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畢合澤

第51章 第51章 畢合澤

“他剛剛問我,姐姐假扮的那人被弄到哪去了,”琅祖忐忑地說,“我想是心虛被他看出來了。很難有事情能瞞過老爹。”

江宜說:“如果我貿然出現在他面前,也許他會覺得現在滅口也不遲。”

“不會的,江宜。有件事我沒告訴你。假扮作你是姐姐自己的意思,她們沒告訴老爹。姐姐變得有時候我都不認識了,但老爹不是那樣蠻不講理的人。”

琅祖語氣堅定,江宜卻心想這也很難說,畢竟兩人有着相同的志向。

然而他還是起身,随琅祖一道去往畢合澤的住所。在這蜂巢結構似的樓棟裏,畢合澤也住在很高的位置,象征他在族中地位。

墊江人乃有一奇怪的習俗,愈是将房屋建在棧道更高處,愈代表此戶人家受到尊重。也許是部族常年居住在地穴中,對低窪矮小都深惡痛絕了。

江宜雖不比琅祖信任畢合澤,卻未作任何抗争,若非此刻琅祖全然信任畢合澤,多半又要責怪江宜不将自己的性命當回事。

可是這廂卻在棧道上遇見了米介。

“你們要去見畢合澤老爹?”米介立即就明白了琅祖的意思。

“對,”琅祖說,“江宜的事應該讓老爹知道,我……我其實并不會拿主意,也沒有把握說服姐姐,還是讓老爹來吧。”

江宜一看米介臉上不認同的表情,就知米介與自己想的一樣,多半畢合澤與少族長依則同心同德,并不會像琅祖一樣維護江宜。

米介卻也不在意江宜的生死,只道自己也要找畢合澤,三人便同行前往岩壁另一端的房子。

幾根雞廬山鐵杉木加工的立柱與橫柱鑿入岩石中,從下方支撐着房屋底座,遠看仿佛一座淩空的棺材。

地下湖泊在房屋下方,散發熒熒微光,猶如承載了雞鹿寨數百年的夢想。

在這發散的光線中,一個模糊的影子從另一端棧道快速走過,一徑去往畢合澤的住所,推門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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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随後到得畢合澤門外,聽得裏面人說話道:“……依則潛入總管府的事我不知道。她手下有自己的人,這次行動沒有知會我們中任何一個。若我曉得她的計劃,怎麽會任由她刺殺謝書玉?”

江宜雖沒聽過這個聲音,但見米介與琅祖驚訝的神情,亦猜到說話之人就是畢合澤。

另一者道:“謝大人計劃有變,此人留她不得,命咱們在雞廬山充任內應……”

“誰!”

屋中人破門而出,琅祖尚且愣怔失神,米介驟然出手将他推給江宜,一手摘下背後長弓就勢一擋。但見對方手中一柄弦月彎刀,刀式斫來如畫一只圓月,寒光一瞬照亮他的臉,竟與米介有七分相似!

琅祖猶如挨了一刀似的呻吟:“沖介……”

清光閃動,彎刀倏忽間切向米介脖頸,毫不留情。沖介身後昏暗的室內,一張老人的面孔浮現,拾起手中龍筋長弓,一箭發來。

“走啊!”米介不顧彎刀,撲向飛箭,那一箭沒入他大腿,彎刀切進他鎖骨,直劈到前胸。米介以手中弓弦絞住沖介雙臂,頭也不回大喊。

琅祖難以置信,一時間根本不知發生了什麽。江宜忙拖着他,伏倒在地,正避過迎面而來的又一箭。

持弓老者步出屋中,穩穩拉弦,他腦後懸着一只稀薄的發辮。赫然是江宜白日遠瞻過一眼的畢合澤。

畢合澤箭指二人,看見江宜長着沖介的臉,只是一怔便即刻明白過來,放箭。二人已退到棧道邊緣,半只腳板懸在空中。沖介一刀旋進米介腰腹,那雙緊握長弓的手半晌失去力氣,軟垂下來。

“米介!”琅祖驚痛。

四面忽然風聲襲來,崖壁上數個方向箭羽激射。江宜死死将琅祖按在懷中。當是時,棧道猛地一陣顫動,雷雨倏忽而至,雷鳴電閃,斜風将雨幕吹入天坑,地下湖面陣陣繁星似的閃爍。棺材似的懸屋頂上,一道黑影飛撲下來,口中發出啊啊大喊,在那四面危機的箭雨中,撲了江宜個滿懷。

霎那間江宜雖沒有痛覺,赫然卻感到不周山倒一般,被那影子沖擊得向後倒去。

半空中飛箭交織,擦肩而過,那天外來客的面容出現在江宜眼前——

“半君!”

