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 第25章
◇ 第25章
事實上比問第一個是誰的問題更重要的,其實是蕭騁對錢莊的發難。
他并不滿足于單純炸掉錢莊,專程來疏音樓或許是想派人在路上将西涼人盡數除去。
但這樣對他有什麽好處?除了被暴露的風險更大之外,難不成還有什麽隐藏的緣由自己沒猜出來?
燕羽衣腦內思量不斷,問出來的話險些咬了舌頭。
他問蕭騁,第一個是誰。
蕭騁明顯也未料到,愣怔片刻,手指從燕羽衣耳廓拂過,悶聲笑道:“猜猜看。”
他指着遠處堆放在牆角的木匣,那是他們從噙水街鋪子取來的東西:“猜對了,裏邊的東西便都歸你。”
燕羽衣抿唇,他和蕭騁離開敖城那日,途中蕭騁曾罵他不敬重死亡。
随即開口道:“殿下說我不敬重死亡,那麽你的敬重呢,恐怕也只是敬重自己性命珍貴。”
蕭騁這種人,面上表現得吊兒郎當纨绔放縱,一擲千金只為自個暢快,實則手底下的動作從來都沒停過。
他殺了那些企圖從他手中挖走金銀的商賈,更要做“我得不到別人也休想得到”的手段,一切的一切,只是因為他貪財嗎。
之前燕羽衣不确定,但現在,源源不斷的轟鳴幾乎震得他耳朵隐隐作痛,整個疏音樓回蕩的緊張氣氛,慌亂未殆的腳步聲提醒他,蕭騁如此冷酷,或許是他恨極了西涼人。
景飏王與西涼有仇。
他的所作所為,就是要平均地将憤怒宣洩給每個流淌着西涼血液的人。
抵達貍州至今,每一步似乎都為西涼人精準地填埋陷阱,舉止行為甚至可以用偏執這兩個字來形容。
蕭騁自己會不明白嗎。
恐怕他正在等待被發覺,被贊成,最後順理成章地利用大宸與西洲之間的交易,直接達成自己私心且隐晦執念。
沒能得到蕭騁回應,燕羽衣重複道:“蕭騁,你究竟敬重的是誰的死亡。”
對他人性命不屑一顧,卻格外珍惜自己的性命,這算是敬重死亡嗎。
他的對權柄與富貴簡直傲慢到了極點,每一口呼吸都在貪婪地索要着他人或無私,或被迫的奉獻。
蕭騁呼吸微鈍,臉色難以抑制地變了又變,慣常的游刃有餘在此刻化為烏有,最終在燕羽衣并不算質問的語氣中敗下陣來,無奈卻也嫌棄地笑道:“和聰明人相處真難。”
“和喜怒無常的人也是。”燕羽衣道,“現在我已經見識了殿下對西涼人的手段,也相信我們之間的合作暫時可靠,但我要句實話。”
蕭騁爽快道:“可以。”
燕羽衣:“洲楚奪回明珰城後,你想要西涼得到什麽下場。”
“本王要他們徹底消失。”
“辦不到。”燕羽衣幹脆道。
西涼與洲楚密不可分,就算屆時洲楚一手遮天,将西涼徹底湮滅也是天方夜譚級別的難度。
蕭騁顯然明白這不可能,退而求其次道:“那便将西涼的財富分本王一半吧。”
“只是一半?”燕羽衣有點不太相信蕭騁。
蕭騁改口:“全部。”
燕羽衣點點頭,不答應也不拒絕:“好,我會考慮的。”
考慮歸考慮,沒寫白紙黑字簽字畫押都不作數。
他們同時噤言,眼神稍對上便一觸即離,像是默契地在與對方較什麽沒必要的勁。
呼吸收緊放松,燕羽衣順着蕭騁臂膀青筋逐漸向更遠處探去。
薄薄皮膚覆蓋的突出的腕骨,鮮活跳動的脈搏,根根分明的指骨。
他們十指纏綿,燕羽衣掌心抵着明顯的凸痕,北風放肆,額前細密的汗珠被吹幹的剎那,他忍不住打了個顫,頭皮繃得生疼。
他舉起蕭騁的手仔細觀察。
這是雙練過武卻許久未碰刀劍的手。
燕羽衣能夠确定的是,蕭騁有能力而擱置,他似乎不是個喜歡主動動用武力的人,或者說……他喜歡令他人浴血,而自己則遠遠鼓掌旁觀。
貫穿傷在他身上顯然留下了更深刻的痕跡,乘着搖曳的燭光,燕羽衣偏頭一遍遍地仔細觀察,直至聽到蕭騁說:“好看嗎。”
