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豐隆

第53章 第53章 豐隆

“罷了,”屏翳沒趣地道,“瞞不過你。三千道藏中,連餘哪日出游所為何事,也有記載麽?”

江宜笑笑。

屏翳道:“總之,餘至此地非是為你。不過既然有緣,看你眼下落難,若有舉手之勞也可幫忙一二。”

半君一直安靜聽着,這時插嘴道:“那什麽,這位真人,勞煩您帶我三人離開地道可否?”

屏翳本來對江宜之外的人都無有耐心,對半君倒肯解釋一句:“非是餘不肯,這外面的人正搜尋你三人,就是出去了,正入人家甕中,又能如何?不如在此躲過風頭。”

琅祖驀地道:“找我們?誰找我們?我姐姐回來了!”

屏翳憐惜地觑他一眼:“餘看那老頭怕不是你姐姐。與其出去伸頭給人砍一刀,不若先縮在此地保全為妙。”

江宜心知屏翳多半是一路相随,否則不會對自己的情況一清二楚。祂願意幫忙,卻不肯帶三人離開洞道,只怕是有別的原因,因此問道:“屏翳大人,莫非這處山巒有個什麽關竅在其中,連您也不好插手?”

山洞裏潮濕臭悶,屏翳一徑嫌惡地搖着扇子,聽得江宜這話,面容雖仍端莊,手上卻不自禁停了,半晌拿那雙桃花眼看着江宜:“你這小子……當初諸君随手一點,怎麽就點中個機靈鬼。告訴你也不妨,管着這座山的非是我老友,乃另有一仙。餘同那人素來不對付,便是從他地盤上經過,亦得屏息斂氣,免得惹來糾紛。因此也不好為你們撐腰。從山中出去也不難,杳杳黃泉路,北風連地平,跟着黃泉與風流走就是。遇着人莫要說是餘指的路。”

三人面面相觑。

琅祖小心問道:“地底下還有人?我們會遇見誰?”

屏翳那纨扇的風越搖越大,在祂腳下彙聚成小小的渦流:“此山原為疫神所居,疫神隕落後正身化為魍魉,在山中作怪,為白玉京派遣的天兵天将所鎮壓。你三人向前走,若遇見一個黑臉的将軍,就磕頭求他饒命,若遇見一個黥身的年輕人,就請祂帶你們出去。”

“等等,風伯大人!您說的是……”

江宜一句話未完,平地風卷起,一陣呼嘯而過,其影已消失不見。

琅祖睖睜失語,大受震撼。墊江人供奉神明,也相信神明,可他平生還是頭一回親眼見到神明,一時分不清究竟是真實還是幻覺,看江宜的眼神都不對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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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琅,”江宜道,“你莫要害怕。這位風神同你部族供奉的雷神一樣,俱是司掌自然天氣的正神,與精怪鬼魅不一樣。”

琅祖道:“那那那、那你、你又是什麽人呢?”

他一手指着地上,二人低頭,見江宜腳下彙聚一灘濃酽的黑色液體,他下半身衣緣已完全變為濃黑顏色,不斷滲出墨珠似的痕跡。

半君哈哈一笑:“小弟,你沒見過流血麽?”

“可這、這、黑乎乎的。”

“鲎的血是藍色,海蛸的血是綠色,蟻的血則是褐色,傳聞中東海鲛人的血更是春紅秋藍。黑色的血,又有什麽稀奇的。”

琅祖:“…………”

琅祖固知江宜非同尋常,平時不見他吃飯喝水,也很少睡覺,用中原人的話說叫做修行辟谷。然而連血液也是黑色的,着實令人敬畏。

三人沿着地下河,景象無端令人想起屏翳所說,杳杳黃泉路。陸路通于九泉,兇穢決于妖川,道家經诰中記載的,流淌于地下、以屍血為脈絡的泉水,它連接着所有陰穢兇祟,終點在至深的深淵,世上所有的兇穢都将彙聚于此。深淵之中,唯有一地毂,夜以繼日地運作,淨化所有穢氣。

漫長的行進中,江宜不住懷疑,也許他們正走在傳說中的妖川旁,一直走下去,就會看見盡頭一輪如月之初的地毂。

半君與江宜交換了衣服,穿着江宜濕淋淋的外衣,先去探路。江宜與琅祖靠着岩壁等待。琅祖一手緊攥着江宜袖子,隐隐戰栗。

江宜道:“莫怕,半君很快就回來了。”

琅祖道:“我怕米介死了。”

一路上,他都戰戰兢兢,眼中仿佛蓄着淚花。江宜知道米介于他如親兄長般,此乃人之常情,也不知該如何安慰,聽得琅祖道:“你和那個半君……是那樣關系麽?”

江宜:“?”

