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宗訓
第72章 第72章 宗訓
李桓嶺在東郡留下的故事,歷經百代傳說,衍生出無數版本。
唯一的共識是,先帝離開越雟服刑地後,于東郡東山再起,招募一幹謀士武将,起先平定東郡一帶海亂。前朝暴君專政,失德于天下,以致朝野動蕩枭雄四起,李桓嶺又以東郡為後方出征讨逆。
東郡是時運的轉折,也是一切的開始。
宗訓陪同江宜、狄飛白二人城中游覽,先後去了先帝殿、将軍廟等地。
“昨日你們在東郡道院中,見到了将軍洗劍池。傳說中,謝若樸直至離開越雟,仍然平平無奇,看不出有何特殊才能,有好事者猜測先帝提攜謝若樸在身邊,并非因為謝若樸的能力,而僅僅因為在越雟受難時,謝若樸是他身邊的人。正是運氣使然。”
狄飛白不屑道:“你信這個?”
宗訓笑說:“這個嘛,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不過靈晔将軍經東郡一戰成名,卻是成為了無可否認的武神護法。其中轉折,與洗劍池有關。”
“靈晔的驚電劍法就是在道院洗劍池中領悟,”狄飛白說,“這我知道。洗劍池乃靈晔每次殺敵歸來後,洗去劍身污血的地方。與其說洗劍池悟道,我倒認為,乃是他殺了太多人,戾氣自然堆積,到了爆發的頂點。”
三人正從将軍廟中出來,前來上香的信客多是太太小姐與江湖镖客,發願家人仕途亨通,或是自己武運昌盛。
宗訓搖着撒扇:“狄少俠也是習劍之人,說不得有感同身受之處。不過,還有一種說法,道是謝若樸一日于池畔洗劍,忽然一道晴空霹靂,雷霆之威不可逼視,他乃是從這一道驚雷中悟出了劍法。驚電劍法的名稱,最初并非指謝若樸飛劍猶如電閃雷鳴,而是那道法無窮的天雷。”
狄飛白與江宜會意一眼。
雖是不知真假的轶聞,二人卻不約而同想到了一處。
“馮仲的事跡更是随處可見,”宗訓道,“他撰寫的‘羽公十論’流傳至今,有道是未讀羽公論不做入幕賓。天下第一謀士,亦是古今第一謀士,這座碼頭即是當年馮仲所建,糧草運輸、水師屯戰、商貿往來,都仰賴于此。”
及至岸邊,遠望貨船來往,碼頭上百名纖夫牽引貨船入港,除了運輸大宗瓷器、絹綢布匹香料茶葉,也有客船溝通南北。自東郡碼頭上名都,千裏路程一日可畢。
海風吹衣冷,水面粼粼波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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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飛白說:“最煩一些作古之人,偏要號稱古今第一。這上一千年與下一千年,未必就沒有超越他的。”
宗訓笑臉附和,道:“馮仲這個古今第一,多半是以他輔佐神曜陛下的功勞。可惜他未能走出東郡,亂戰中死于軍前,連個全屍都沒留下。否則論功他未必不能登白玉京,點為文曲星。只能說時也運也。”
江宜一旁聽着,想起半君那位名不見經傳的老師。所謂至聖無名,便是有勝于馮仲才華的人,未必卻能青史留名。
宗訓言談間對馮仲頗有推崇,想必是同為幕僚,比常人更欽佩馮仲的成就。
江宜不免想到若是有人在狄飛白面前,聲稱有為古今第一劍客,狄飛白只會拔劍沖上去一決高下。
忽然一群人來到碼頭邊,舉着肅靜退避的牌子,屏退閑人。
為首的是一名少年、兩個小童。其中正有江宜游園一遇的那位童子。
“二位,不如上船暫避風頭。”宗訓說。
靠岸一艘樓船,氣勢不凡,顯見是艘水師戰船。宗訓道是東郡新制的戰船,邀請兩人參觀。上了船,還能看見那三人在岸邊,清空了碼頭人群,不知擺弄什麽東西,一時面朝大海,一時對着大日,神神叨叨。
宗訓道:“那三位,是名都太常寺來的祝史與咒禁生。不知少俠與大師,有沒有聽說過近日的一個傳聞。”
他有意等江宜與狄飛白發問,二人卻都沉默,似乎并不感興趣。
宗訓眉頭一挑,自顧自說下去:“太常寺司天博士夜觀星象,發現客星犯紫薇。天象有異,太常寺算出異變在南方,近水,是以派來祝史一行人,沿東郡江寧池州一帶查問。近日在我東郡盤桓。他們身負重任,總督大人也必得配合。”
宗訓觀察狄飛白神色,見他不為所動。
“是麽,這我們不知道,也不關心。”
宗訓笑道:“我卻是知道大師有神通,可有掐指一算出什麽?”
江宜呵呵一笑。心想,若說異變,沙州狼騎、且蘭府遺族都不算麽?也不知這夜觀星象,觀得究竟準不準。
國朝表面上海晏河清,暗地裏卻不知生了多少事端。
岸上三人逗留須臾,朝海的某個方向一指,随從拿圖記下,一行人撤了。
宗訓順着祝史所指方向看去,忽然閉了嘴。
待得回程,已近傍晚。海面餘晖如火燒。
江宜正要下船,忽被身後宗訓扯住袖子。
岸上狄飛白回頭:“?”
