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真相(3)
一周多未曾出現在公衆面前的林沫,相較于曾經白得發亮的模樣, 明顯被曬黑了些, 原本清瘦的面孔更是瘦得下巴尖尖, 更顯得那雙眼睛又大又亮。
與身邊金發碧眼的女子比起來,林沫堪稱世人眼中東方女人的經典模樣, 素淨、安然、纖巧、靈活, 神采奕奕卻不咄咄逼人。
“元董。”向元正航打招呼的時候, 林沫明顯不如之前對元要說話那麽自信。
元正航閉上眼, 腦海裏光陰白駒過隙, 眼前這個亭亭玉立的女孩還是缺了顆門牙的小女孩的模樣,依稀可見。
若不是偏見,他本該在林海夫婦離世之後将小姑娘庇護在元氏翼下,可他沒有。他甚至一次次将林氏夫婦的意外歸咎于她,又或許, 只是因為這樣會叫自己的良心好受一些。
“許多年不見,你成大姑娘了。”元正航若有似無的一聲嘆息,時光如梭,小女孩成了大姑娘,而他也已垂老。終于承認, 即使是他, 也有失誤的時候。
林沫站在玄關,并沒有繼續朝裏面走:“我一直在電視上看見元董, 您一直還是老樣子,沒有變。”
她已經習慣了和元氏保持一定的距離。
“嘁。”元焯一聲冷哼, 不輕不重,“你把這女人帶到元家來做什麽?想讓她來澄清自己跟元焯沒有不正當男女關系,以為這樣就能讓他的聲名狼藉因此而逆轉?未免太天真了吧……他在國外的時候,可不止這一個炮|友,留學圈子裏能作證的人多了去了。”
“就算我是不肖子,他也不過半斤八兩,不比我好在哪裏。”元堯的唇邊挂着冷笑,面向元正航,“如果你以為,在我跟他之間,我是壞的選擇。那我只能說你真的老了,爸爸。”
元正航像沒有聽見長子的搶白,問站在林沫身邊的年輕女人:“你叫什麽?”
“我叫蓮安,順便說一句,我不是美國姑娘,如果硬要說國籍,我是塞拉利昂人。”金發女子一口标準的國語,字正腔圓,她皮膚是健康的小麥色,笑起來有種金色麥田的絢爛,“我的國語是媽媽教的。她對我提起過您,元老先生。”
目光一直停在站在玄關的林小沫臉上的元焯,直到此刻才緩緩開口:“蓮安是媽離開國內之後收養的義女,她一直跟着媽在塞拉利昂工作。媽去世的那年,是她将遺願帶給我,我們是那時候認識的。”
“蓮安……”元正航喃喃,仿佛蟄伏在記憶中的什麽蠢蠢欲動。
“媽媽說這是元老先生曾經贈與她的中文名,”蓮安不無遺憾地笑了下,“但分別以後,大家都稱呼她麗莎女士,誰也不記得這個名字了。所以她轉送給了我,希望您不要介意。”
“蓮安她……我是說,麗莎,她後來過得好嗎?”元正航蒼老的面孔居然有了一絲動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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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這動容落在元堯眼裏,就像刺在脊梁骨的針,使他眼神越發陰鸷。
蓮安說:“她說‘心所安處即吾鄉’,我想她把YUAN當成了自己的家,從沒有一日離開。”
“YUAN是在你們相識的醫院遺址上重建的福利院,原先的醫院在內|戰中毀于一旦。當年你給的‘分手費’,全部被用作YUAN的籌建。”元焯說,“在那裏,有無數孩子叫她媽媽。”
蓮安點點頭,說:“這次林沫來找我,我才知道網絡上竟有人拿我,還有姐妹們的照片來诋毀他。我真的不明白,世上有那麽多人等待幫助,有那麽多美好值得被紀念,為什麽會有人願意耗費生命去做這些卑劣陰暗的事。”
林沫輕輕接口:“在麗莎阿姨的舊宅裏,我看到了你們一家三口當年在塞拉利昂的合影,她沒有一天忘記過小元哥哥,也沒有一天忘記過您。”
偌大的豪宅,安靜得只能聽見窗外風大雨狂。
“是我——”元正航暗啞地說了一半,終于還是将後半句話吞回肚裏。是我負了她,在情有獨鐘和身不由己之間,他選擇了身不由己。
突然,伴随着一道驚雷,元堯爆發出一陣狂笑,笑得前仰後合,狂态畢露。
末了,他眼底閃着淚花,也不知是笑出眼淚,還是氣急敗壞。
“你們到底還有沒有哪一個人腦子正常?搞清楚,從他們相識的那一天起,元正航就是人夫,人父!麗莎偷了人家的丈夫在先,她兒子偷了人家的父親在後……這樣的人有什麽值得同情的地方?不過是個竊賊,不過是竊賊的兒子!死有餘辜!”
元正航一陣激烈的咳嗽,佝偻的背幾乎低垂地貼近膝蓋,許金連忙俯身替他順氣,一邊怒極反駁:“元董當初是提過離婚的,是你的母親不同意!”
