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宗訓
第71章 第71章 宗訓
狄飛白一番危言聳聽,說得江宜愣住。
“不過,我也不在乎,”他道,“皇宮我亦能想走就走,來去自如,憑我的本事誰也留不住我。你且放心在總制署白吃白喝,若是他們意圖不軌,我帶你走便是了。”
自從那日一發劍氣破雲天,狄飛白愈發的自信滿滿,深覺自己已掌握了先帝劍訣精髓,自稱相信世間獨我無二就是他的道。當他站在保塞城下,滿城人民水生活熱只有他能拯救,那一刻神劍便自然而然發動。
江宜只是狐疑。
“不說獨步天下,至少目之所及沒有我的對手罷,”狄飛白問,“你笑什麽?”
江宜道:“我在想你究竟幾歲了。”
狄飛白不說話了,自顧自吃了飯,回房砰地将門一甩,呼呼大睡去。
西風殘照,天氣入秋已微有涼意。
江宜獨自在園林中漫步,園中有一株長勢喜人的木槿樹,花朵團團簇簇,十分可愛。江宜瞧得入神,忽見樹下有一小童,正蹲在地上念念有詞。
童子衣着有些眼熟,江宜回想起來,乃是議事堂前怒氣沖沖的三人之一。
料想是官場糾紛,江宜本不欲摻和,待要離開,卻看見童子手中之物,原是一塊晶瑩剔透的白璧。
那白璧十足美麗,不僅體态圓潤,更兼光華流轉,猶如內裏蘊含一握清水。随着童子把弄調整,不同角度下,竟呈現異樣的色澤,便是再沒有見識的人,也能看出是件寶物。
“見彩,利在東南……”童子自言自語,面向東南擡頭,視線為一陌生人所擋,兩眼微眯。
“……”
江宜讓開數步,亦看東南方向,只有一片空蕩蕩藍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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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在眼前,遠在天邊,”童子說,“更有甚者,只是未發的跡象,并不能憑人眼直接看見。所見未必所得。”
江宜感到有趣,問:“你蔔算的是何事呢?”
那童子表情木讷,臉又生得白淨,好似玉偶。江宜見他不回答,卻是對他手中白璧十分感興趣,追問道:“便是用此物進行蔔算?”
童子道:“問天算命損及陽壽,非借用天材地寶不可。此物通靈,可以一占。”
江宜道:“此言差矣。不借助外物,也有不傷己身的蔔算法則。”
“你懂?”
“略懂。”
童子雖則一副呆板表情,眼神中仍然流露出懷疑與不屑。
“不如你出一題,”江宜說,“我們各行其道,看看誰的結果最準确。”
他那話裏,七八分像是在逗小孩兒,實則卻是想見識見識那方白璧,究竟有什麽獨特。
童子歪頭思索片刻,似乎默認,将手一指頭頂。
江宜擡頭看,頭頂一方天空,空中一輪圓日,日輪徐徐散發銅紅光輝,猶如絲絹上的一滴油墨。
微風吹動雲絮,纏繞日輪四周,形成傍晚若隐若現的紫色薄霧。
“紫氣抱日……”江宜眯縫起刺痛的雙眼,心中一驚,心想這小孩兒果真只是随手一指麽?
再看那童子,他低頭兩手盤着白璧,緩慢運轉,玉璧中流水似的光影随着方向變動,變幻不定。江宜則信手拈了一縷風,向天上一抛,風帶走霧氣,于空中凝練成一團殷紫的雷雲,向東南方向飄動。
悶雷在雲層中孕育,天色倏然轉暗,東南方下起雨來。
童子出聲道:“我有結果了。”
江宜說:“我也有結果了。”
“你說。”
“你先說。”
“東南見彩,是為吉兆,預示有貴人出世。”童子說。
江宜搖頭道:“那麽,我的答案是,日生紫氣,凝為雷雲,東南落雨降雷,昭示其地有不祥之物。”
一人說吉,一人說兇,其中必然有錯。童子不說話,江宜慨然道:“這位……小師弟,你随便一指,就指了個紫氣抱日的天象,當真是有些時運在裏面。不知你認為,你我二人誰說的對,誰說的錯呢?”
童子表情木然不為所動,道:“你說的,一半對一半錯。”
“……”
“不祥為對,物為錯。”
江宜大感意外:“何解?”
“谷璧見彩,意為有大貴人出世。然則天下最大的貴人乃名都建元宮陛下是也,故而有此征兆視為不祥,這一點你說的不錯。不過既然是人,你卻說成物,當然有錯。”
“我說是物,因為此刻東南天出現雷雲,既非雨天,而有晴空霹靂,這是異象。天雷降世若劈的是人,這是飛升之兆,當有白鶴祥雲、仙樂繞耳。這樣的事千百年不遇一次,我料想不是。那麽天雷劈的就是某個妖物。不應當出現在這世上,自然以雷霆毀之。”
童子似乎猶疑不決,然而還是說:“谷璧不會有錯。此乃鳳臺國寶之一,王者得之,天下歸心。璧中現彩就是見了人心,有心者,怎能不是人?”
