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 第23章

◇ 第23章

及至噙水,蕭騁卻沒讓燕羽衣下車,只說了句等等便匆忙離開。

燕羽衣的精力仍全部放在人海中的那道熟悉身影,他不确定自己究竟是恍惚間意識出現問題,故而産生的幻覺,還是那人只是與家主有些相似。

他用軟枕堆起小山,整個人趴進其中閉眼思索,企圖從中找到什麽端倪,至少證明是他精神出現問題,或者夜黑光線導致眼前所見并非為真。

但顯然,他有些小瞧自己凝思的實力,竟不知不覺睡了過去,連蕭騁何時回來,他們又怎麽抵達目的地,為什麽到地方了卻不叫他醒來,自己就這麽不設防地在大宸人面前暴露要害,種種一切,全部淹沒在忽如其來的疲倦中。

馬車停在名叫疏音樓的酒樓對面,隔着條不算寬闊的行道,正對門前那對石獅中,左邊腳踩繡球憨态可掬的那只。

蕭騁倒鮮少有這般好脾氣,耐心等待燕羽衣徹底清醒,才帶着從噙水街當鋪找來的劍匣率先下車。

很快,在燕羽衣戴好面具之前,頭戴褐色圓帽的小厮從疏音樓內,帶着腳凳麻溜跑過來。

先向蕭騁行禮,目标明确,顯然是知道自己接待的究竟是什麽人物。

“裴總商大駕光臨,小的叫楊福,是這疏音樓的管事,您預定的廂房已備好。”

蕭騁站在檐下,整個人浸泡在黑暗中,問道:“想吃什麽。”

“有酒嗎。”

燕羽衣掀簾,拒絕被人攙扶,返身從漁山所在的那邊利落跳車,随口道。

蕭騁旋即問道:“來壺茶,預定的熱菜也可去做。”

他頓了頓,又道:“歌舞就不必了。”

燕羽衣擡腳向前,走得卻慢,等待蕭騁與自己并肩後,才說:“還有歌舞?”

商會會長這類的貴賓,為避免經過大堂時被不長眼的人打擾,通常會走酒樓特設的通道上樓。

楊福在前領路,時不時低頭瞧貴客們是否跟得上,動作幅度低,雙方距離也得當,恰到好處地給予客人隐秘性。

既然蕭騁不想看的,必定是極其精彩,若他厭惡,能夠惡心他幾分再好不過。燕羽衣揚眉,有什麽東西不能拿出來大家一起看看呢,大過年的熱熱鬧鬧才更好。

提出質疑,并要求歌舞,直至一行人走到三樓轉角平臺,蕭騁意味深長地問:“你确定?”

“好東西拿出來欣賞,疏音樓名中有音,歌舞想必也不會差到哪去。”

燕羽衣強調:“怎麽不能看呢。”

“好。”

蕭騁這次爽快道:“将你們這最貴的拿出來。”

疏音樓所有東西都是現成的,舞姬們邁着輕盈的舞步,懷中是美酒佳肴,薄如蟬翼的舞裙僅僅只遮住重要部位,動作幅度雖大,盤中食物卻并未有半分傾灑。

燕羽衣:“……”

蕭騁用手勢示意,頭戴蝶釵的舞姬立即撲向燕羽衣,她捧起酒杯就要往燕羽衣口中灌:“這位公子想必是初次來疏音樓,此乃——”

“滾。”燕羽衣面無表情,将酒杯從舞姬手中抽走,徑直朝屏風那邊扔了過去。

可憐琉璃杯,還未落地便砸得粉碎。。

舞姬掩唇驚呼,卻并未見半分慌亂,反而語氣嬌柔地伏在燕羽衣膝旁問到:“公子是遇到什麽憂愁了嗎,奴或許能為公子分憂。”

“你?”燕羽衣挑眉,掀起眼皮打量舞姬。

舞姬連忙露出讨好笑容:“公子必然是做大事的人,小女子雖才疏學淺,雖無法為公子分憂,但苦惱若是能說出來,這心情也能略放松幾分呢。”

說着,她小心翼翼道:“奴替公子将面具取下吧。”

“疏音樓。”燕羽衣抓住舞姬手腕,耳畔忽然傳來隔壁廂房洩漏的靡靡之音。

是牆壁與牆壁之間不隔音嗎,不,是他們聲音太大了。

“隔壁是誰。”燕羽衣開口。

舞姬聽罷卻并未立即回答燕羽衣的話,反倒撒嬌道:“公子弄疼妾身了呢。”

疼?

