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 徐牟
第82章 第82章 徐牟
東郡道院被視為李桓嶺最有遠見的一步棋,其意義絕不僅在于培養出了那些為他出生入死的武将。李氏能以東郡為根基,進可征伐天下,退可閉門自守,道院的讀書人功不可沒。
教化治世,經營治國。喊打喊殺是不可能收服東郡民心的。
“殺王慎,就是逼反王征。此人能占據橫嶼致官兵久攻不下,天時地利人和至少占了其二,他又有野心圖謀,設若以此為借口,與東郡勢不兩立,則徐牟更是騎虎難下。殺了王慎只會因小失大。”江宜說。
他已摸清狄飛白的脾氣,狄飛白雖目中無人,一向卻不敢非議李桓嶺。搬出神曜皇帝一定可以震住他。
江宜繼續說:“徐大人也作如此想法,或許咱們救走王慎,正合了他心意。他非但不會追究我們的過錯,反倒得感謝我們。”
“你不會是料到徐牟袖手旁觀,才敢去救王慎的吧?”狄飛白懷疑。
江宜笑笑。
狄飛白道:“你說的有些道理。不過,我想到你先前提過,東海上穢氣滔天,每逢陰雨就形成一片漆黑海霧,情形十分可怖。這些穢氣都是因王征而起,想當年便是神曜陛下征讨東海,都未必有如此嚴重的罪業。思及此處我就覺得可恨!”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狄飛白只是憤懑之言,江宜卻愣住。細細想來,那片黑霧籠罩的海域,果真僅憑王振一人之力就可以造成?
馬車內輕微響動,江宜啓簾探看,只見底板被兩邊撥開,王慎小心翼翼從車廂下鑽出來,松了口氣,朝江宜比個噤聲動作。
此刻已在東郡城外,王慎暫時安全了。
江宜放下簾子,翻出皇帝傳,倚坐讀書。
狄飛白一鞭抽下,馬車駛向池州。
行至過午,王慎一直縮頭縮尾,只知路上不曾停歇,卻不知身在何處。終于馬車停在道路旁棚舍,三人吃飯休息。
王慎心虛環顧,不見追兵,道上人煙寥寥,僅有棚舍中三二旅人,吃茶添飯。
他放下心來,随口道:“這是什麽地方?恁的荒涼。”
堂倌答:“這裏是紅柳坡,離池州城不遠啦。”
“坡上寸草不生,怎麽叫紅柳坡?”
“以前可不是這樣子,以前這裏樹木成林,季春時節飄絮好像下雪!”
兩碗熱騰騰的面片湯,剛出爐油香皮脆的胡麻餅,再加片兩斤牛肉。王慎早餓得心慌,忙開動,與狄飛白一人一碗大快朵頤。徐牟雖好吃好喝招待他,在牢獄中畢竟吃不下。
酒足飯飽,王慎方有閑心琢磨,江宜觀察他面色,笑道:“王少爺有什麽想法,不如說出來?”
王慎不好意思道:“我聽那人說,原來我們是在往池州城去?不知道方不方便,順路去一趟二十四亭?”
狄飛白說:“你倒想得美,怕是忘了自己還在逃命。”
江宜一手制止他,想了想:“王少爺的母親聽說是池州人?”
王慎沉默片刻:“二十四亭是我母親的娘家。她自嫁給我父親,就沒有再回過家。我也從來沒有機會探訪外祖外祖母……雖然眼下不是最好的時機,不過,一想到我此番回去橫嶼,恐怕再無機會上岸……”
王慎雖是海賊,倒也不是那等無情無義之人。
狄飛白道:“若是因你自己耽擱,又被徐牟抓回去,我可不管。”
“這……”王慎謹慎道,“當不至于吧?”
狄飛白鼻腔裏哼一聲,招來堂倌,油紙包了兩斤牛腱子肉帶走,提着便出門去。王慎兩眼望着他,江宜笑道:“他這就是答應你了,走罷。”
二十四亭位在池州北郊,從紅柳坡一路過去,眼看黃土遍野沒有一絲綠意,幾支馱運木材的車隊陸續經過,問旁人道是附近有個伐木場。
王慎不認識路,相顧茫然。他道是二十四亭乃母親家族的二十四個兄弟,家中人丁興旺,為一方鄉紳,有地有財,将二十四個兒子分家出去,鄉鄰就把他周家的地盤稱作二十四亭。
狄飛白下去問路,回來說:“到了,這裏就是二十四亭。”
王慎縱眼望去,沒見到二十四個亭子,倒是有人在荒地上修蓋圍牆樓基。
“你外祖家是搬走了?”狄飛白問。
王慎一問三不知,他母親去世得早,與娘家早斷了聯系。
修樓的人過來趕他們走,此地被一個姓申的財主買下,原來的大院宗祠全拆了,要蓋申園,乃是他私家地接,不許外人窺視。
“這裏原來住的不是周家?”
“那都是老皇歷了。周家的地被申老板買了,住在這裏的人全被吆走,周家人死的死散的散,早不曉得到哪兒去了。”
王慎還在發蒙,問:“可是周家祖上就是池州的,還能去哪兒?”
