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 翦英

第94章 第94章  翦英

……翦……翦……英……

黑暗裏,一人踽踽尋找:“翦英……翦英……”

江宜跟着他:“你在找什麽?”

那人答道:“我在找我的主人。”

“他在哪裏?”

“我不知道,他已經離開我很久。”

“很久是多久。”

“八百年。”

“八百年,人早就死了。”

“死了?”

那人擡起頭。江宜看見他的臉,蒼白而年輕,透着股死氣,好像一張泡發的皮。

“我想起來了,他已經死了……我要找到……要找到他的魂魄……”

江宜說:“魂入天,魄入地,你到哪裏去找?人死了連轉世都沒有,萬事休矣。”

那人說:“有人告訴我,找到魂,找到魄,人就能回來。”

“是誰?”

“一個魂。我睡了很久,魂來叫醒我,跟我說話。她告訴我,她就是逗留在人間的魂魄之一,有人想使她複活,在人間尋找剩餘的二魂七魄。我的主人雖然逝去,但他的魂魄沒有回歸天地,我還可以找到他。我醒來之後,一直在尋找……”

“荒謬,”江宜訝然,“天輪地轂推動世界運轉不休,萬物皆有其歸宿。身軀腐朽,魂魄便被吸入天地脈中,這是不可抗拒的,又怎麽會逗留在人間界。”

那人睜着他死去的眼睛,看着江宜:“那麽,它們是什麽呢?”

他一指,四周的黑暗轉瞬扭曲起來,江宜赫然發現那些竟都是糾結在一起的黑煙,煙霧中無數猙獰變形的臉,拉長揉扁,口中發出無聲尖嘯,好像攢聚在暗處伺機發難、擇人而噬的餓鼠。

“所有人都有來處嗎?所有人都有歸處嗎?無家可歸流浪的是誰的魂魄?它們到處流浪,流浪得到處都是,我在它們之中沉睡,我知道沒有一個是翦英的魂魄……”

淚水在臉上縱橫,他陷入癡狂:“我的主人在一堆破銅爛鐵裏撿到了我,我找遍整片海,卻找不到他的魂魄!翦英!翦英!你到底在哪裏?!——不要阻止我!沒有人可以阻止我!!!”

他手中出現一柄殘劍。

江宜低頭,看見那破損的殘劍插在自己心口。劍格處有斑駁的痕跡,那是曾經的銘文被抹去了。一個人擁有自己的名字,才能獨立于衆人,一柄劍擁有自己的劍銘,才能修煉出劍心。劍銘已銷,劍心即破。

“不要阻止我!不要阻止我!!”

那人在癫狂中染上黑氣,化為那黑暗中的群鼠之一。磅礴的黑氣糾結而成巨蛇鑽入江宜心前傷口,無數絮絮低語、怒吼、驚叫與狂嘯在他腦海中炸開,他倒在一灘積水中,感到身軀正在化為一團漿液,即将溶解于漫無邊際的黑暗裏……

漸漸地,噪聲中出現一串寂靜的水滴聲。

那聲音徐徐放大,他意識到是一個人的腳步。一雙雲履在他眼前駐足。

這是一個很熟悉的人,江宜心裏的聲音說:我認識這個人……是誰?……是誰?……他是誰?……

聲音叫嚣着:他是……!他是……!他是……!

我認識你,江宜遺憾地想,我就要死了,可我卻不知道你的名字。

那漆黑的視野裏出現一雙手。一雙潔白的手,修長而有力,撫摸在他僵冷的雙眼上。

“我叫商恪。”

商恪走進先帝殿。大殿內明燈常燃,香燭的煙氣彙聚而成空中樓閣,仿佛有徐徐袅袅的身影穿行其中。

“商恪……”

“等你很久了……”

蜃境中重重人影七嘴八舌:

“東海穢氣一朝清淨,商恪你功不可沒……”

“沒有天弓與豐隆相助,此事難成……”

“你懷中抱的是誰……”

商恪慢将臂彎中漆黑的一條人形放在座前蒲團上,那原來不是蓋的玄黑衣物,而是那人身上墨黑的皮膚。細看之下,竟然是無數爬動的黑字。

“可憐……可憐……”

“他已被穢氣侵蝕入骨,放任不管,将化為妖邪……”

商恪皺眉:“怎可不管?我原不曾聽說過,他的體質能引來穢氣。”

“江宜是天書玄臺,法寶受到污穢之物觊觎,情有可原……”

“此子是個好材料,不可不搭救一把……”

“除穢若是易事,諸君又何苦日日煩惱?他如今這個下場,如何挽救倒是沒個說法……”

商恪冷冷聽着,說:“當年江宜為天雷所劈,虛無上人出無根水救他。無根水能否洗去他身上穢氣?”