燕羽衣松手道:“恐怕隔壁才更疼吧。”

他将目光投向蕭騁,蕭騁擡筷吃菜,表情見怪不怪,身旁看起來年齡較小,身形瘦弱的舞姬卻在隔壁再次傳來混雜着撕心裂肺與歡聲笑語的叫聲中率先崩潰。

她失手打翻酒壺,慌張地磕頭求饒:“大人恕罪,大人恕罪!”

燕羽衣忽然記起前些日,蕭騁問他有沒有去過折露集。

此地又和折露集有何區別呢。

他和他都是走進官場,暫時走出來,日後也要再度融入的人。

若說從前,即便燕羽衣見慣世态炎涼,所見所得心中觸動,這些卻也并非是他這個位置該管的東西。

若事必躬親,那麽招攬天下才幹有何用?

然而洲楚的境地,燕氏的下場,種種一切告訴他,千裏之堤潰于蟻穴。他所不在乎的東西,或許是他缺失的最為關鍵的部分。

景飏王是為了告訴他這些,才将他帶來喝酒嗎。

腦海閃過這麽一縷荒唐的念頭,燕羽衣的莫名其妙的冷哼在滿室寂靜中變得格外詭異。

“歌舞是你要的,怎麽不高興。”蕭騁飲盡杯中酒,語調慢悠悠的卻沒什麽溫度。

燕羽衣:“若隔壁今夜鬧出人命,對裴總商,對商會來年的生意,不算是晦氣一樁嗎。”

蕭騁:“所以人命在你眼裏,僅僅只是晦氣?”

“好無情啊。”男人表情淡漠,起身提着酒壺緩慢走到牆角邊,再度安靜地聽了會。

伴随着一聲重物堕地,世界總算是安靜下來。

“總商有情,為何不前去英雄救美呢。”燕羽衣反問。

蕭騁無辜道:“這裏武功最高的是你,能者多勞。”

出手相助便是鬧人命的官司,即便無人受傷,對方也必定不會善罷甘休。

燕羽衣如今躲在貍州,在傷好與部将們彙合之前,應韬光養晦袖手旁觀。他略一思索,撚起果盤旁只有手掌大小的小刀,朝着舞姬隔空比劃了個十字。

舞姬以為是要拿自己開刀,俏麗的臉終于繃不住讨好的笑容,肩膀顫抖得厲害,眨眼速度變快,顯然她的勇氣并不足以支撐她的思考的速度。

“行。”

燕羽衣提鞋,刀光在燭影下搖曳,森白的冷刃恰巧從蕭騁眼前閃過,蕭騁回頭,恰巧燕羽衣開口。

“先說好,我殺人你善後……”

“就算總商大人沒有興致兜底,但螳螂和蟬之間,螞蚱們總得做點什麽。”

話罷,他将刀順手放在門口擺放牡丹的花架上。

蕭騁沒想到燕羽衣竟然會用螞蚱比喻自己,他們在地牢之間的對話,這個人竟一絲不落地記在心間,這也算是種記仇吧

但整個疏音樓之中,沒有能夠成為黃雀的人嗎。

男人悶聲笑起來,指了指果刀:“我以為你要帶走它。”

“殺人不用刀嗎。”

“殺他們無需用刀。”燕羽衣臨時改變主意,不打算用武器了,擡腳利落離開。

門扉被開半扇,脆弱的隔音終究被打破,預料中降臨的哀嚎并未響起,甚至令人有種燕羽衣真是去隔壁敲門友好協商的錯覺。

是,蕭騁承認,殺人無需用刀。

燕羽衣本身便可作刀。

用得好不好,是否順手,皆看誰持這柄鋒刃。

_

半晌,青年腳步輕快,提着半條胳膊回來,故意炫耀道。

“喏。”

燕羽衣将殘肢丢到蕭騁腳下,旋即沖瑟瑟發抖的舞姬們半安慰半威脅道:“跪在原地不許起來。”

除掉一個人并不難,就像那個流傳已久的千古争論——

殺貪官,滅污吏,想要推翻朝廷直接殺掉皇帝即可,這怎麽能不算替天行道達成目的呢。

但實際上能夠造成困苦局面的,是個擁有同一稱謂與目的的集體,當權者身份尊貴,但簇擁其上位的幕後之衆更不容小觑。

信徒能夠輕而易舉地造神,天然擁有更大的凝聚力毀神,當神隕落之時,新的信仰将在黎明前再度誕生。

燕羽衣現在只是做了計謀中最簡單的那環,無需動腦,消耗無處安放的體力即可。

“既要動手,你身邊的那些侍衛哪個不行。”

