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畢合澤
第52章 第52章 畢合澤
兩人默默望着他,等琅祖哭得力竭。
“小弟,”半君道,“莫要太傷心了,你我如今自身難保,還是當心眼前吧。”
江宜道:“你別打擾他了,讓他哭吧,米介就像他的親兄長,就這樣死在眼前……”
半君道:“咦?米介就是那個為你們擋箭的人麽?我想他大概還活着吧。”
琅祖的哭聲停下來,雙眼通紅,看着半君。
“可我們親眼所見……”江宜道。
半君道:“我也親眼所見,從棧道上掉下去的時候,那個人還在喘氣,抓着那兇手不放呢。”
“真的嗎?”琅祖的眼睛亮起來。
“真的。”半君鄭重承諾。
江宜心想,這是怎麽回事?然而也不好在這時質疑半君,因他那話,琅祖仿佛又活過來了一般。
江宜無法走動,只得由半君背着,三人沿着地下河流動的方向,在黑暗中行進。河流中一種熒光的蠕蟲連結成光帶,蔓延向不知處的深淵。
半君路走得很穩當,身上帶有幹爽的氣息,仿佛不受這潮濕地下的影響,令江宜靠在他身上覺得很舒服。
“謝白乾——便是那位保塞所的千戶——帶我們去了總管府,那時我發現有人假扮作了你的模樣,便趕緊出來找你。我心裏想,定然是在菁口驿時把你給弄丢了,于是便回到驿館,發現有一夥人已然占據了驿館當作營地。我偷偷留下來,打探他們的動靜,那日便見老頭子孤身離開。本來想着,至少能制服一個老人家,從他口中問出你的下落,就悄悄跟了上去。不知不覺跟到了山洞裏。看見山腹裏千家百樓,我也着實震驚呢。”
半君說的輕松,江宜問:“你是如何渡過麗水,翻越群山的呢?”
他随琅祖走過那段路,沒有墊江人的牛皮舟、鐵爪索,殊難行走。且蘭府這多年從沒發現墊江人的蹤跡,也是因天險阻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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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君笑道:“運氣好,在江邊撿到塊浮木,抱着就漂過來了。怪的是,那些懸崖峭壁上,還留着前人的釘鑿,我在釘鑿上纏繞藤條,順着爬下來,多走幾段路也就找過來了。”
江宜聽着,不由自主便想起兒時的那個黑夜,母親徒步走出十裏地,爬上墳山,把他從地裏挖出來。
這世上會有人為了尋找另一個人,而不顧艱險、不辭辛勞麽?
“半君,”江宜由衷地道,“謝謝你。”
沿途河流水波粼粼,倒映在山壁上,浮光掠影裏半君似乎在笑,好半天才道:“嗯,不客氣。”
跟随琅祖在雞鹿寨中居住的日子,江宜總惦記着且蘭府的狄飛白與半君,既擔心他們被假扮之人趁虛而入,又擔心他們忘了自己。此時見到半君,總算放下心來,體會到難得的安穩。
琅祖沉默地走在最後,此時他才是最忐忑不安的人。江宜知道他的心情,讓半君把他知道的情況告訴琅祖。
半君道:“我知道的很少,因我很快就離開總管府了。說來慚愧,我一心只想着趕快找到你,并未有閑心管那假扮之人到底想做什麽。想來那人既然冒用你的身份,必然是有陰謀詭計。我卻忘了提醒狄少俠與謝大人。”
江宜這才有空想起狄飛白來。模仿一個人的面貌很容易,模仿他的行為舉止、神态語氣卻非易事,連半君這樣萍水相逢的朋友亦能識破,狄飛白卻蒙在鼓裏,可見這個徒弟做得太不到位。
換句話說,一力降十會,狄飛白心眼兒不多,武藝卻足夠高強,就算能騙過他,想從他手中占便宜卻是不可能。因此倒不必擔心。
“我在屋外聽見,”琅祖低低地說,“我姐姐去刺殺謝書玉?”
半君道:“應當是這樣,否則扮作江宜的模樣潛入總管府,又能為了什麽?不過,那原來是個女孩兒麽?倒是叫人意外。”
“我就知道,”琅祖說,“她心裏恨且蘭府人殺了母親,而且蘭府總管謝書玉是那個罪魁禍首。”
“你們的母親被謝大人殺了?”半君問,江宜便将琅祖的故事轉述給他。
姐弟二人的母親為了族人前往且蘭府求生,結果被指為竊賊懸屍示衆。半君聽了便道:“我聽說過這事。謝千戶道是有個賊人偷了總管府的靈晔将軍金像,逃跑路上被天降雷霆劈死。便是你母親麽?”
琅祖驀地激動起來:“母親她不曾做出過偷盜的事情!老爹說,是總管府別有用心,威懾我們!”
