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 夢老

第95章 第95章  夢老

出現在眼前的是一團燭焰,江宜立即意識到這就是那輪黑暗世界中的明月……

他醒得突然,下意識坐起來,撞進一團白雲裏。

那是一個人的懷抱。那人正探身越過他,去挪開晃眼的香燭,冷不防江宜忽然彈起,忙一手穩住他肩膀:“沒事吧?”

那人袖口散發一股濃烈的安息香,使人想起幽靜的廟宇與林野。

只見他眉高疏秀,仰月彎弓,端是惹人注目的容顏,又自有一派出世的風度,神藏而不露。

四目相對,江宜傻乎乎道:“我好像在哪兒見過你……”

那人一愣,試探江宜臉頰。

江宜笑着抓住他手:“殘劍?”

“半君?”

“寸刃?”

“還是……商恪。”

“……”

商恪不動聲色,欲将手抽回來。這時大殿外傳來一人怒喝:“四十九日已至,到底有救沒救,怎麽還不開門?!”

另一人聲回答:“勿要喧嘩。生死有命,自會見分曉。”

江宜聽得那聲音,十分熟悉,心中正說:這不是——

“是狄飛白,”商恪道,“你被水心劍引發的穢氣所傷,命懸一線,唯有以消魔智慧書加持七七四十九日,才能活命。這些天他一直守在外面。”

此處原來是位于東郡道院先賢塔的先帝大殿,江宜面前的神像豈止威嚴二字可以形容,巨大的定海神槍在燭火映照中通體閃爍微妙光澤,猶如靈氣游走,釋放出若有若無的森然氣息。

江宜記得商恪說過,此地的定海槍有真無假,乃是誕生于八百年前的真正神器。

“定海槍的殺伐之氣可以鎮壓你體內的穢氣,”商恪解釋說,“不過,穢氣難除,終究只是權宜之計。”

江宜仰望定海槍,法器之間似乎有獨特的感應,他忽有疑問:“定海槍有化形嗎?”

商恪搖頭。

“那麽,為什麽水心劍可以?定海槍不是凡器,主人也不是凡人,為什麽不能修得器心?”

商恪道:“水心得道,是天時地利人和。我猜想,也許是其主翦英戰死之際,将劍心寄托在佩劍身上,方能助水心劍得道化形。”

江宜想起黑暗世界中,水心對他說的話。四十九日時間在那世界中只是一眨眼,水心在他面前化作尖嘯的黑色煙氣,仿佛只是上一刻。江宜記得自己與水心有過一番交談,而那些話語直到他恢複了清醒意識,才有了意義。

若如商恪所說,翦英臨死前以劍心成就了水心,這數百年間,水心劍一直沉睡在東海。那麽水心口中,那個前來喚醒他的魂是什麽?魂魄不回歸天輪地毂,而如無聲息的塑像一般搭載核舟所漂浮的,又是什麽河流?

他瀕死時所到達的,如同幽冥地府的地方,其中景象究竟意味着什麽?

江宜擡手,見一串黑色蜈蚣從手腕上爬過,每一節軀殼都是密密麻麻的小字。

“穢氣只是暫時被壓制,若要徹底清除,得需當年救過你一命的無根水。”商恪說。

江宜放下衣袖,蓋過手背。

“母親告訴過我,當年救我的是師父帶來的一位道人。”江宜說。

“虛無上人就是雨師,祂以無根水洗去你被天雷劈為焦炭的骨肉,無根水可以活死人肉白骨,洗盡你身上的穢氣。”

江宜驚訝:“原來那時救我的是雨師?”

商恪瞥他一眼,沒有回答,心想那時候的事江宜果然不知道,雖然經歷了剖心掏肝的痛苦,卻随着這具逐漸鈍感的身體,連曾經的痛也一并遺忘了。

“江宜,我有一個問題。”商恪說,他神色十分鄭重,令江宜也不由得認真起來。

“你獨自前去鬼牙礁,是認為水心無法殺死你麽?”

江宜愣住。

他的身體十分特殊,即使撕成碎片,也可以重新拼合起來,加之無痛無感,當真已經很久沒有還活着的實感了,只當自己是具行屍走肉,甚至是個後天修成的法寶。

商恪說對了一半,江宜的确是認為水心劍無法殺死自己。唯一沒有想到的,是水心劍已被穢氣侵蝕,決戰一擊更是引爆海面下的穢氣。江宜不怕刀槍劍戟,卻禁不住穢氣的污染。

然而,他獨自前去鬼牙礁,心中所想卻與生死無關。偷生之人如何設下必死之局?就算那時水心果然一劍将他殺了,對江宜而言,也不過是輕描淡寫結束了人生……

冷不丁被商恪發問,江宜才意識到自己的想法。

商恪認真道:“你的确有特殊之處,卻絕非不死的生物,以後萬勿拿自己的性命冒險。切記。”

“我只是……”江宜道,“已經忘了自己還活着。”

商恪看他良久。清風徐來,塔剎四檐的風铎輕盈回響。

他以一手印在江宜心口:“你當然還活着。這裏不是還有一顆心嗎?”

青天白雲,江宜打開大殿正門,光線與大殿裏湧出的香煙相遇,猶如流水。

臺階上一人背身坐着,聳肩弓背,似乎已化身石像。

他聽見動靜回過頭,看見江宜,愣怔了數息,猛地彈起身來:“江宜!”

