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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晨曦方入,敖城于寅時準時打開城門,前往敖城做生意的商戶們駕車等候在外,排隊等待官兵檢驗。
早市環繞護城河一字擺開,朝廷特別允準宵禁結束後的兩個時辰進行集市活動。官方圈了塊寬敞地,只要支付攤位費,通過身份核驗的西洲人均可在規定的時間內售賣。
然而今日早市剛開,攤位還未布置,守城的獠面軍便攜帶關閉集市的文書大肆驅趕。
百姓哀怨,恐于官方兵戈不敢作聲,膽子大的跑去城門口詢問,卻被士兵高聲驅逐,只是半柱香的時間,城門也關閉了。
沒過多久,一隊身着玄色甲胄的獠面軍縱馬自城中飛馳而出,沿官道呼嘯奔襲,打頭戴着虎首面具的人吼道,
“封鎖明珰三城關卡,今夜前禁止所有百姓出入,沿途關卡檢查可疑人員,攜帶兵器者皆押送珞城天牢聽候審訊!”
虎首面具又略放低聲音,威脅道:“侯爺遇刺的消息若洩露,所有出來辦事的都得人頭落地,聽明白了嗎!”
“屬下等聽命!”士兵們齊聲,
-
敖城郊外。
“很快東野侯遇刺的消息便會傳遍整個明珰,屆時通向明珰三城的所有關卡皆嚴陣以待,天黑之前,斛錄寺的所有人必須撤退。”
“為什麽不殺了東野丘。”
“殺他?他身上背着黑市的懸賞,殺了他黑市的殺手怎麽活?”燕羽衣與蕭騁同乘一馬,他負傷行動,解決百人已無力再做別的,只好由蕭騁操控從東野丘那搶來的戰馬。
東野侯府的戰馬雖不如營裏的好,但也算得上萬裏挑一。雪路難走,沿途颠簸大可忽略不計,希望這馬的體力足以日行百裏。
日出半截被雲層覆蓋,這會鵝毛雪又飄飄灑灑地從天際盤旋而下。
燕羽衣單手緊緊抓住蕭騁腰腹裝飾的腰帶,閉眼養精蓄銳。
萬幸肩膀傷口并未裂開,盡管陣痛卻也忍得了。
他躲在蕭騁身後,男人肩膀寬闊,正好為他遮擋凜冽風雪。
忽然,手背被人碰了碰,蕭騁說:“睡了嗎。”
“沒有。”燕羽衣啞聲。
“剛剛說到哪了。”蕭騁又道,似乎是怕他真睡過去。
燕羽衣意識飄忽,斷斷續續地回憶道:“東野侯府能推第二個東野丘上位,他們,他們對東野丘的要求只是活下去。”
“燕羽衣,你是不是要睡着了。”蕭騁騰出手解開披風,塞給燕羽衣道:“穿上。”
燕羽衣收下,沒拒絕。
蕭騁:“聽說東野侯府內部關系複雜,東野丘上頭還有哥哥,叫什麽東野陵的,曾經也是侯爵之位的有力人選,但身份因低東野丘一等,導致現在只能做個管事。”
“只要東野丘活着,東野陵必定想方設法置其于死地,趁此時機好大力籌措你的複興洲楚計劃?”
