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 翦英

第93章 第93章  翦英

鬼牙礁因其狀似獠牙而得名,在東郡府志中又有另一個稱呼,號沉戟之地。

彼處是八百年前,李氏率領道院師生大戰海賊的古戰場,葬身魚腹的怨魂無數,整片海域翻湧着濃黑如墨的顏色。陸地寸草不生,水中亦無活物,連漁民都不會涉足。

宗訓皺眉,不明白江宜去那裏做什麽。

“鬼牙礁距離東極島尚有半日的路途,恐怕這艘船不能帶你去,”宗訓先是拒絕,随後又說,“不過,隔艙中備有一艘輕舟快楫,我讓船夫送你一程,備上所需幹糧,兩日可到。屆時返程,去東極島換船便罷。”

江宜忙道謝:“有勞有勞。船夫就不必了,此行怕是顧不了別人。幹糧也不必了,輕車簡從即可。”

宗訓:“……”

宗訓滿腹疑惑,不知江宜葫蘆裏賣的什麽藥。鬼牙礁在無人之地,遠離東郡水師與橫嶼海賊,掀不起什麽風浪。

船上随從将輕舟推入海浪中,江宜随小船浮出去數步遠。船艏宗訓的身影逐漸縮小,在視線之外,江宜揮手大喊:“多謝了!就此別過!”

也不知宗訓聽不聽得見。這個初見面就算計了他的家夥,在相處中變得愈發親切,他似乎是個依附徐牟而活的布衣,但江宜知道宗訓是有夢想的人,他想成為一個出色的幕僚,最好能像那位留名千古的謀士馮仲那樣。因此他為徐牟鞍前馬後。

但即使是第一謀臣馮仲也終有一死,甚至不能被座主點将同登白玉京。

宗訓志向在此,能不能得志,卻是時也運也。

江宜搖動舟楫,向南劃去。

道院先賢塔。

一到榕樹院,寸刃就知道江宜不在。青女在樹下掃落葉,對造訪者視若無睹。

“江宜來過嗎?”寸刃問。

青女淡然道:“他又不是住在道院。”

寸刃審視青女神色:“若不是你那些話,引他浮想聯翩,他怎會三不五時就往來道院,查一些空穴來風之事。你若有心指點,有話為何不直接對我講?”

青女似笑非笑:“我引他浮想聯翩?江宜如今的局面,哪一樣不是順應天意來的?天意予他指引,我看他也樂得接受。你何不問問自己,你又不曾給過他指引?”

青女一身粗布麻衣,俨然就是一庸常老婦,口中卻說着天意,令人心生荒唐之感。寸刃說:“那麽就是天意有負于他。”

寒鴉歸巢,榕樹幾片秋葉飄落。

沉默半晌,青女皺眉:“一股酒氣。”

來之前寸刃的确喝了幾口琥珀酒,只有餘味甘醇,卻不可能令他陶醉,世間再烈的酒于他也只當清水一般。不過,青女這一句話,忽然間令寸刃腹中酒液蘇醒過來,猶如燃燒一般。

“天意引蒼生為棋子,當年圓光池邊,只不過是一場棋局的開始。我們又何曾在意過有血有肉的凡人。江宜一身骨血盡為化去,只剩一顆凡心跳動,然而他依然是可以選擇自己道路的有靈之人。”

“我不記得曾強迫于他。”青女說。

白日裏餞別宴上王慎的話在耳邊回響:你們沒有逼我,你們只當我是可以随意擺布的傻子!

縱然江宜不是傻子,縱然他很聰明,也免不了為神人執棋的下場。

寸刃說:“其實我心中一直有愧。”

青女注視他良久,發現寸刃說的是真心話。她不置可否,收回視線,天色轉暗,繼續清掃落葉。

“你今日這番話,我會記得轉告世外天。”青女說。

金烏西沉,西邊蒼穹一片蓼染的紫紅,東邊天空卻黑得深邃,猶如一個深不見底的漩渦,燈火與星光皆被吞噬,只看一眼,仿佛視線也深墜其中,難以自拔。那毫無生機的漆黑中透露出不詳之訊號,連飛鳥也避之不及。

兩人同時遙望東方,似乎各有所得。

這時一行人自院門魚貫而入,領頭的一身道袍拂塵,身後跟着兩個小童,數名衛兵在周圍警戒。道士匆匆經過榕樹下,猶如沒看見兩人,口中催促道:“妖邪之氣不散,速速用玄黃玉雞勘定方位!”