狄飛白臉上有三分疲态,下巴冒了一圈青茬,神色如釋重負,又透着幾許茫然。原因青女與商恪并沒有告訴他事情原委,狄飛白只知道江宜受了重傷,需以道法醫治四十九日。

四十九日前的夜晚,江宜在說過一些模棱兩可的話後就從他眼前消失,狄飛白深深地感到自己不被信任與依靠。

“那天晚上你走以後,就下起大雨,雷鳴電閃,東海更是海浪滔天、妖風四起。第二天到處便有賽神戲,開壇打醮,平息天怒。寸刃臨走前說要去道院找你,卻也沒回來。我到道院來,看見太常寺的人用那三個法寶設壇做法,忽然手舞足蹈歡呼雀躍,說什麽妖氣已除、兇穢滅形,接着便打道回府了。東郡送走了那三個神棍,簡直不能更高興,加之王征之亂暫時平息,這幾日眼見風氣便好了起來。只我一人像個沒頭蒼蠅,整日守在門口,青女看不上我一介凡人,一個字也不肯透露。”

道院齋堂,狄飛白大快朵頤。散學後,齋堂中沒有幾個學生,飯食也很簡單,腐幹絲拌以蝦子、秋油,油滾松菌,醬炒蠶豆,上口鮮脆。

江宜将那日發生的事告訴狄飛白,只說是與寸刃一起鎮壓作亂的劍鬼,不意被東海穢氣中傷,所幸劍鬼已亡,穢氣也随之蕩清。

狄飛白口中包飯,吐詞不清:“這種事寸刃自己去做就罷了!做什麽要你出面?!你不通武藝,能幫上什麽忙?還險些送了性命!”

狄飛白滿口噴飯,江宜一邊擦臉,一邊慶幸沒有将實話全盤托出。否則以狄飛白的性格,絕非商恪那樣三言兩語就可以安撫。

“那麽,”狄飛白說,“要想徹底淨化你身上的穢氣,只有去找雨師?這個雨師,又住在哪裏?”

“雨師洞府在洞庭深處。”商恪端着飯碗過來,在他們身邊坐下。商恪換了一身月白罩衫,束發綸巾,俨然是道院之中書生的裝束,只是眼神依舊十分鋒利,不像讀書人。

“你是誰?”狄飛白叼着筷子問。

這四十九日商恪不曾走出大殿,狄飛白沒有見過他。

“他就是寸刃。”江宜說。

狄飛白:“……”

一時間狄飛白大腦混亂,他尊敬的殘劍、小瞧的半君、警惕的寸刃,與面前這個陌生人的形象不停轉變,兩眼發直。

商恪道:“因為一些特殊原因,才喬裝接近你們。今後就坦誠相見罷,小弟,我的本名叫做商恪。”

狄飛白冒火:“不要叫我小弟。我不是你小弟!”

商恪從谏如流,點點頭,袖中拿出一方匣子,遞給江宜。

匣中裝着一疊發黃的絹紙,翻開來,紙上是一片空白,觸感亦十分奇特,仿佛還帶着些微的體溫。

“這是……?”江宜問。

“給我看看。”狄飛白接過絹紙,翻來覆去查看,臉色變得古怪起來。

他看眼商恪:“你這東西是哪裏來的?……不,等等,是我問錯對象了,此物雖然稀世罕見,但對世外神通而言估計算不得什麽。”

江宜好奇:“這不是一卷紙?”

“當然不是,”狄飛白随手丢回方匣子中,“這是東海鲛人皮,傳說級的寶物。只有太常寺鳳臺中保存得一卷。”

江宜見他扔得随性,還當不是太重要,一聽卻是鲛人皮,吓了一跳險些沒接住。

“東郡道院中也有一卷,”商恪說,“此物的用處非常廣,将它縫在身上,它可以與人的皮膚合二為一,無論膚色溫度都一致,甚至看不見疤痕,成為天衣無縫的一部分。”

他說完,狄飛白就懂了,只有江宜仍疑惑:“交給我做什麽呢?”

商恪與狄飛白對視一眼。

狄飛白筷子指指江宜腹部:“修修你那個破洞,免得吓到人家。”

江宜方道:“原來如此,當真是多謝了。不過我用不着此寶物。”

“人間雖然難尋,指不定世外天遍地都是,”狄飛白道,“給你用你就用吧,還推脫什麽?不去使用的東西也就是個死物,談不上珍貴不珍貴。”

“非是這個原因,說實在的,将別人的皮縫在自己身上,着實心裏慎得慌。”江宜說。

商恪眉頭一挑。

狄飛白笑道:“哦,忘了你還是個大善人。”

商恪也笑:“這卷皮剝下來不知道多少歲月了,往事早已随主人煙消雲散,你就當它是一匹普通布料也無妨。尋醫問藥,不也常有用生靈做藥引的麽。”

江宜合上匣子,推還給商恪,說:“如今這樣也挺好的,我不覺得需要修補,誰也不會把我衣服扒了看不是麽?水心碎劍八百年,尚能重返人間,因果的力量又豈是可以輕易磨滅的。”

商恪看着那匣子,不置可否,端起碗吃飯。

過得一會兒,方說:“此物是我管青女要的,若你不想要,還給她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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