琅祖道:“你扮作沖介的時候,也看到了,部族中有不少沖介的愛慕者。因他身手好,模樣也好。”

江宜陡然記起那個給沖介送紅刺玫的少年。年輕男子之間的愛慕,他雖未見過,卻在讀到過,俱在一些春話本、秘戲圖中,與孟浪輕浮聯系在一起。如果他的“血”不是黑色而是紅色,此時臉已然漲透了。

“不不,不是,”江宜忙道,“我們只是朋友,其實才認識不久,所謂傾蓋如故……”

琅祖只是低下頭,落寞地哦了一聲。

江宜這時意識到,琅祖想說的并不是他與半君。說米介對琅祖而言像兄長那樣,也許只是江宜的誤會。

“小琅你、你和米介……是那樣關系麽?”江宜問。

琅祖低沉沉道:“沒有的。小時候,姐姐總有很多事忙,沒空管我,就讓米介看着我。米介連親弟弟都沒怎麽操心過,卻每天陪着我。他說畢合澤老爹教的東西沒意思,帶我溜出去玩兒,去革勒圍子的深山裏獵了頭吊睛虎王……那一箭石破天驚。沖介後來贏了曲涅部所有的獵人,卻沒有射出過那樣的一箭。”

江宜聽得心情一波三折,只覺得腦子裏震得嗡嗡作響。

他後腦挨着岩石,琅祖還想說什麽,江宜比了個噤聲的手勢,示意琅祖也将耳朵貼上來:“你聽!”

岩石深處猶如藏着一顆心髒,正隐秘而有力地擂動。

琅祖眼神驚懼,與江宜對視,二人同時意識到一個問題。

江宜:“這聲音是……”

琅祖呻吟道:“雷墓!”

半君自甬道盡頭回來,他身上江宜的衣服已經穿得半幹了。

“一個不好的消息。”半君說。

“我們也有個不好的消息。”江宜答道。琅祖的臉色唰然慘白,見鬼一般。

半君卻不比這兩人,看上去仍似游刃有餘,一手在琅祖背上拍了拍。江宜讓他也将耳朵貼在岩石上,半君傾聽片刻道:“外面在打雷了?”

“還有一種可能,”江宜道,“我們進入了雷墓。”

半君一根手指撓撓耳朵,那動作令江宜恍惚,停頓了一會兒才說:“麗水上游那塊總是打雷的地界,你知道嗎?且蘭府管那裏叫作将軍渡,墊江人則叫作雷墓,都視作不能進入的地方。”

“不能進入?為什麽?”

琅祖帶着懼意搖頭。

半君思忖半晌,道:“所以,我們進入了雷墓的中心,也許就能得到答案?不管怎麽說,也只有眼前一條路了。”

“你的消息呢?是什麽?”江宜問。

半君只是向道路盡頭一指,已然一切盡在不言中了。

正如他所說,唯有眼前一條路,是刀山是火海,只能一闖。

琅祖在此環境中早已提心吊膽,又想到是在雷墓附近,整個人縮在江宜身後,幾乎不敢挪步。江宜卻不至于害怕,大多數恐懼都源于未知,而他心中其實已有了猜測。

然而正走着,半君忽然握住他的手。

江宜心中一動,知道半君是擔心他害怕,眼前卻莫名地浮現出一串紅刺玫,又想起琅祖的話來。

“那位風伯,說的什麽來着?”半君為了緩和氣氛,玩笑似的說,“遇見将軍,下跪求饒,也并不完全就是死路一條麽。”

琅祖壓根笑不出來,額發被冷汗打濕。

前路河流勢頭減緩,拐角處聚成泥濘的河灘,光芒若隐若現,靠得近時,  終于看見幾粒幽冥似的鬼火,飄浮在無盡白骨壘就的屍海之上,河流自屍骨腳下蜿蜒而過,果然如黃泉流水,直入地府去了。

琅祖呻吟一聲。

便在這時,山外雷劈電爍的動靜越來越響亮,直透地底。

半君道:“看來,只有從白骨堆裏走出去。江宜,你腿軟麽?我背你?”

琅祖身上,倒還揣着那張渡江的牛皮,或可張開皮筏載三人從河流上通過。可惜皮筏需要內襯,此地無有樹枝,只有白骨,要琅祖坐在屍骨建造的皮筏上,比殺了他還難受。

屍山骨海裏,腐爛的或有漢人甲胄,蠻人布衣,刀劍弓弩,乍看竟是一處戰場。

半君一手把江宜從屍堆裏拉出來:“莫湊這麽近,熏得慌。”

江宜不以為意,道:“這些服飾與兵器,已不是現世的樣式,白骨也化作飛灰了,不知是多少年前的古屍。”

“麗水浣白骨……黃泉路為血……”

屍山之巅,一首挽歌悠悠哼唱。

琅祖幾乎沒暈過去,全賴江宜撐着。半君想扶一扶江宜,卻發現沒自己的用武之地,只得遺憾收手。

高處隐約坐着一人,背對三人,脊梁光裸,泛着汗水晶亮的色澤,黧黑的肌膚上數道痕跡。

“失我蓬頭子……不見萬山春……生死猶未決!”

歌聲漸從哼唱,而愈發嘹亮,如鷹清唳,在積屍的洞穴中,回響如雷霆撼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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