非但不同意,甚至還以一半股權作為威脅,在元氏搖搖欲墜的初期,年輕的元正航最終選擇了屈服,唯一一點,他留下了元焯,他太了解西非的狀況,無論如何也不能放任幼子在那裏成長。但作為代價,麗莎承諾這輩子再不入華夏一步。
“那個女人是愛,我媽就不是愛嗎?!”元堯眼白發紅,逼問着父親,“你有沒有想過,突然有一天,元家多了個二兒子,圈子裏的人怎麽看她?你有沒有想過,突然多了一個弟弟,別人是怎麽看我的?當你暗地許諾林海送林沫跟元焯出國留學,代價是等他們學成歸國之後,讓他死心塌地留在元氏輔佐元焯的時候,我是什麽感覺?我才是你法律上唯一的兒子!”
一言既出,衆人皆驚,包括林沫和元焯。
送林沫和元焯出國,換取林海的誓死效忠?
林沫看向元焯,他果然眸光沉沉地也正看過來,盡管他西裝革履,胡須也刮得幹淨,但眼底的青灰一片還是洩漏了這幾日的難熬。
他合了合眼,回應她眼底的憂心。
元正航終于勉強順過氣來:“你總算說出來了,阿堯。”
元堯雙眼通紅:“我早該說出來了,在你多少年前第一次定遺囑,把80%股份留給元焯的時候,我就該說出來。我還以為總有一天你會明白,我才是那個對的人。”
“你不是。”元正航的臉色青灰,“你急躁,沖動,目光狹隘,你看中的東西得不到的就要毀滅。你跟你媽媽一樣,将所有東西分為兩類:你的,和不是你的。我可以容忍你,因為你是我的兒子。但元氏不需要這樣的人做決策者,你懂嗎?”
“他就比我好嗎?”元堯指着坐在輪椅上的弟弟,“從小他孤僻內向,唯一的同伴就是來路不明的林沫。這種人,就比我适合坐你的位子?”
“我原本是不确定的,”元正航疲憊地說,“但現在我确定了,他是比你合适。起碼,他知道什麽是親情,什麽是感恩,什麽是不忘本。”
“他知道個狗屁!”元堯從懷中摸出手機,拉出一張電子表格,“你要不要讓許特助給你念念?這是你生病以來,你口中知道親情、感恩、不忘本的好兒子,偷偷從元氏轉移走的資金賬目。你以為,當我在四處奔走争取董事會支持的時候,他就是乖乖守在你病床前照顧,沒有半點其他心思?”
“那是元董讓阿焯轉的,”許金嘆了口氣,“如果這些資金沒有轉移,現在應該已經被你挪到自己名下了吧。”
“三十二家衛生所将在塞拉利昂建立,以元正航與麗莎之名。”莊衡從文件夾內抽出一疊文書,揚起,“元堯先生,你要不要看一看,每一間衛生所的資金使用明細,都在。”
“他跟你的區別,”元正航問,“現在你明白了嗎?”
自從元正航身體一日不如一日,人人都知道元家兩子都疲于奔走。元堯一直以為,元焯跟自己一樣,正在四處收攏人心,他無論如何也沒料到元焯“私自”轉移的資金竟是用來在做這些,尤其是,居然是以元正航的名義。
他輸得一敗塗地,從金錢,到人心。
元堯走了,在風雨交加的午後,空手紮入連成線的雨幕之中。
與林沫擦身而過的時候,他似乎停了一瞬,又似乎沒有,那雙泛紅的眼裏布滿了死氣。@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劍拔弩張的氣息随着元堯的離開而得以緩解。
敞開的大門,終于被關上了,元正航也被許金推着,從室內電梯下到了大廳。
所有人,在寬敞溫暖的客廳裏,相顧無言。
最終,是作為“外人”的莊衡率先打破寂靜:“……抱歉,有些事我還是不太明白。”
“莊律師,有什麽問題你問吧。”許金給所有人都沏了熱茶,“今天的事,還多虧了您。”
“如果今天元堯今天不找我,或者說沒有‘監聽’我和元董的對話而無所作為的話,”莊衡說,“那我就錄不到‘關鍵證據’,那該如何是好?你們到底是怎麽料到他今天的所作所為,才能讓我步步踩在點子上?”
之前,在元正航的房間,莊衡和元正航都非常清楚自己的一言一行都被元堯看在眼裏,所以每一字每一句都無懈可擊,更不用提特意不曾關閉錄音筆。
“是林小姐,”許金微笑地将視線投向林沫,“如果我說,是她猜到的,您會不會覺得不可置信?”
莊衡聞言,忽然眉眼一舒,笑了:“不會,我反倒覺得正常了。”
林沫和蓮安并肩,不無拘束地坐在一邊沙發,聞言莞爾:“為什麽?”
“因為阿焯跟我說起過你,”莊衡說,“他說你是‘第六感女神’。”
林沫臉一紅,蓮安倒是爽朗地大笑出聲:“這是焯的話嗎?我從不知道,他居然還會誇人?”