“此法甚妙……”

“可惜已經一年不曾有聞雨師蹤跡,又往何處去尋無根水……”

“雨師常駐洞庭霖宮,或可往彼地尋祂……”

“洞庭八百裏大旱,雨師早已不在……”

衆聲一時安靜。細聽可知蜃境中在低語讨論。

商恪道:“只怕江宜等不了太久。”

一聲道:“商恪,如你願意,可為他念誦消魔智慧玉清隐書。李桓嶺之定海槍殺氣深重,可鎮妖邪,在先帝殿中為他念咒護持七七四十九日,以消魔智慧書平複他身上的穢氣。此法可得一時之解,但仍要尋得雨師無根水……”

香煙散去,滿室寂靜。

蒲團上,穢氣滿身蛹動,時而露出一寸白皙皮膚,時而團團扭曲猶如猙獰面具。商恪固知江宜早已失卻五感,不會再感到痛楚,然而這情形仍令他想起當初那個在床榻上被活剖心肝的孩子。他不由自主握住江宜的手指。

青女半倚在門口,天外已經破曉。

“此子心性太狠,竟然以身入局,引天雷劈打水心劍,誤打誤撞助你擊敗水心。”

商恪皺眉:“是誤打誤撞,還是胸有成竹,你我心知肚明。”

青女唇角微笑:“你是說,我有意引導他?非也。孰輕孰重我豈會不知?江宜有大任在身,區區一只劍鬼,不值當他犧牲自己。他這是為了你。”

“……”

“江宜見你遲遲拿不下水心,便自作主張要助你一臂之力。他早已勘破你與水心一戰,成敗關鍵只在劍心境界,因此拿話點你。為保萬全,更是舍身引降天雷。他是天命之人,世外天不會眼看他送死,鬼牙礁乃無天無地之絕境,他自己求死,若不是豐隆與天弓出手相救,就魂飛魄散了。他知道自己的重要,對世外天以命相逼,我說他心性狠絕,有什麽不對?”

商恪默然不語。

青女又是一笑:“他舍身只為助你,倒也情有可原。你為他誦咒護持,算還了他的因果。”

殿門掩閉,三千明燈光影交織。重樓九層三百六十座神像從四面八方投來目光,當中是堪稱龐然大物的神曜皇帝像,無論在大殿的哪個角落,那雙慈悲金眼都籠罩而來,在那雙金眼面前,一切存在都不值一提。

漆黑的江宜,與盤膝而坐的商恪,在皇帝像前似乎兩粒微塵。

青煙晦澀氣息彌漫,經咒的吟誦低沉回響……

在黑暗世界裏醒來,江宜發現自己沒有死。他還活着,活在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裏。

這裏是哪裏,他不知道,感官似乎也消失了,猶如自身已變成寂靜之海中一只無悲無喜的核舟。舟中承載了很多人,他有所覺察,卻不能看見,那些人好像是雕塑、是刻畫,生命的形骸具備,生命卻是停止的,不能搭話也無法觸碰。

核舟漂泊在無邊無際的海,仿佛永不能靠岸。

幾十年過去——也許是一百年,也許是一瞬間——黑夜中出現了一片陸地。核舟終于停泊,江宜上岸,那舟複又載着滿船雕塑漸行漸遠。

江宜走在陸地上。陸地亦為夜幕籠罩。然而畢竟是陸地了,天生二氣在脫離了混沌之海後創造了人與神,陸地是人的新生。江宜隐約明白過來,核舟搭載的是往生的魂魄,他本來已死去,将随那些魂靈在幽冥世界中暢游,直到被天地脈召喚。

然而,又是誰為他創造了一片陸地?

他漫無目的地行走,不知要往哪裏去,很快,也許是很久後,也忘了自己從哪裏來。他的雙腳已充滿疲憊,好像生命誕生之初般艱難,世界空無一物,早得像在萬物被創造以前。他明白過來自己應該創造些什麽。

他應該創造一個與自己相同的東西,好明白過來自己究竟是什麽。

還應該創造一個石頭,好讓自己可以坐在上面休息。

他必須創造一個心中第一時間出現的形象——

因此創造了一座崖。

前面突如其來地出現了一座高大巨影,它聳立、孤峭,怪石嶙峋,身上的圖案好像風生水磨。它出現的一瞬間,江宜心中的聲音就說:這是一座山崖。

江宜爬上高崖。他想找一個可以坐的地方,于是在崖邊坐下。崖邊應該有風,風從海面上吹拂而來。海上應該有明月,一輪清晖出現在濃郁的夜色盡頭。江宜迎風微眯上雙眼,明亮的月華在他眼底閃爍。

他覺得生命應當是這樣,在一個夜晚有風有月。

“真美啊。”

“是的。”身邊的人認同地說。

“你是我創造的人嗎?”江宜問。

那人不說話。

“你是我認識的人嗎?”

那人不說話。

“那麽,你是我的朋友嗎?”

那人還是不言不語。

江宜抱歉地說:“也許你不是,如果你是我的朋友,我怎會不知道你是誰呢?”

“你知道的。”那人說。

江宜困惑。

“你知道的。”那人仍然說。

江宜覺得這人太執着,然而這執着裏又有什麽東西令他難過——有人這麽想做他的朋友,可他卻連別人的名字都記不住。

我知道的。他忽然想:其實我是知道的,他是……他是……他是……

明月綻放清晖,微風拂過,水面縠紋從遠處蔓延而來,猶如一串踏月的腳步。行步處漣漪蕩漾,好像春風裏江宜的心情。

“你是商恪。”江宜笑着說。

剎那世界光芒大放,黑暗驅散,夜色褪去。身邊那人起身,向着中天高懸的一團明光走去。

“等等我!”江宜大喊,下意識追趕,中天的明光猶如火球一般向他撲來——

江宜睜開眼睛,醒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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