腳下甲板震動,只見平靜的淺水一陣泥沙翻湧。狄飛白猛地反應過來,三步并作兩步上前,船梯卻已收了。樓船随着潮汐滑向遠處,眨眼間已離岸有兩三丈遠。
樓船的鐵碇全數收起,兩邊搖橹,竟然加速駛向海面。宗訓一手牢牢鉗制着江宜,面對岸上憤怒不已的狄飛白,朗然笑道:“狄少俠,在下與大師且去東海龍宮一游,數日就回!莫要擔心!”
“哈哈哈哈。”宗訓笑聲傳出十裏,搖着撒扇,一副得逞模樣。
岸上狄飛白身影縮成一個小點,樓船滑入大洋,東郡已遠遠向身後退去。
江宜掙脫宗訓魔爪,沒有說話。
宗訓賠禮道:“這艘戰船大可容納三百餘人,食糧能供給數月,飲食生活都自有人服侍。大師可不必為生活擔心。聽說大師此行只為遍歷四海,此事便是我自作主張,邀請大師一覽東海風光。這一路景色無兩,別處都見不到,大師定當不虛此行。”
東郡戰船不同凡響,尖底猶如一柄劈波斬浪的巨斧,行船速度很快。甲板又寬闊穩當,猶如一片樹葉,輕巧漂浮在水面上。
江宜隐約覺得,船行駛的方向,與方才祝史三人在岸邊一指的方向,十分接近。
“宗大人,我都上了你的船,想離開也沒辦法,大家就坦誠相待吧。”江宜道。
他倒是冷靜得很。
宗訓笑得更像一只狐貍:“大人二字擔待不起,宗某不過白身一個。所作所為與他人無關,大師只當是我仰慕您的大能,邀請您同游東海,若是不盡興,我自當給您賠罪。”
江宜見他無論如何不肯說實話,知道之後必有事要發生。樓船出海,舉目無所依靠,也只能任人宰割。
日暮的海面深沉而幽遠,海天一線相接,殘陽猶如點綴在線上的火焰寶珠。
宗訓不知道的是,這樣的景色江宜看了很多年。太和島上沒有人與事的煩擾,他可以一個人安靜地坐着很久,從日出到日落,直到明月高升。
最美的是玉輪倒映在廣袤的星河中,水波微動,猶如仙人踏月而來。
岸上,東郡總制署。狄飛白怒氣沖沖,直闖議事堂。
“徐牟何在?!”
“大膽!”議事堂衛士執戟上前。
徐總督從屏後出來:“狄少俠,今日不是與宗訓出游麽?”
狄飛白橫眉冷對。
徐總督見他臉色不對,喝退旁人,請他坐下慢慢講。狄飛白半點臉面不給,怒道:“你打的是什麽算盤,竟然動手劫人!”
“哦,什麽情況?”
“你的謀士宗訓,把我師父劫持上船,現在兩人已出了東海,不知往哪裏去了!”
狄飛白冷冷道:“可別說你不知此事,若無你的示意,宗訓什麽角色,敢自作主張?!”
徐總督:“少俠莫急,聽我一言。”
狄飛白道:“不必多說,我只要你把人還回來!”
徐總督笑道:“少俠何必動這麽大的火,宗訓所作所為的确未有事先通知我,不過我能猜到他的一些想法。你若沉得住氣,就聽我解釋。若急不可耐,就拿出那支能使喚謝書玉與裴同之的青牛令信,我馬上就命船出海,把他們攔回來。”
狄飛白聽出他的言外之意,心中驟然警惕。
“你什麽意思?”
“你們在碼頭遇見太常寺一行人的事,本官已知道了。宗訓所做,只是想為我分憂解難。大師能通鬼神,聲名在外,他恐怕是想求大師相助,先太常寺三使者一步,查出東海異象。你要知道司天博士的預言,可大可小,若确有其事,追究起來本官也是吃不了兜着走。”
“那是你們自己的事,與我們又有何幹!他的本事,倒也沒有大到颠倒乾坤的地步!何必将他牽扯進此事中。”
徐總督一笑:“大師的本事麽,不是我們這些凡俗之人可以評價的。不過本官心裏也有數。畢竟你父親那樣的人,也拜他為師,如何不能說明他的神通?”
狄飛白本自煩躁難言,聽徐總督提及父親二字,忽然冷靜下來。
他的脾氣也像劍一般,有時雖冷言冷語以對,仍然藏着鋒芒,冷不丁要刺人一下。這一會兒,卻好像收起了所有尖刺,突然地沉默了。
“你放心,大師之尊,宗訓心中有數。只是舉手之勞,求大師相助,不出半月定然還你個毫發無損的人。”
徐總督安然端坐太師交椅,似乎對狄飛白苦口婆心勸說。
這廂終于将他說動,眼看狄飛白認栽,默然起身就要走。
徐總督端起茶碟,還未送至嘴邊,走到門前的狄飛白忽然回頭:
“你們心裏有個屁的數。”
徐總督猛地嗆咳起來。
“算計我?”狄飛白淡淡道,“掂量過自己幾斤幾兩麽?”
他離開議事堂,徐總督方才回過神,一口沒動的茶水放回桌面,攤開手心發現汗水已經濕透了。這一局似乎是将了狄飛白一軍,然而……
徐總督回想起少年人那眼神。劍客的眼神總是鋒利的,只是再厲害的寶劍,徐總督也有辦法讓它老實待在劍鞘中。唯有那樣一眼,猶如看一只蝼蟻,高高在上,氣度如巨廈将傾,徐總督幾乎以為自己被碾死了。
“幾斤幾兩……幾斤幾兩?”徐牟念念有詞,末了無奈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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