去隔壁動手的剎那,燕羽衣福至心靈,賞除夕燈火是假,實際上是将他帶來當免費打手。

蕭騁俯身研究刀口,餘光掃過燕羽衣清清白白的衣擺,理所當然答道:“在商會白吃白住,想必某人心中忐忑,整日琢磨如何歸還人情,有機會不很好麽。”

燕羽衣無語:“真是多謝。”

這會血腥味泛上來了,燕羽衣随手扯了塊簾子将肢體蓋住,随口問:“這些人身負刀疤,并非尋常商賈,身後有大人物。”

蕭騁似乎是看出燕羽衣的疑慮,自然地牽起燕羽衣蹀躞帶,将他往門外的那片觀星樓臺帶。

“看。”

話音剛落。

“咻!”

明黃色火焰自千米外拔地而起,銳利地直沖雲霄。

深入雲層未見其光後,驟然炸裂開來,驅散潮濕雲層,顯露燦若驕陽的橙紅明媚,點點火星連綿數丈,有花在天幕烏木之時綻放。

寒風凜冽,廂房內的暖氣盡數散去,從唇齒洩漏的溫暖化作白霧,風吹散盡。

蕭騁很難做沒有目的的舉動,燕羽衣沒來得及說什麽,他正前方千米外,某處黑暗僻靜之處被照亮,緊接着,它被包裹在那團愈發盛大的煙火中。

此刻詢問是恰當的嗎,燕羽衣再三思索,就算他開口,恐怕也得等到這場屬于除夕的煙火結束。

疏音樓的确占據整個貍州最高處,但說這裏是最佳賞景點卻算不得。

等等,那是什麽。

他正前方視線所及的最邊界,似乎有什麽東西逐漸升騰,那是……

火?!

“似乎給貍州州府找了個大麻煩。”蕭騁飲了口酒,輕飄飄道。

燕羽衣擰眉,反問:“火是你放的?”

蕭騁不以為然:“難道不是燕大人的意思嗎。”

燕羽衣眼角略抽搐一瞬,雖已見識過蕭騁信口雌黃,說話只說一半,剩下的叫人猜的惡劣行徑,但每次他都被他勾得心煩意亂,忍不住生氣。

蕭騁:“雖說本王的手下實力頗佳,可若想查出西涼人藏起來的錢莊,卻不如你這個西洲人消息靈通。”

“這是燕大人送給本王的情報,難道燕大人貴人多忘事嗎。”

燕羽衣抿唇,蕭騁燒的是——

西涼人的地下錢莊!

“你瘋了。”燕羽衣果斷道。

蕭騁理所當然:“留着錢莊才是真瘋。”

“西涼人明早便能鎖定商會,最近幾日和他們交涉的只有你。”

蕭騁:“是火星不小心燒到了錢莊,哪能是本王呢。”

“城裏那場鳌山也是你準備的?”

景飏王用怎麽不是呢的表情回以燕羽衣微笑。

男人慵懶地倚靠着只有半人多高的欄杆,他将酒杯放在其光滑的平面中,用手指幾次挪動,最終讓酒杯變得搖搖欲墜,而他本人似乎絲毫不怕燕羽衣直接動手将他順勢推下去,身體姿态極其放松。

“燕羽衣。”

“世上的財富是有限度的。”

蕭騁聲音低沉,心情很好:“它們被天生地分成十份。”

“每個人擁有的極限不同,例如朝廷世家們可獨自獲得其中的一份,而普通百姓傾盡一生,所能握在手中的,可能也只是千萬分之一,或者說,成千上萬的人在分這千萬分之一。”

“若想在貍州城站穩腳跟,不被州府左右,在西涼與洲楚的争鬥間屹立不倒,便只能做整個州的獨一份。”

燕羽衣抱臂冷眼,他并不認為蕭騁能夠成功:“希望你能吞得下這塊肥肉。”

蕭騁回身,深色瞳孔少見地閃爍微光,故作苦惱道:“是啊,西涼很難被打倒,畢竟洲楚如今不也被打得翻不了身嗎。”

“所以……”

“除掉那個能力最強的,後來者居上,商會不就拔得頭籌了嗎。”

燕羽衣聞言沉默。

得不到就毀掉嗎,話雖如此,蕭騁諸般算計皆為財富,這樣的人,真能忍得住眼見金銀湮滅嗎。

他究竟想做什麽?

通過這段時間的相處,燕羽衣以為自己對蕭騁的脾性有些微了解,但此刻,他卻突然覺得蕭騁似乎又變作那個在地牢中博弈的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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