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琅祖

第45章 第45章 琅祖

麗水湍流,江面開闊有六七十丈餘,浪濤如層疊的金色魚鱗。因流速過快,江中潛藏暗礁,一天中又難覓風平浪靜的時候,麗水上鮮少有渡江的身影。究其根本,則是對岸了無人煙,盡是荒山野嶺。

此時午後,一只皮筏搖搖晃晃漂至江心。這支筏乃以輕薄的牛皮與木架為材料,當中坐着兩個人,一個身量輕小,坐在舟頭瞭望,一個奮力搖楫,挽起袖子露出兩條光生的胳膊,臉上生着雀斑,鼻梁上一道橫紋,開口卻是江宜的聲音:

“你的家,在麗水對岸?我可聽說,對岸十萬大山只能進不能出,登山難于上青天。”

舟頭的小少年,正是先前拿着匕首要殺江宜,卻痛哭流涕下不了手的,自稱名叫琅祖。

琅祖說是那夥兇徒的同伴,卻并不與他們幹一樣的事。因他膽子太小,心慈手軟,其他人不願帶他一起行動,于是将處理屍體的後事交給他,誰知屍體起死回生,險把琅祖少年吓個半死。

幸而江宜後腦勺的坑很快複原了,看上去不再像個活死人。

琅祖不願殺他,也不敢放了他,只好把江宜帶在身邊。他有一門絕妙的手藝,以特質的膠泥油膏在江宜臉上塗抹,刮去眉梢,又剪下一簇發尾,粘在鬓角上,活生生将他變成另一個人。

“你不能以原本的面目行走,”琅祖說,“若是被我的族人發現,他們不會放過你的。用這張臉,安全很多。”

江宜自顧水中倒影,只覺面容栩栩如生,就連動作表情亦都活靈活現。他立即便明白菁口驿發生了什麽——此時定然有人正頂着他自己的臉,跟随在狄飛白與半君身邊。琅祖不敢放他走,也是因為,若有兩個江宜同時出現,這夥兇徒的陰謀即刻敗露,他自己也有性命之虞。

可為何冒充他,不是狄飛白也不是半君,江宜還想不清楚。

他知道其中必然存在某個理由,只是沒想到理由是“因為他看上去最好下手”……

江宜跟着琅祖來到江邊,麗水波濤滾滾,江岸渺無人跡。此地距離城鎮已經很遠了,只能看見保塞所白色碉堡的尖頂。琅祖說他的家住在麗水對岸群山之中,江宜放眼望去,曾不見一物,眼前的江面似乎也非人力能渡。

琅祖剝下上衣,從腰上解下一圈薄如蟬翼的牛皮——江宜曾見這些人腰上纏着系有鈎爪的鐵索,只覺得他們的腰未免綁了太多東西——他在江邊撿拾木材,做了個簡易的支架,将牛皮套上去,俨然便成了一具渡海的皮筏。

乘坐皮筏過江時,江宜心中已從完全的懷疑,轉而有了幾分相信。

若是僅以随身之物,信手拈來便能造筏渡江,這些對且蘭城鎮的百姓而言,難以越過的天塹,便攔不住琅祖族人的腳步。生活在麗水對岸那看上去荒蕪險峻之地,似乎也不是不可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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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記住我告訴你的話,”渡江之時,琅祖提醒,“若是與我的族人見面,萬不可說漏嘴,否則我也救不了你。唉,其實,我在族中并沒有什麽地位,大家只當我是小孩子,說話也沒有分量。”

江宜同情地道:“好,我記住了。我叫沖介,是一個獵人,身手很好。為了保護你的安全,于是與你一同返回家中。”

“沖介的家人都不在了,”琅祖說,“你跟着我,不要多嘴,是不會被識破的。”

江宜盯着他。

琅祖道:“怎麽了?”

“沖介的家人不在了,你的家人呢?”江宜問。

琅祖一愣,稚氣未脫的面孔驟然湧現出孤獨神色,猶如破開岩石的泉水:“我的家人也不在了。”

皮筏靠岸。這一處荒灘興許不應當被稱為岸——眼前是一堵聳立的峭壁,皮筏随着波濤輕輕撞擊礫石,上岸不過寸許步,去路便被崖壁阻擋。

琅祖将皮筏拖上岸,細心解去牛皮,擠壓成薄長的一條重新纏回腰間。

“跟我來。”琅祖說,在那峭壁上找到一條發絲寬的罅隙,二指朝裏一推,石塊倒落,露出一道幽深直通山腹的隧道。原來那崖壁看似天衣無縫,實則是用邊緣整齊的石塊堵塞了人工開鑿的通道。不知情者不得其門而入。

江宜最後看一眼麗水對岸保塞鎮的方向,矮身随着琅祖進入山腹。眼前頓時漆黑,不能視物,只有琅祖冰涼濕滑的手掌牽引着他。

琅祖心中其實十分緊張。即使不被他的手汗浸濕掌心,江宜也能察覺。

“山上沒有路,”琅祖說,“登山要靠鈎索,我力氣小,他們不給我做,沒有鈎索的婦孺就從山腹隧道中穿行。這條道路也是族人修建的。”