江宜于是知道了這是什麽東西。
鳳臺國寶有三,一曰玄黃,二曰玉雞,三曰谷璧。三者合璧可定天下妖災之氣。書上說此三者乃是保存在名都太常寺鳳臺之中,每逢國家攸關前途命運之大事,方可取用占算。
沒想到有緣能在東郡見到其中之一。
童子道:“你能呼風喚雨,想必道行深厚,谷璧是什麽應當不必我多說。草木無情,持之谷璧,則白璧如頑石渾濁,是以此物多年來埋沒于深山。直到楚州逸客識得此物,從山中掘出,獻之朝堂。谷璧照見人心,乃現華彩。”
童子以谷璧照木槿樹,玉璧頓時色澤暗淡,不出片刻就成了一塊白色拙石。
又以谷璧照自己,表面映出人臉,光華隐現。
繼而拿谷璧去照江宜。
江宜好笑,心想能走能言也不一定是活人,谷璧見了自己這樣的異人,只怕也會變為頑石,可別吓到這小師弟。正想拿手遮一遮,那白璧卻婉轉地流動光暈,并未見變色。
童子一臉得到印證的表情,撫摸白璧。
江宜:“……這可奇了,莫非,我還是個人不成?”
童子讷然:“人眼看人是人,看雞是雞。但對谷璧而言,只要雞有了人之心,雞也就成了人。你雖修為不俗,畢竟也有一顆人心,怎麽以為自己便是仙而非人?”
“……”
這童子原是誤會了。他見江宜徒手拈來一縷風,就能吹散雲氣,又招來雷雲降雨,以為是隐士大能自命不凡,脫離凡人之列了。
哪知道江宜自己心裏也很驚訝。他一貫以為自肉身毀于天雷,又為天人重塑後,自己已很難稱得上是個正常人。既不痛不癢、不冷不熱、不餓不渴,又碰不得水、近不得火,比起人,更像是一具專用來盛放天書的法寶。
如今遇着這童子,卻說自己“畢竟有一顆人心”。
園門處,童子同行的二人不知何時出現,警惕地盯着江宜。
童子起身,向江宜施了一禮,抱着谷璧離去。
江宜認得那手勢乃術士之間通行,以三指豎立表示玄牝、神仙與天地。
天地雖大,莫廣于神仙,神仙雖能,莫出于玄牝。
三人離去,過得一會兒,江宜亦回了客院。
宗訓與狄飛白在門前不知說什麽。
“……如此就說定了,明日我來此接二位,”宗訓回頭看見江宜,“大師。”
他抱拳讓了一禮,離開。
江宜莫名其妙,道是這位總制署掾屬對自己有些太尊重了。
狄飛白道:“他是徐大人座下幕僚,白身而已。”
江宜道:“這能說明什麽?我也是無官無職的平民。”
“說明大師你呼風喚雨、招雷引電的本事已經傳遍大江南北了。進屋吧。”
屋裏點了熏香,上了茶水,角落裏三足雁燈圈出一塊若隐若現的領地。
狄飛白曲幾後倒茶,招呼江宜入座,道:“你方才去了何處,我看這天氣一瞬就變臉,比且蘭府也差不了多少。不會是你幹的吧?”
他本是無心打趣,卻見江宜點頭,頓時啞然。
江宜漫将剛才園林中所見所聞道來,狄飛白越聽越嚴肅,末了點點頭,說:“我知道了。那三人堂下所呼‘奉命調查’,原來是調查這種事情。依你看,谷璧究竟是何物?”
“谷璧玄黃玉雞,乃鳳臺三寶,三者合璧可以克妖邪、算吉兇。我想,那童子既然持谷璧,玄黃與玉雞或許就在另外二人身上。道書上說,請出國寶之前,非得焚香禱告、沐浴齋戒,乃是十分莊重之物。如何卻被孤身攜帶到千裏之外的東郡?”
“那是你看得見的。你看不見的地方,或許有禁衛随行保護。你和那童子說話時,說不定,有一百發暗箭對着你,就怕你一起歹意,會被萬箭穿心。”狄飛白說。
江宜呵呵笑罷。
狄飛白見吓不住他,無趣道:“當然,我自會把你撿回來拼上。”
他一口喝了茶水,贊道好茶,江宜聞不到茶香,心裏又想起童子說的話。
狄飛白将之前宗訓所言轉述,原是邀請他二人同游東郡。
“我本已應了他,聽你這樣一說,東郡似乎也不太平。紫氣沖日,東南方有貴人現世,皇帝坐不住,當然要派人來查,總督只怕自身難保。”
江宜回想起從前種種驚險,他自身倒是無妨,只怕拖累了狄飛白,便說:“若是是非之地,不然我們還是不要逗留了。”
狄飛白托腮不語,一手摩挲劍柄,這乃是他心中焦躁的習慣。
雁燈的光影落在他鼻梁上,好像一座山峰。
初遇時他本是藝高人膽大的嚣張少年,然而畢竟與江宜一起經歷了許多,神态裏的鋒芒微有收斂。
“好,”終于狄飛白說,“明日待把東郡游遍,了你一樁心事,我們就脫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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