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米介
第46章 第46章 米介
“可我必須要解決掉這個人,”那人煩躁地說,“這也是為了部族的存續着想!”
琅祖只是固執:“只要殺人,那都是借口。”
他哭完一場十分疲憊,依靠在地上默默拭面。江宜已離開懸崖邊緣,站在他身邊,一時亦不知如何安慰。琅祖似乎話裏有話,令他痛哭流涕的,也似乎不僅是眼前的事。
那人道:“好吧!就算你說的對,都是借口!殺他也是你姐姐的命令!”
琅祖道:“若是別人殺了我,姐姐會傷心嗎?”
“當然!”
“那你問問他!”琅祖說,“他有姐姐嗎?!”
兩人看向江宜。
江宜老實交代:“沒有。”
“……”
“……”
“你有兄弟姐妹?”
“沒有。”
“你有妻子兒女?”
“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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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琅祖聲音變小了,“你有父母?”
“有,”江宜這回總算點頭,“我有母親。”
琅祖恢複了自信,面向那人:“你殺了他,他的母親就會像我的姐姐一樣傷心!”
“我要帶他回寨子,”琅祖說,“我知道姐姐她們在做什麽,我不會礙事的。讓他跟着我們,直到一切結束,那時他的性命對姐姐而言也不重要了吧。”
那人不願再争吵,卻仍很生氣,獨自到得平臺的一側,似乎在斟酌。
江宜聽見先前琅祖管那人叫哥哥,遂問:“他是你的兄長麽?”
琅祖帶着鼻音答道:“不,他只是很照顧我。他叫米介,是沖介的親兄長。”
江宜正想沖介是誰,反應過來,正是自己扮演的人。難怪對方一眼便識破了,若是親人,自然對舉止言辭、語氣神态無比熟悉,縱使琅祖的易容神乎其技,也無法靠一副僞裝的皮囊騙過至親。
他想到那個正在假扮自己的人,卻不知狄飛白與半君能否機智地察覺出來。
“可你不是說,”江宜又問,“沖介的家人都不在了嗎?”
琅祖解釋說:“雙親都去世了,米介與沖介平時都有各自的事情做,很少碰面。米介跟着我姐姐,沖介跟着別的人。我不知道姐姐會讓米介回來接我。”
米介獨自思索了很久,終于還是拿琅祖沒有辦法,決定順從他的意願,不殺江宜,卻也不能放江宜走。
米介解下腰上帶爪的鈎索,長臂揮舞一圈,将鐵爪抛甩出去,勾住對面的岩隙,鈎索的一端釘頭鑿入山壁中,他的腰鞓上兩只鎖扣原來可以扣在鈎索上,四肢如猿類一般攀附其上,借助鎖扣滑行向對岸。
這是江宜第一次見到爪鈎的正确用法,不是用來獵取人頭,只是山中住民克服天塹的工具。
這些人,比起山外且蘭府的百姓,似乎更熟悉群山的地形,也更懂得如何與山林相處。
乍看之下,漫山皆是荒寂的林野,而那些綠意覆蓋的峽谷之中,也許正生存着懂得造皮筏渡江、穿行山腹、用鈎索翻山越嶺的族群。
米介讓琅祖走在當先,自己押後,為江宜挂上鎖扣,三人排成一列滑過樹林的上空。
飛枭與鈎索并行,半空中能聽見鳥類鼓翅的聲音。
落地後,米介收回鐵爪,鈎索卻只有留在對面懸崖上。江宜留意到,腳下石壁中亦嵌着數條垂懸的鎖鏈,仿佛是以前人留下的足跡。在這深山老林中,是有人存在唯一的證據。
米介走在最後,用警惕的目光始終監視江宜。
琅祖一手拉着江宜,二人并行,他道:“你同我回去後,依舊扮作沖介吧。若是給別人知道,去告訴我姐姐就不好了。”
江宜道:“咱們越走越偏僻,果然是去你族人居住的地方麽?”
琅祖便道:“你看着罷。”
米介于是以二指圈在嘴邊,吹出一聲哨響。
立即四面八方便有輕微的聲響傳來,若不仔細留意,只會當作林中的動物或微風。十數個肩挎弓箭的山民從樹梢、岩後、坡上站出來,皆是高大的青年人。
“小琅!”
“米介!”“沖介!”