即使輕言細語,聲音也會被岩壁放大數倍,在空寂的空間中,有種所有人都在屏息聆聽的錯覺,令人不安。

“隧道那頭是什麽?”江宜問。

琅祖道:“那裏是萬山中的圍子,革勒圍子,意思是遷徙之地。就像你們的城鎮,有許多族人一起生活。”

話音的盡頭,是一道岩裂,琅祖推開堵塞的石塊,新風奔流湧入。

“是我的家。”琅祖說。

一幅畫卷徐徐在江宜眼前展開。山道的入口是在水岸石灘,出口處卻淩雲絕頂,行路尚不知疲倦,眼前已是群峰一覽無餘,崖柏蒼翠,冷杉高聳,成片的槭樹綻放出鵝冠似的紅,野花次第開放,林間披挂大串醉魚草,滿地山刺玫,行處是天青地白米粒大小的白花。全然是一處不經匠氣,渾然天成的仙境。

岩石外傳來“扣扣”兩聲。

琅祖正要鑽出山道,忽然一抖,僵住不敢動彈。有人站在出口處朝裏看。

“小琅?”外面的人問。

琅祖回頭,無助地看着江宜。江宜以口型問:你的族人?

那人又道:“快出來。”

琅祖猶如被揪住尾巴,渾身的毛都炸了起來,依言從山道裏出去,低下頭一副唯唯諾諾的模樣。江宜亦側身鑽出山壁,頓時天地開闊,渾身的潮氣也被風吹散,舒适無比。

眼前一人正打量他。其人身材瘦高,兩臂修長,手掌既寬且大,一握便将琅祖收在掌心。

“你怎麽在這兒?”那人問。

江宜按照琅祖教授的內容答道:“我送琅祖回來,保護他安全。”

那人道:“蘇慈已派了我過來,怎麽又讓你跟着?少主人不需要你保護麽?”

江宜不好多說,看眼琅祖,這孩子已經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那人莫名其妙地道:“算了,那就一起回去好了。”

江宜突然意識到,這人與埋伏在菁口驿的那些歹人必定是一夥的,只因那些人不放心琅祖獨自行動,于是派人回來接應他。難怪琅祖如此瑟縮,他當真是不會撒謊,一分的心虛表現在臉上就成了十分,只盼他向來都是如此,不要令此人生疑。

三人所在之處,乃是懸崖攔腰的平臺,上出重霄下淩絕頂,無路可走。江宜本自等着那兩人領路,豈知那二人也穩如泰山,彼此相互沉默着。

“走啊。”那人催道。

“走吧。”江宜對琅祖說。

琅祖吞吞吐吐:“我我我、我不不、不會。”

那人對江宜道:“你跟小琅說什麽?你先走。”

江宜:“……”

他看一眼半步之外雲遮霧繞的峽谷,心想怎麽走,跳下去麽?莫非這層雲遮蔽的峽谷中,還有看不見的空中棧橋?

見江宜猶猶豫豫,那人逐漸嚴肅起來,看一眼琅祖,又看向江宜:“……你是誰?”

江宜一板一眼道:“我是沖介。”

琅祖絕望地閉上雙眼。

彎刀唰然出鞘,那人爆發殺機:“你到底是誰?!小琅!”

琅祖猛地跳出來,英勇地擋在江宜跟前:“你不要殺他!是我!都是我的錯,是我不想殺人!哥哥,你留他一命吧!他是無辜的,大家都是無辜的啊!”

那人原也是個聰明之輩,聽得琅祖這樣說,瞬時反應過來,瞪着江宜的眼中流露出半含驚訝的神色:“是你?你竟沒死成?”

繼而那點驚訝就轉變為狠厲的殺意。琅祖大叫着不要殺人,只被刀柄輕輕一撇,便倒在地上,那人持刀逼上前。琅祖喊道:“你要殺他,我就先去死!”

二人回頭,見琅祖将額頭觸在岩壁上,表情堪稱堅毅。

那人立即呵斥:“你不要犯傻!”

江宜道:“好了好了,大家不要吵架。還是我去死吧。”

琅祖:“……”

那人:“…………”

江宜站在崖石邊緣,差一步就要掉下去。那人一時無措,甚至忘了出刀。此懸崖少說高及百丈,摔下去不說在嶙峋的石壁上撞個稀巴爛,便是橫生的灌木枝節也能讓人千瘡百孔。而江宜表情淡然,談論生死說得好像中午吃什麽一般。

琅祖哇的一聲哭出來:“為什麽?!為什麽啊!活着有這麽不好嗎?!你們都想去死,那我救你幹什麽呀!”

江宜:“……”

那人:“………………”

“死了就什麽都沒有了!那些活着的人就不難過嗎?!難道你在世上一絲留戀也沒有,一個肯為你傷心的人也沒有嗎?!想到他們的眼淚,你也還能随便地去死嗎!!”

琅祖的眼淚簡直如決堤之水,源源不斷,似乎一輩子的傷心事都在這裏面了。連那決然要殺江宜滅口的人,都為之動搖,持刀的手垂了下去。

江宜則更是慚愧。他的本意,只是不想琅祖窘迫,即使跳下去把軀體摔得七零八落,将就着縫起來也還能用,死亡對他而言早已失去了含義。他不敬畏死亡,漸漸的似乎也忘了敬畏生命。

這有失恭敬的,狂妄而不自知的态度,在少年人的眼淚前潰不成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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