燕羽衣緩慢将氅衣兜帽戴好,他松開抓緊蕭騁的那只手,正欲系領口的緞帶,蕭騁卻勒馬急停。
“嘶。”
燕羽衣捂住額頭,蕭騁脊背硬邦邦的。
“怎麽不走了。”
“本王說得對嗎。”蕭騁回身從燕羽衣手中奪走緞帶,靈巧地系了個蝴蝶結,問道。
“對。”
燕羽衣點頭,這沒什麽可避諱的,東野侯府家的事也并非今日才有。
“那麽為何要剜去五竅,是為了洩憤嗎。”蕭騁撣了撣兜帽外圍那一圈絨毛中藏着的雪,燕羽衣臉色本就蒼白,現下被凍得幾乎比宣紙還白個幾度。
一連串的問句循序漸進,語氣像是在盤問下屬。
燕羽衣抿唇,這事他本就沒有必要回答蕭騁,況且現在還未合作,對方便将自己當大老爺,若真簽訂契約,那還不跳到他頭上作威作福。
“……我有點暈。”燕羽衣低頭故意咳嗽幾聲,想盡可能避開話題。
蕭騁見燕羽衣不願配合,語氣變淡幾分道:“留東野丘聽覺,的确是刺激東野侯府最佳手段。”
難以言語,無法對答,即便聽到什麽也只能發出在任何人看來,都仿佛是發瘋的反應,但最大的問題是他還活着,他仍舊是東野侯府的侯爺。
支持東野丘的人想要手刃兇手,也只能憑借直覺搜查,跟在侯爺身後那百來號人無一生還。
“別高興得太早,怎麽保證你的劍法不會被看穿。”蕭騁潑冷水。
燕羽衣看着蕭騁,以他們之間的交情,似乎還沒有到推心置腹的程度,蕭騁擔憂很正常,但這恰恰表明,他并不信任他的能力,甚至有種輕蔑的低視。
“不會。”燕羽衣攏了攏氅衣,盡量讓自己體溫保持穩定。
他開口說:“既然景飏王殿下有顧慮,為何還要選擇洲楚。如果想要打散西洲,大可直接尋找西涼合作,待兩軍傷亡慘重,大宸軍隊直取皇都,天下都是你們的。”
“本王懷疑的并非洲楚。”
蕭騁左手從燕羽衣領口伸進去,徑直放在他肩胛傷口,燕羽衣身體微僵,聽到他說:“方才你明明就要睡過去,知道在雪地裏睡死是什麽下場嗎。”
“首先,體溫會急速下降。”
“其次,意識将在短時間內消散,失衡的溫度會讓你摔下馬,并且不知死活地開始脫衣服,覺得炎熱,難以感知外界的一切。”
“在外行軍的人不會不知道這點,燕羽衣,你究竟哪裏來的自信,敢頂着傷挑戰東野丘,甚至在馬背上睡過去。”
“打敗他就讓你這麽高興嗎,興奮到失去對自然的戒備。”
燕羽衣沒想到會在雪地裏挨罵,憑借他們之間不過數日的交情,蕭騁如此激動顯然別有隐情,懷着莫名其妙的心情,他直勾勾盯着蕭騁道:“有個對殿下很重要的人在雪地或者冬天凍死了,對嗎。”
蕭騁頓住,顯然沒想到燕羽衣并未順着他的話答,波瀾不驚道:“燕大人很擅長揣度人心。”
“不時常揣度。”燕羽衣笑笑。
氅衣是赤狐絨做的,帽檐那一圈內裏顏色最深,襯得燕羽衣憔悴的顏色也變得幾分生動。
“這一路本王救你多次,燕大人打算怎麽還。”蕭騁語調低沉,像釀造多年的美酒,濃郁醇香。
可惜喝酒乃行軍大忌。
燕羽衣揚眉,捋了把額前碎發,擡起下巴說:“殿下救我,是因殿下舍得相救,卻沒問過我願不願意活。”
“現在我說,我要死,殿下仍舊願意帶我跑馬嗎。”
狂風拔地起,連帶着穹頂也變得灰蒙蒙的。顆粒分明的雪逐漸黏連,厚重得連風都擡不起來,化作連串的雪幕鋪天蓋地紛至沓來。
蕭騁倏地跳下馬,踩着及膝蓋的積雪向前走了幾步,燕羽衣停留在馬背,肩頭逐漸雪白,直至睫毛結凍,挂上寒霜。
每個冬日降臨西洲,都會有人稱這是最冷的一年。經歷過溫暖的春夏,自然無法回到盤古開天辟地前的混沌。
燕羽衣覺得每年都是這麽冷,溫度從未變過,而感受這份嚴峻到近乎生死的溫度的人,卻總是在變化。
有的死在沙場,有的壽終正寝,有的告別後此生不複相見。