“為什麽不用藥。”燕羽衣問。
這個人應該是極其在乎自身容貌的性格,為何偏偏留下這道傷,卻叫他時刻搽抹藥膏避免留疤呢。
“藥你用了嗎。”蕭騁反過來問燕羽衣,也不給他看他的手了。
“嗯。”燕羽衣點點頭,旋即感受到肩頭拂過溫熱,蕭騁的鼻尖像羽毛般蜻蜓點水,似乎是在嗅什麽。
很快,蕭騁順勢埋在燕羽衣懷中,狠狠吸了口氣。
這段時間燕羽衣幾乎被各種名貴藥材包圍,渾身是被浸透了的,泛着苦澀的清香。
蕭騁說:“的确是在好好搽藥。”
“你呢。”燕羽衣問。
蕭騁仰頭,看着燕羽衣明亮的雙眼,忍不住笑道:“藥只有一份,送你了。”
什麽一份?燕羽衣愣怔,随即問道:“你不在乎嗎。”
或許是因為他們此刻親密無間,燕羽衣的精神比平時緩和,眉眼輪廓更柔軟。
蕭騁情不自禁地拂過燕羽衣的長發,在燕羽衣微紅的耳垂擺弄片刻,伴随着卡扣啪嗒一聲響。
他流連在燕羽衣臉側的手終于放下,眼眸中蒙着一層薄薄的霧,透過天際垂墜的雪幕,聲音沙啞:“燕羽衣,有沒有人說過你戴耳墜很好看。”
燕羽衣下意識摸了摸自己耳垂,玉石特有的溫潤觸感,一排三串。
西洲男女都有佩戴耳飾的習慣,為了顯得自己特別,燕羽衣特地左右各打了三個耳洞,在明珰城的家中,他有足足五個裝滿耳飾,用象牙牛犀裝飾的缂絲檀木匣。
匣子是母親的陪嫁,也僅僅只有那些匣子是特別屬于燕羽衣的東西。
想到這,燕羽衣垂下眼睑,說:“我一直都知道。”
“沒有這麽自己誇自己的。”蕭騁聞言沉沉笑出聲,順手又撥弄了下耳墜。
啪嗒——
啪嗒——
啪嗒——
耳墜發出的聲音類似春日第一縷春雨從天而降,敲打塵封寒冬的堅硬。
“本王送了你東西,有沒有什麽回禮。”
燕羽衣已經習慣了蕭騁讨價還價,問:“你想要什麽。”
“家主。”蕭騁話說一半,忽然直起腰,将燕羽衣從厚重的衣物中挖出來,抱着他,擡腳向裏走了幾步。
蕭騁很盡職盡責,燕羽衣藥效已經完全散去了,舒适後被過渡的疲憊令他很難打起精神。
雙腿懸空晃蕩,他沒被人這麽抱過,難以适應地動了動,卻也沒有說什麽。
蕭騁尋了個更亮的地方,道:“本王沒有見過戀家的将軍,燕氏少主征戰八方,竟然對自己的父親如此依賴,他不是很早便退位讓賢,為你鋪好路了嗎。”
“沒有他我一樣能夠輔佐皇帝,這是不該有的必要。”燕羽衣輕聲。
為何燕家的少主登場,家主便一定得落幕呢,這不公平。
家主也是少年成長而來,為何非得在最輝煌的時刻,将擁有的一切拱手讓人。
我想要的會自己的争取,燕羽衣有過無數次這樣的吶喊,卻只敢在無人之處釋放。
“我……只是覺得,将軍之位不值得。”
燕羽衣喉頭滾動:“練劍練到吐血,伏案學至昏厥,到頭來卻要在鼎盛之時退位讓賢,蕭騁,如果是你,你願意嗎。”
蕭騁:“本王沒有想過做皇帝,如果他也拒絕承繼世家,自然不必受此苦痛。”
“不。”燕羽衣搖頭。
“蕭騁,有些人是沒有選擇的。”
“你有嗎。”蕭騁問。
描摹金鳳的紅燭燃盡,燭芯躺在鮮豔滾燙的蠟水中,迸起最後的火花。
燕羽衣忍不住輕嘆,眸光暗淡,唇齒苦澀:“我也……不知道。”
或許是因為他性格中殘留那麽些許屬于母親的逆來順受,在被那個身軀偉岸,扛起整個燕氏的男人的庇佑下,忍不住想要成為他時,選擇了被動地承受所有本不該被接納的情緒。
除了将此身全部獻給洲楚,誓死守護皇室外,燕羽衣找不到自己存在的意義。
亦或者,洲楚便是他的整個人生。
他原本是想試探蕭騁,現在卻變成了他的自我剖白,是因為對方比自己多活幾年,所以才游刃有餘嗎。
“燕羽衣。”
“嗯?”