那人樂道:“還祖上呢,祖墳都給人掀了。”
王慎:“……”
那人攤手:“可不是嘛,申老板要修池子的地方,挖出來好幾座墳。周家人倒得太快,把自個兒祖宗都忘了。”
“那幾座墳呢?”
“我們管不了,申老板懶得管,一把火都燒了。”
池州客店。狄飛白一指掀開窗棂,觑見街上夜景,各家燈火氣氛祥和。
王慎與江宜商議從池州碼頭離岸。
江宜問:“你在池州有聯系的人麽?想辦法通知你父親來接你。”
王慎答:“有是有。”
他深深朝江狄二人拜了一拜:“多謝二位出手相救,王某感激不盡。經此一別恐難再見,這份恩情只有留待來生報答。”
江宜讓過他這一禮,狄飛白則是大馬金刀地受了,只覺王慎說的都是虛言,面帶不屑。
“感激不盡不必,再難相見是真。今夜過後,你我就是陌路之人,相聚一場不如相忘于江湖。”江宜說
王慎心中感動,難以言表。
店家送上兩壇清酒,狄飛白挑開酒封,斟滿兩大海碗,對王慎道:“我師父說得對,大家相聚一場是緣分,緣聚緣散不由人。我原先看不起你是個海賊,不過知恩圖報的人,再壞也壞不到哪兒去。我敬你一碗。”
狄飛白一向鼻孔看人,何曾如此真誠,王慎大受震撼。
王慎一生習武,唯敬佩比自己武藝更高強的人,他看得起狄飛白,狄飛白卻看不起他,這很讓他黯然神傷。離別之際,狄飛白願意放下成見,王慎怎麽敢不受?當下忙不疊将一海碗清酒幹盡,與狄飛白二人抱壇灌酒。
“江、江先生怎麽不……一起……?”
狄飛白一把将王慎按回酒桌上:“你別管他,幹了這碗!”
二人相對醺然,滿面通紅。
王慎酒壯慫人膽,對狄飛白說:“狄兄弟!我……知道你是一表人才、本領深不可測……那徐牟的龜獄,我有本事進去沒本事出來,全都是靠狄兄弟你!不過……我王慎、也不甘心久居人下……眼看咱倆就要永久分別了,臨行前我、我有個不情之請!”
“你說!”
啪的一聲王慎把四方晏平劍拍在酒桌上,刷然起身,呵道:“我想和你比劃比劃!”
“……”
“狄兄弟,你萬萬不要讓我!我就想看看,我自小劍不離手,這些年究竟學到了幾分真本事!”
狄飛白穩坐不動,徐徐放下酒碗,看一眼王慎:“不行。”
“為什麽?!”王慎大受打擊。
狄飛白嗤笑:“不為什麽。我沒工夫理你,我還有別的事要做。”
王慎:“你還有什麽事,比這事更重要?!”
“我要去收拾那個姓申的!”狄飛白說。
江宜坐在燈燭下,将書翻過一頁。
夜風乍然而起,燈影撲朔。
狄飛白道:“今日在二十四亭外,姓申的那家仆竟敢對我出言不遜。是可忍孰不可忍?狗教不好,都是主人的錯。誰叫我眼裏容不下比我更氣焰嚣張之人。非得去教訓教訓姓申的不可。”
“你知道姓申的是什麽人?”
“當然,我早同店家打聽清楚了。姓申的住在望聞巷,此人是紅柳坡伐木場之主,靠走私木料發家,掙些洗不幹淨的黑錢,也敢目中無人,哼。”
王慎問:“如果沒有這樁事,你會同我比武麽?”
狄飛白不假思索:“當然不會。”
“為什麽!”
狄飛白不說話。
王慎晃晃酒壇,壇中竟然不知不覺一滴不剩了。他猛地将酒壇擲向地面,震聲摔碎,大聲道:“狄兄弟!我知道你是看不起我!覺得我不配做你對手!我也不想辯解什麽,只想求你一句承諾!我去為你殺了那姓申的,不必你親自動手!事成之後,請你一定答應與我認真比試一番!”
語罷不待狄飛白回答,抓起四方晏平劍,抽身就從客店窗戶飛身躍下。
只聽瓦片一陣乒呤哐啷,人已落在街上。
狄飛白垂目注視着碗中餘酒,酒液中盛着一粒蛋黃似的燭光。
江宜放下皇帝傳,擡頭:“王慎醉後不清醒,你還是去看一下吧。”
狄飛白應了聲,從羅漢榻上起身,忽地頭重腳輕。他畢竟也喝了許多酒,閉目凝神片刻,摸出牙飛劍納入懷中藏好,跟着縱身躍出窗外。窗框摔得沉悶一聲響。
“……這一個兩個的,都醉了。”
江宜搖頭,以燭剪撥亮燈花,重新執起書卷。墨字在昏黃光暈下猶如亂舞的小人。
夜晚雲翳飄來,掩蓋了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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