終于點頭。
房門外有人聲往來。蘇慈如游蛇一般悄無聲息退下,輕盈攀躍,消失在橫梁上方的陰影中。
“江宜”回到插屏後躺下。
茶室中,謝書玉盡地主之誼招待二人,除了謝白乾,似乎無人覺得總管大人有些太客氣了。而謝白乾亦不覺得奇怪,原因謝書玉本就是這樣的人,他出身佃戶,自小在市井混大,身上并沒有如謝白乾這等名門子弟一般的驕矜氣質,對待他人一視同仁。
元始年間新皇開恩科,經層層擢選,謝書玉脫穎而出,從此釋褐為官。
狄飛白在名都游歷時不曾聽說過這位寒門新貴的名號,倒是來了且蘭府,對面之下,頗覺得名都人只知謝白乾,不知謝書玉,着實是有眼無珠了。
至少方才席間他屢屢出言無禮,謝書玉始終不予計較,可說是度量非常。
此時,半君已将莊園一夜所見,當面給謝書玉複述了一遍。
“打倒僞主,興複舊國?”謝書玉琢磨這句話,表情困惑。
狄飛白道:“謝大人不會不知道,這句話是什麽意思吧?”
謝書玉道:“僞主是什麽,舊國又是什麽,恕我确然無知。”他說話間看向謝白乾。謝白乾将茶桌下早已備好的且蘭府志兩摞抱出來:“自有記載起,便是中原罪民流放越嶲,筚路藍縷以啓山林。将軍開山,謝公架橋,古且州蘭州填麗水,清溪關以南便稱且蘭府。”
謝公架橋,說的自然是與現任總管大人同名的那位先賢謝書玉。
将軍開山,則是謝白乾本家的先人,名謝濟元者。百年前謝書玉巡按越嶲,率隊與他同行的就是殿前将軍謝濟元。若無其人一路相護,縱使謝書玉天縱奇才,也談不上單槍匹馬便能為朝廷開疆拓土。
這便是緣分。百年前謝濟元為謝書玉保駕護航,建立一番功業。百年後,謝濟元的後人也為另一位謝書玉護駕左右。
且蘭府的開創與守成,就落在一筆寫不出兩個的謝字上。
“清溪關的将軍廟,”狄飛白問,“二位大人去過麽?”
謝白乾一時想不起來。
謝書玉道:“那座廟,唔,卻是我上任後撥款修葺的。猶記得入關那日路遇驟雨,幸得将軍廟庇護。此廟遠離市鎮,早已為百姓遺忘,便是半年多前翻修過,如今無人打理,只怕也是雜蕪叢生。”
狄飛白道:“這就沒道理了。那座廟既是謝大人修的,難道大人不知其中奧妙?”
謝書玉:“?”
狄飛白對半君使了個眼色,半君正品嘗總管府的茶水,接收到信號,神色一振說:“是這樣的大人——”
于是将将軍廟靈晔神像腹中另藏玄機,與六百年前神秘消失的墊江古國一應故事,講與謝書玉二人聽。
墊江國消失的時間,竟無意中照應了謝公開山架橋,于萬山圍子中建立且蘭府的時間。仿佛一個古國的隕滅,正是另一個朝代的興盛。只是這一點乃是由江宜口述,只有半君與狄飛白才會毫不猶豫地相信他,把他的空口白話當作推斷一切的基礎。
狄飛白示意半君來講這個故事,正因如此。半君乃是個厚道的人,從他口中說出的話,更令人信服幾分。
只是謝書玉不受影響,雙眉颦蹙:“聞所未聞……司掌雷電的神,中原亦有雷公,随處可見雷公祠。至于靈晔将軍,相傳其飛升一刻,拔劍刺破雲霄,劍光如霹靂閃電,故而得名。只此兩位雷神,更不聞墊江雷鳥。你們所說的歷史,可有文獻佐證?”
狄飛白道:“你信與不信,我們已經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那些歹人所說的舊國,或者便與墊江古國有關。倘若謝大人心中存疑,去将那些歹人抓來,審問便知。謝千戶青年才俊,治軍有方,想必抓幾個山野匪黨不是問題罷?”
他有意提及謝白乾在菁口驿失手一事,因心中耿耿,然而謝白乾神色如常,不見有何異樣。狄飛白也不免懷疑是自己想多了。
“将軍廟雖為我修葺,我卻的确不知另一尊雷神像的事,”謝書玉道,“當時修繕廟宇的工匠仍記名在冊,稍後便将他們叫來詳細詢問。若有知情人士,當告知三位。”
議畢,三人告別茶室。
日薄西山,奄奄黃昏,都督府的瓦檐亮起一片粲然顏色。城中歇市閉坊,萬籁将息,四圍青山的陰影向城市倒映而來。
謝白乾仍要回千戶所當值,當下告辭離去。半君與狄飛白回到客房,正連廊下,狄飛白提醒道:“江宜體質特殊,就算身體不适,亦不好請大夫。通常他自己會看着辦,不過也需要你留意一二,有任何意外狀況,喊我一聲便是。”
半君慨然承諾:“放心吧少俠,你與江兄都是我的救命恩人,有我能盡心的地方,自然義不容辭!”
狄飛白很是放心他,便與半君在門前分別。這廂半君回到屋內,山水屏後仍是江宜倒卧的背影,一動不動,似乎睡熟。
半君叫了幾聲不見回應,只不好喊醒他,面帶憂戚地去洗漱。稍後和衣上榻,與江宜隔着一扇屏并榻而卧。
暮色期至,房中一切寂靜。江宜的呼吸輕不可聞,夜三更,當是一天中人睡意最濃的時刻,江宜悄然睜眼。
與此同時,一輪飽滿的明月從天而降,飄然落在床榻上,無聲息地斬向被褥下的人形。
被褥驟然塌陷。蘇慈手持彎刀,一把掀開褥子,底下空空蕩蕩。
江宜一個翻身坐起,推開插屏,與蘇慈面面相觑。
半君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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