“從來不會做賠本生意的人,忽然送給死對頭珍馐美味,你猜他是在食物裏下了毒,還是有求于人。”
蕭騁趁燕羽衣恍惚,忽然抽身離開,徑直走到淨手盆旁清洗,随口道:“說吧,想要什麽。”
男人脊背線條流暢,還有幾道明顯的紅痕,燕羽衣低頭看自己的指甲,他什麽時候把蕭騁抓出血了。
包廂外是狼藉,室內春光乍現,盡管接下來所言煞風景,或許氣氛也會就此終結,但既然蕭騁問,燕羽衣直言不諱。
“和我上床于你有什麽好處。”
蕭騁對答如流:“美人亦怒亦嗔,是世間難得珍貴。”
燕羽衣語氣染上幾分譏諷:“我是美人?”
“你是男人。”蕭騁回了個沒什麽分量的答案。
燕羽衣一動不動,冷靜地盯着蕭騁。
蕭騁用帕子擦幹手,回頭笑道:“這有什麽難理解的,是人便喜歡美麗的東西,更何況是容貌,本王垂涎燕大人而已。”
寂靜中,門外傳來匆忙的腳步聲。
“主子。”
是漁山的聲音。
漁山緊接着說:“我們的人撤退及時,沒留下一絲痕跡。西涼人到的時候,已經全部都燒幹淨了。”
“做得不錯。”蕭騁撫掌,道:“今日所有人都有賞,繼續回去過年吧。”
漁山:“主子現在回商會嗎。”
“不必護送,本王想自己走回去。”
漁山:“主子,還是讓屬下護送您回去。”
蕭騁将角落孤零零的匣子擡起,走到燕羽衣面前,放在他手旁說:“有燕将軍在此,本王不會有危險的。”
門外的人不再堅持,行禮告退。
送走漁山,蕭騁轉而對燕羽衣說。
“對了。”
“燕将軍不會覺得本王是那種得手後便罷休的人吧。”
能被蕭騁攜帶一路的東西,必然珍貴,燕羽衣摸到卡扣正欲打開,蕭騁卻用膝蓋壓住他的手背,拉長音調委屈道:“若食髓知味,該當如何。”
燕羽衣眼皮一跳,此人又在故意耍無賴。
“裏邊是什麽東西。”他費勁抽走手。
蕭騁順勢越過木匣,再度壓倒燕羽衣,單手撐在他頭頂:“猜猜。”
從木匣的長度,以及其做工和整體重量來看,燕羽衣心中浮現了個根本不可能的答案,荒唐中摻雜着合理。
但他和蕭騁對視的瞬間,蕭騁向他投來鼓勵的神情。
反複遲疑,再度肯定,最終猶豫地下定決心,燕羽衣唇齒開合,吐出三個字。
“雷霆劍。”
景飏王笑意擴散,濃郁而甘醇。
“怎麽辦,本想當做驚喜送——”
話噙在嘴邊未落,青年猛地仰起頭,擡膝向上頂去,雙腿作剪掀起厲風,兩人姿勢瞬息反轉。
燕羽衣卡住蕭騁脖頸,騰出手整理衣冠,蕭騁不怒反笑,雙手舉起作投降狀。
“還護送本王回府嗎。”
燕羽衣将自己拾掇幹淨,擡頭望向琉璃鏡中的自己,放開蕭騁的同時,順勢提起劍匣,擡腳向外走去。
行至走廊,燕羽衣停下倚在镂空梨花木的花架下,沖屋裏磨磨蹭蹭不知為什麽還不出來的人催促道。
“快點,回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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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