數人湧入先賢塔,兩名士兵留在殿外守候。

寸刃道:“多半又是水心劍。我且去看看。此次定當了結了他。”

語罷虛空裏踏出一步,縮地千裏,身形晃而不見。

一陣風散,地上落葉飄零,青女垂頭繼續掃灑,猶如無事發生。

鬼牙礁。

一兩日路途,江宜借來一股西風,急流勇進,只用一刻鐘就到了。鬼牙礁聳立在海面之上,猶如一根漆黑的朝天獠牙,又如同一支折斷的長戟,深沒海水之下。罷船上岸,浪潮随即沒過淺灘。

江宜爬上礁石,回顧腳下,只有茫茫海水,頭頂天空渺遠,極目四望更不見陸地與人煙。上天無路,入地無門,觸途成滞。

死生絕境,唯在此地。

傳聞李氏八百年前為海賊圍困之地,賊寇猶如海水從四面八方奔湧而來,李桓嶺孤身一人,腳下僅立錐之地,命懸一線。

若非天降霹靂雷霆與之解圍,唯恐就沒有日後的神曜皇帝。天命不死,天意難違。

江宜坐在鬼牙礁上,此時天色已經只餘一點殘晖,海面上礁石的倒影狹而尖銳,猶似倒插之鋒。他猜測翦英是曾經追随李桓嶺麾下的道院師生之一,八百年前戰死東海,佩劍水心也随之損毀,劍斷人亡。

水心是王者劍,金剛不壞,不會輕易損毀。名劍殒身之戰,必然驚心動魄。那麽鬼牙礁極有可能就是翦英喪身之地。

如今水心徘徊不去,定然也是對此地有所留戀。無論寸刃擊退他多少次,只要不徹底銷毀水心劍,他就還會回來。

而要徹底摧毀此劍,因果也系于昔年主人喪命之所。

天黑欲雨,江宜撐開一傘。海上漸漸起風,風中有無數細小如牛毫的鋒芒,切割礁石發出鬼哭狼嚎似的可怖之聲。

水心來了。

海裏出現一個漆黑的影子,猶如迷失了路途,站在礁石上茫然四顧。江宜站起身,從水心的角度,只看見一個被油紙傘遮去大半的白色身形。

黑影向頂端爬來,風嚣更甚,石屑簌簌飄零,仿佛一場早冬的黑雪。水心控制不住溢出的劍氣将江宜的傘掃開幾道缺口。時雨驟降。江宜懷中取出一只錦囊,錦面上兩行鐵畫銀鈎:是是非非多愛憎,颠颠倒倒萬事空。

正是江宜管寸刃借來的東西。

錦囊破開,從中噴發無數劍氣,洪流一般湧向黑影。兩邊劍風沖撞迸發出震天徹地的嘯響,猶如巨大而尖利指甲擦刮過鏡面,江宜一時耳鳴失聰。黑影更如發狂一般,迎流而上,在寸刃的劍風中洗去周身缭繞的黑氣,露出水心白淨面容——那張平凡的臉上已經滿是瘋狂與痛苦……

狂風掀飛雨傘,江宜驀然看見,水心的神情中并沒有仇恨。

他不是為了仇與怨留在人間,他的執念只是尋找曾經的主人。翦英既死,千頭萬緒都沒了歸宿。

“……”

劍氣與劍氣的洪流中,水心與江宜四目相對,腳下海水沸騰、身畔風聲厲嘯,而漩渦中心是無聲之地。錦囊中寸刃留下的劍氣釋放殆盡,風止,衣袖落下,水心斷劍來到江宜身前——

上天無路入地無門是謂絕境。

唯在絕境之中置身死地。

唯在死地之中謀取一線生機。

“江宜!”

風流之外,一人渡海而來,一瞬伸手!

然而時機已過,水心斷劍插入江宜胸膛,周身黑氣爆發,洶湧灌入劍傷之中。剎那間,暴雨懸停,漆黑天空撕開一道裂痕,金色天光從那裂痕中爆發,縱跨南北,猶如一張巨弓!弦聲驚發,雷霆降落,天穹之上無數紫蛛爬過,形成一道通天之柱般的巨雷,轟向鬼牙礁——

水心抽出斷劍,勉力舉起阻擋。

九天神雷寂靜地落在那斷劍之上。

一切似乎停滞。

水心劍銘文處出現龜裂。

終于,驚電先發,震聲後至,幾乎掀翻整個東海。在那宏偉的雷聲中,水心撕心裂肺地嚎叫,慘白電光照徹永夜,東海經年的穢氣一舉爆發,黑與白的混沌中,渡海的劍客抽出長劍——

長劍以黑夜為鞘,有如一道匹練,劍銘逐一浮現:

天地為爐兮,造化為工

陰陽為炭兮,萬物為銅

其生若浮兮,其死若休

天地有終兮,與我攜終

長劍刺在水心體表,天雷籠罩長劍,将其鍍成一道光弧,随之緩緩貫進水心身體。水心劍銘文磨去,長劍攪動,終将其體內劍心破碎。水心愣睜雙眼,面上瘋狂褪去,剩餘茫然與惶惑,裂痕爬上脖頸,布滿面孔。

“翦……英……翦……英……翦……”

雷光在體內爆發,水心散為碎片,在長劍的劍氣中削為無數晶亮粉末,随長風消逝無痕。

大雨仍在流淌。

海面下卻是平靜世界。

當水心抽出斷劍時,江宜就為飓風掀飛,落入水中。海底的穢氣一部分聚成黑蛇沖破水面,一部分被他吸引,進入他身體,使江宜沉重地墜向海水深處。

海面上無數斑駁的光影,猶如林蔭間遺落的光斑,映在江宜瞳仁中。他卻已經看不見,漸無知無覺,黑氣的觸手将他包裹吞沒。天日終結,只有無盡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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