“阿焯說的也在理,”許金笑了聲,“如果不是林小姐機靈,托KIKO居中傳話,我們怕是也沒辦法在元總……元堯的眼皮下把這麽多事一一落實,更不用提拿到他的親口認罪了。”
林沫連連擺手:“我心裏也沒什麽底的……盡人事,聽天命而已。”
“林沫。”沉默的元正航忽然開口。
“是,元董。”林沫正襟危坐。
元正航眉眼一松:“還是叫元叔吧,像小時候那樣。”
林沫微笑:“……元叔。”
“這些年,委屈你了。”元正航老了,但眉眼之間與元焯依舊有相似之處,比如,不笑的時候格外冷冽的曲線,會因為一個微笑而軟化。
“不……我一直不知道,天頤是元氏旗下,這些年,還承蒙元家庇護呢。”
元正航沒有說話。這個從小安靜溫順的姑娘,一如他記憶中的謙遜禮貌,這曾在他眼裏視為“懦弱”的品質,如今他才覺得彌足珍貴。如果說,元氏的掌門人身邊需要一個女人,他相信林沫會做的比他的前妻、元堯的母親要好得多。
“這次去雲南拍攝,是我讓許金安排的。”元正航主動開口致歉,“你跟小焯的遭遇,有我的過失。”
林沫的視線飄向元焯身下的輪椅,心頭鈍痛,卻不得不安慰這個滿心愧疚的老人:“如果不是去雲南拍攝,我還不知道什麽時候才有勇氣和小元哥哥公開,而且,也有意外驚喜。”
驚喜?
元焯聞言,看向她,可她卻只是淺笑嫣然地注視着老人家,像是完全沒有發現他的目光。
“為什麽沒有勇氣公開?”元正航問,“因為我這個老家夥嗎?”
林沫忙說:“不不不,是我……是我還不夠好,怕拖累他。”
許金笑笑:“林小姐謙虛了,電視臺同時在播你的兩部戲,連我家老太婆都在問我你的近況。比知名度,阿焯恐怕都要甘拜下風。”
元正航不疾不徐地說:“元家兒媳婦,還愁沒知名度?”。
衆人一愣,終于明白老人的意思,許金率先道賀:“恭喜,什麽時候吃喜糖?”
莊衡則直接翻看手機日歷:“下個月8號是好日子。”
蓮安也跟着打趣:“在我回去之前吧,不然飛來飛去,也怪辛苦的。”
林沫鬧了個大紅臉,不說話了。
最終是元正航吩咐:“小焯,你好好考慮一下,我身體放在這裏,不要讓我等太久。”
……
漫長的午後。
直到所有人走得走,上樓的上樓,空蕩蕩的客廳裏只剩下林沫和元焯兩人,隔着玻璃茶幾。@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不過十天不見,恍若隔世。
重逢在“戰場上”,她甚至一直沒有機會問一句:“疼不疼?”
在泥石流襲來的那一瞬,他躬身護在她的身前,為她阻攔下最初的一擊,那一幕從沒有一夜離開過她的夢境。盡管最初音訊全無,可她卻沒有一次懷疑過他的安危,因為每次的夢境總是以團圓收尾,林沫從沒有像如今這麽感恩自己的直覺。
“過來,”元焯輕聲說,“坐那麽遠幹什麽?”
林沫垂下眼睫,依言坐到他身側的沙發裏。
他終于看清她抖動的睫毛,和瘦尖了的下巴,不由伸手擡起她的臉:“去找蓮安的時候吃了不少苦吧,曬黑了,又瘦了。”
林沫目光如水:“費了點工夫,但還好,YUAN有許多連鎖機構,找着門道之後還是容易的。我是不是醜了?”
“不醜,”元焯的拇指摩挲着她的臉頰,“看起來比從前成熟了。”
“就是老了呗。”
“在我面前說老?”
林沫狡黠地眨眨眼:“忘了,你總是比我老一些的。”
插科打诨,避重就輕,顧左右而言他。
元焯從不知道他家小姑娘是什麽時候培養出這麽好的定力,終于,是他先開了口:“你不想問一問我康複得怎麽樣嗎?萬一,我從今往後都要坐輪椅了,你還要做元太太嗎?”
林沫理所當然地說:“為什麽不做?如果我坐輪椅了,你會抛棄我嗎?”
“不會。”他勾唇,答得毫無動搖。
“那不就行了,”她側身,在他明顯瘦削了的面頰輕輕落下一吻,“我也一樣。”她才不會傻到告訴他,自己不問也不擔心,是因為夢中的他們還有幾十年沒羞沒躁的日子呢。
眼見着她輕啄一口就要離開,元焯伸手一攬,将她留在自己面前,俯身貼近她的耳旁:“雖然沒大礙,但是這幾個月怕是都行動不便……雖然,我很想你。”
很想你。三個字帶着氣聲和一點點若有似無的誘惑。
林沫的耳根微微泛紅,朝前一口輕輕咬住他的下唇,然後在他唇邊,同樣用低不可聞的聲音說:“沒關系,本來你就只能放十個月的‘假期’,湊一塊兒了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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