青年獵人們上前,與三人擁抱。江宜冷不防被三個人連續抱過,這些青年都赤裸上身,圍獸皮裙,身上散發出泥土與汗水的熱氣。
琅祖一路上憂戚的神色消散,被衆人包圍着,總算露出由衷笑容。有人上來詢問江宜,盡被米介擋了回去。
“回去再說。”米介發話。
數人于是當先領路。他們應是部族中負責捕獵與放哨的青壯年,半身裙上拴着與米介一樣的鐵爪鈎索,腰別彎刀,肩背上則是削利的楛木弓箭。
江宜原以為此處應當就是革勒圍子了,然而在獵人們的帶領下,他們繼續朝深山裏走,繼而再次進入一條山腹中的道路。
“族中大家都還好麽?”琅祖問。
一人回答他:“不太好,少主人帶人走後,發病的人漸漸多了。”
米介仍顧忌江宜在場,制止衆人交談。一行人于是沉默地向山腹中深入,猶如一支無聲潛行的地下河。
腳步的回音驟然變得幽遠,眼前開闊起來,他們來到一處高曠無垠的洞廳中。洞廳一面是連接外界光源的地下湖泊,湖邊數只篝火燃燒,粼光映射在山壁上,照亮了高處的建築。江宜赫然發現,這裏便是琅祖所說,族人居住的地方了。
無數木構的高腳樓倚靠山壁修建,層層疊疊,燈光與人語聲在那些樓房裏穿梭。
“這裏就是你的家?”江宜慨然問道。
琅祖道:“這裏是雞鹿寨,革勒圍子的上圍,是我的家。”
琅祖的家在地下湖邊最高處,他們沿着人力開鑿的棧道一梯一梯往高處爬,能看見山壁上被年歲打磨的痕跡。這條棧道想必已經不年輕了。
“很久很久以前,”琅祖說,“部族就在大山深處修造居住的洞穴與房屋。要打開大山的肚腹并不容易,建造這些棧道與木樓,也不簡單。這要依靠數百年的接力。”
站在高處下望,湖泊中倒映出無數漂浮的光火,四面山壁漆黑幽邃,仿佛是無垠空間,令一切變得不像現實。
在山中建立這樣宏偉的基業,要付出多少代人的心血與生命?
這是生活在城鎮中的人絕難想象。與自己一江之隔,被認為荒無人煙的地方,還有這樣一群人在陰影中生活。
對琅祖而言,也許他所敬重的正是如此頑強的生命力。
琅祖的家中,用具都頗有些中原制式,想來他們與外界并非全無聯系。
“這裏叫做雞廬山,山裏的寨子叫雞鹿寨。我們養雞,獵人捕食鹿與獐,靠這些肉養活族人。從我出生起,就在山洞中生活,老人警告我們,外界潛藏許多危險,只有在大山庇護下才是安全的,因此我們很少有機會見到陽光。”
“你們一直生活在洞穴中?”江宜問。
琅祖道:“曾經有過建立在太陽下的城鎮,但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連最年長的老人也已經無法再講述。”
琅祖的家中空空蕩蕩,缺少居住的痕跡,只有牆上挂着一束驅蚊的艾草。
江宜與琅祖打掃房屋,整理床鋪,米介背挎弓箭登上屋外棧道,在門邊抱臂看着他們。
“我過來和你住。”米介對琅祖說。
多半是為了監視江宜。
米介對琅祖的保護欲很強。夜晚,琅祖想讓江宜睡在自己身邊,被米介制止了。
“我不會做什麽的,”江宜誠懇地說,“我只會死讀書,不會舞刀弄槍,若有意圖不軌,你一箭就能将我殺了。”
米介生硬道:“不要在小琅面前提這事,我說了不殺你——即使你不做什麽,兩個男人同床共枕也不好。”
江宜心裏莫名其妙,不知道有什麽不好。
在山洞中居住,白天與黑夜幾乎沒有分別,只有地下湖從某個角度倒映出洞穴外一線青空,當那條線轉變為銀白的飄帶時,白晝便降臨。
琅祖并不總待在山洞中,他常有機會跟随族中青壯年外出,卻不參與狩獵望風,而另有任務。琅祖擔任的角色,類似金山突 厥人信奉的巫祝,以占蔔、祝禱,作為聯接神與人的媒介。
江宜跟随他在雞廬山中尋找特定的樹木,這種樹木在夜雨時分遭遇雷劈,留下枯焦的枝幹。琅祖懂得根據樹幹上的痕紋,進行蔔筮:
“雷電是一只名為夔的神獸創造的。它的肚腹鼓脹,裏面裝滿雷霆之音,呼吸之間,大地就在雷音中震顫。它的翅膀則是電光,當它振翅飛翔時,閃電便從天而降。被閃電劈中的樹木,會帶來雷神的指示。”
直到此時,江宜幾乎已經知道了,那個從歷史中神秘消失的墊江古國,究竟去了哪裏。
他們一夜之間離開了明媚豐沃的麗水江畔,扶老攜幼,舉族遷徙到了萬山圍子中,花費數百年的時間重新建造了家園。漫長光陰中,新一代墊江少年忘記了陽光與麥穗的氣味,忘記了一望無際的視野,仍未忘記的,卻是陪伴族群誕生、繁衍、劇變與延續,那從未缺席的信仰——
雷神的視線仍在高空中注視着祂所庇護的子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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