護國将軍府算什麽呢,燕羽衣展開掌心,接住雪花。
在明珰被破前,他也曾以為将軍府是特別的那個,迎來送往,是比山石還要堅硬的存在。
挺立在那,永遠受人瞻仰。
但事實告訴他,燕家也不過是浪潮中的泡沫,下個浪潮翻湧之時,它便會被擊打地粉身碎骨。
屹立不倒四個字,遠比找出相同的兩片雪花更難。
世上存在相同雪花更是個僞命題,被無數人推翻,再度建立,再度推翻,卻仍舊被矢志不渝的後者重新提起,企圖證明什麽。
俄頃,男人背對着燕羽衣,拂去肩頭落雪。
萬籁俱寂間,唯餘雪落地面時發出輕微的飒飒聲響,蕭騁似乎是笑了下,說:“燕羽衣,你不敬重死亡。”
這話說得莫名其妙,又格外羞辱人,甚至帶有某種傲慢的指教。
燕羽衣實在沒有力氣跳下馬,如果有,他鐵定沖上去給他一拳。
“我們這裏有種說法。”
燕羽衣輕輕趴在馬背上,扶着受傷的肩膀,唇齒間哈出的白氣也變得稀薄,方才捋直耳後的發絲重新垂落。
“冬雪時分,只要在道旁看到有人打傘,那麽這個人一定是從大宸來。因為大宸比西洲溫暖,除非極北,否則總是雨夾雪連綿,根本積不了多少雪。”
“蕭騁,你見過被雪埋葬的村莊嗎。”
“一夜之間憑空消失,大家在睡夢中被凍死。”
“這對西洲來說習以為常。”
正因珍惜生命,才企圖看淡生死,但這對普通人來說太難了,就連燕羽衣自己,都無法坦然接受。
再堅硬的傘骨,也敵不過暴風雪的洗禮,異鄉的蕭騁根本不明白,大多數西洲人僅僅只是活着,便已用盡所有力氣。
沒有人比西洲人更想活着。
穩坐廟堂,高高在上的親王,從未經歷過寒霜卻高傲地指責他人是非。
“依燕大人所言,是知曉有人曾被凍死,為何百姓受洲楚朝廷所害,你卻表現得像是頭次知曉,不覺得前後矛盾嗎。”
蕭騁準确抓住燕羽衣話語間的漏洞,語氣頗有質問的意思。
燕羽衣眼前時明時暗,逐漸有些喘不上氣,蕭騁的聲音左耳進右耳出。他想解釋什麽,喉嚨卻像是被什麽堵住,阻止他再回答。
不是的,燕羽衣無聲。
他根本不知道洲楚在百姓面前,竟然是面目可憎,人人喊打的姿态。
太子與陛下是那麽仁厚,怎會令百姓們無家可歸餓殍遍野,每年各地州府奏報,也多是百姓安居樂業。
“況且。”蕭騁見燕羽衣不語,以為他是無話可說,乘勝追擊道。
“燕大人不覺得自己是在詭辯嗎。”
“本王說的是燕大人自己,而你卻将整個西洲與大宸做比較,固然大宸對西洲了解有刻板存在,這又與我們現在讨論的事情有何幹系呢。”
“是為了逃避個人的指責,從而拉整個西洲下水?”
戰馬原地待得太久,煩躁地跺了跺四蹄,馱着燕羽衣向前歪歪扭扭走了幾步,燕羽衣頭暈眼花地看着自己離蕭騁越來越近。
這個高傲自大的男人說話是從來都不看着別人的臉說話嗎,如果戰馬現在沖上去替自己踹他一腳就好了,堵住他的嘴,只要一小會,一小會就好。
燕羽衣拼命抓着馬鞍,搖搖欲墜。
意識徹底消散前,除了聽到自己撲通栽進雪地的聲音,還有蕭騁那句。
“燕大人不答,想必是被本王說中心思,羞愧至極吧!”
撲通——
道路堅硬,松雪柔軟,四肢百骸難以壓抑的劇痛與疲憊比預期來得更快,倒讓燕羽衣驀然放棄思考,心中只存一個念頭。
拔掉東野丘的舌頭還不夠。
還得加上蕭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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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