江宜腦海中一片空白,下意識大喊。

半君回應一般,緊緊抱住江宜,江宜則拉着琅祖,三人一同朝着地下湖泊墜落。

畢合澤持弓沖到棧道邊,一箭下指,終因失了準頭而沒有出手,眼見三人掉進湖中。湖面圈圈蕩開漣漪,很快為雨點擊散,再難覓蹤跡。

他面帶思索,回身,見沖介手中彎刀斷為半截,低頭查看面帶意外之色。

本以為腰斬而死的米介,前胸與腰腹只有兩道不斷滲血的傷口,兀自死死抓着沖介腿腳不放。沖介人高馬大,竟掙脫不得,一時發狠,揮起斷刀向米介脖頸切去。

刀葉挨上皮肉的一瞬間迸裂四濺,碎片擦過沖介眼角,破開危險的傷口。鮮血徐徐滲出。

米介終因這記重擊暈了過去。

沖介看着手中光禿的刀柄。

“怎麽回事?”畢合澤問。

“剛才與米介交手,忽然斷了。這刀用了太久,最近也不曾好好養護,興許早就老了。”沖介道。

倒地的米介身上,楛矢紮入腿肉,前胸為刀傷裂開,腰腹的傷口內暴露出粉紅的腸肉,景象慘不忍睹。便連畢合澤都唉聲嘆息:“你哥哥是部族中數一數二的獵人。”

沖介面色平淡,踢開米介的手,将腳拔出來。

“他看見是我,反應慢了一拍,否則不會輕易就死。”

“弑兄之罪,殊難洗清。你二人父母病亡那日,你尚且痛哭流涕,如今與親兄作對,也能毫不猶豫了?”

“這不一樣,老爹,”沖介道,“哥哥是為了保護族長家的小兒子而拼命的,他願意為了那個孩子死,那孩子是他的眼珠子。而我,我願意為了陽光雨露而死,一天生活在深不見底的洞穴裏,我就一天不算活過。只有追随老爹你,我才有機會得到想要的。”

先前四面放冷箭的人趕來,俱是之前山中巡防的青年獵人,其中一個,俨然還曾給江宜遞過紅玫果。

那青年沖上前,不顧沖介渾身是血,與他熱烈擁抱。

“小琅身邊那人假扮成沖介的模樣,”畢合澤說,“是且蘭府的探子。他還有同夥藏在寨中,剛才現身。我與沖介商量事情,被那兩個探子聽去了,如今人掉進湖中,生要見人死要見屍。否則有礙于我們的大計。”

“知道。”沖介說,領了幾個年輕獵人走下棧道。

沿路,被驚動的雞鹿寨亮起點點燈火,猶如黑夜中睜開的眼睛。

湖水中,光線猶如倒懸的森林,向着深淵緩慢生長。

三人沒入水中,湖水冰涼刺骨,江宜臉上易容的油膏融化消散,粘黏的眉毛掉落,半君伸手在他臉上一抹。琅祖心慌意亂,嗆了口水,忙要游出水面,半君眼疾手快将他攔腰抱住,岸邊人影攢動,似乎是放箭的獵手趕來了。

此情此景已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偏在此時,那油滴似的月光從江宜眼前滑落,竟好似那日湖中涮筆,墨線墜入湖心的軌跡。

江宜一手拽住半君腰鞓,向下指指。半君即會意,箍住不斷掙紮的琅祖,二人放任身軀漸向湖底沉沒。

天坑中的地湖,從地面上看不甚闊大,入了其中,卻發現深不見底,四周逐漸為黑暗吞噬。琅祖肺中劇痛,恐懼難以自持,拼命上浮求生,江宜與半君只得挾住他。到得湖心,好似入了一座寂靜陵墓,身邊亂流驟起。

一陣天旋地轉,江宜被水流扯入湖底,撞上岩壁,猶如一只巨獸張開血盆大口,整座地下湖都向着它口中陷落,直到亂流将江宜推到一處暗礁上。江宜濕透的身體立即黏在礁石表面。

“江宜!……江……!”

不遠處,半君腦袋冒出水面,撲騰兩下,朝礁石游來,小心翼翼揭下江宜,帶着他浮上岸。

此地乃是一處岩石中的空腔,與雞廬山中的地下湖水系相連,三人為水流裹挾着帶到這裏。琅祖正趴在岸上嘔個昏天黑地,将肚子裏吞下去的水全都吐了出來。

江宜渾身失去支撐,一只手軟綿綿搭着半君。只有半君絲毫不見死裏逃生的狼狽,臉上挂着笑:“太好了,總算找到你了!”

江宜只覺得一切都很虛幻,生死之際他竟然與半君重逢了。那時他尚且頂着沖介的臉,而半君從屋頂上朝他飛撲下來,竟似已經将他認了出來。

半君道:“火!對了,我去找火!”

“不要麻煩了,”江宜道,“這裏哪裏有火?等等,半君,你先告訴我,你是怎麽找到雞廬山的?!”

忽然間琅祖號啕大哭,嘔出一地膽水。狹小的空間裏那哭聲震耳欲聾,仿佛有一百個人同時悲痛欲絕,情緒瞬間感染了江宜,令他猛地想起,留在畢合澤屋前傷痕累累的米介。

這一切的發生如兔走鷹落,不過短短數息,而回憶起來卻一幕幕無盡頭的漫長。

米介半截腰杆卡着彎刀,看向琅祖的最後一眼,只怕窮琅祖一生也無法忘記。

“小弟,”半君很是為難,不知該如何安慰他,“我是跟着那兩人一路過來的,本該有機會提醒你們,只是不知道事情會變成這樣。實在對不住了。”

琅祖卻只是痛哭,并未聽見半君說了什麽。

江宜仍記得他為了救自己一命,在米介面前落淚一場,然而也不過是用眼淚換得一個真心愛護他的兄長的讓步。如今肯為他讓步的人猝亡,驚痛之中的哭聲如此孤寂,仿佛山腹中的幽魂,連整座雞廬山都為之回響不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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