談及畢合澤,他猝然沉默了。這老頭不知為何突然對族胞狠下殺手,言語中似有背叛的意味。
只是琅祖不願承認,他不知道背叛自己的親人朋友,對畢合澤而言有什麽好處。也許是自己會錯意了,畢合澤只是不想依則等人冒進,與她意見相左,不至于要背後捅刀。
可既然沒有不可告人,又為何要殺當時屋外三人滅口?
畢合澤是琅祖從小到大的老師,猶如風帆之于海船,北鬥之于旅人,有朝一日船翻了人變了,琅祖便失去一切方向,幸而跟着半君與江宜,否則連下一步要做什麽都不知道。
“這條地下河通往什麽地方?”江宜問。
琅祖茫然:“我不知道……”
“你在雞廬山中長大,每天都面對着天坑底下的湖泊,卻不知道其下連接着地下水脈?”
琅祖道:“……我雖在湖邊生活,那湖裏卻沒有魚,下水做什麽?”
“好罷,”江宜無奈道,“既然陰差陽錯,到得這處,也只有眼前一條路可走。只盼我們別迷失在大山腹地,永不見天日了。”
琅祖聞言,默默打了個戰栗。那地下河流淌之聲,猶如一種邪音,回蕩在四面八方,聽之令人神思迷離。
空氣中亦有一股鐵鏽似的腥臭。半君背着江宜,腳踩着岩石間的水凼,泥濁的水花攀上衣緣。
半君道:“不必太悲觀,江宜,你不是會術數麽?不如占一卦,看看前路如何。”
江宜附在他脊背上,道:“說的是,不過這事卻需要靈感,急求不得。有時任你挖空心思,也看不出只言片語。有時閑來漫步散心,卻能靈光一現。”
“我記得你說過,”半君道,“天地一卷冊,世間萬物都在表達,一只飛蟲、一滴流水、一顆石子、一縷風……”
山風從三人身畔逡巡而過,向着甬道盡頭,發出漫長的吟嘯。
“有風?”江宜擡手,微風穿過他五指。觸感柔軟,猶如飛揚而下七丈城樓的金鳥羽翎。
“有風說明山道盡頭是通暢的,沿着走下去,應當能出去。”琅祖亦懂得些天文地理,頓時精神好起來。
江宜仍自看着手指,若有所思,喃喃道:“有風啊,這風,一直跟着我們?……”
雨夜裏帶他找到狄飛白的風,驿館外吹斷暗箭的風,山腹的風,占蔔的風……天上地下所有的風,都只有一個來源。
“風伯大人,”江宜說,“請您現身。”
……
阒寂中,琅祖茫然四顧。
河水流淌,蠕蟲伏動,石旗倒懸,晶花閃爍,風吟凄異,空穴傳響。四周一派黯然岑寂,而又無時無刻不在變化。
這詭異的氛圍令琅祖畏懼,正想說點什麽,風的盡頭忽然有人走來。
什麽也看不清,只聽見踩過水坑的足音漸漸靠近。
琅祖哆嗦着,朝江宜身後躲過去。
陰影裏的人說:“若非是你相求,如此污濁肮髒的地界,餘真不忍涉足。唉,唉,唉。”
那人連連唉聲嘆氣。江宜聽見這造作矯飾的聲音便笑了:“屏翳大人。”說着示意半君放自己下來。想不到果然是風神一路相随,此時既然以真身相見,自然該做到些禮數,起碼屏翳都在泥潭裏行走,自己不好再占半君的便宜。
琅祖自江宜身後探出頭,見陰影裏的人踱步出來,恍然間黑暗的大山腹地猶如誕生一抹霞光。
真是好一個紅衣銀帶、紫袖霓裳,一頭烏發攢珠嵌寶,足蹬朱絲履、腰系黃金鞓,手扇展開一片日月山河、金鳥戲雲。那人面容更籠罩在團團光霧華彩中,不能直視,只有香風瑞氣撲面而來,見者哪有不道神仙駕臨、直呼無量天尊的。
琅祖瞠目結舌,一時合不攏嘴:“仙女……是天上的仙女麽?!”
這也無怪他,世外天衆神中唯屏翳愛好人間歌舞戲劇,常常穿上戲服表演反串,兼之其神膚如凝脂、貌美如花,難免叫無知之人錯認。
屏翳袖底的風在琅祖臉上輕扇了一巴掌:“呔,小子,你可認清楚了。”
江宜拱手道:“風伯大人,莫非自我與狄飛白從沙州出發,這一路您都在暗中觀察?”
屏翳卻不肯承認,以扇掩鼻道:“觀察你們有什麽意思?不過是碰巧遇上你。餘來此山中尋一個老友罷了。”
“哦,您是來找豐隆閣下?”江宜說。
屏翳那廂立時便沒聲兒了。
若說江宜聰明過人,他是斷然不會承認的,只當是自己比別人知道的多罷了。神仙的友人,多半也是神仙。且蘭府供奉着靈晔将軍與墊江雷鳥兩尊神,雷鳥不消多說,想必就是傳說裏中原人亦信奉的雷公。屏翳來且蘭府找的友人,不是謝靈晔便是雷公豐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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