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 第34章

◇ 第34章

“我要你的命做什麽。”

樹影缭亂,斑駁地落在鵝卵石鋪就的庭院中,男人語調平靜無波,從隔着兩道緊緊關閉的門扉傳來。

院內未設桌椅,燕羽衣席地而坐,左腕鮮血淋漓看着駭人,他接過白衣女子遞過來的藥箱:“多謝。”

雷霆劍削發如泥,只是輕輕貼着皮膚,單那麽放着便可見血痕,何況還被燕羽衣壓了力道進去。

白衣女子仍道:“上過藥後還請自行離去。”

燕羽衣手中動作不停,如果猜得不錯,門內那位應該就是計官儀。

揚聲回道:“既然允準我進門,見一面又有何妨?”

計官儀:“燕大人素來自視甚高,将人命當草芥,沒想到連自己這條命都敢舍去。我憑什麽與無畏生死,濫殺無辜的亡命徒賭一把呢?”

“沙場征戰拼的便是誰更豁得出去,我殺的也是該殺之人,手中沒有半條枉死冤魂。”燕羽衣沉聲。

房內突然傳來杯盞被用力砸碎的聲音,碎片迸濺,桌椅發出極其刺耳的摩擦,腳步由遠及近,一道身影透過橙紅的燭光,隐約在門扉刻下修長且模糊的輪廓。

計官儀似乎更近了點,語氣中難掩憤懑,下逐客令:“休休,送客。”

燕羽衣身旁的李休休負手而立,劍柄抵着後脊,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打着脖頸,道:“燕将軍慢走。”

“澹臺成迢不願複興洲楚,大宸的景飏王找來了陛下散落在外的民間皇子。”

燕羽衣擡眼,聞言也不跪了。他耐着性子求見數日,心中自然也有火氣。

行走明珰皇城多年,即便在皇宮縱馬也無人敢對他說半個“不”字,現今卻被一個連官都不是,空有個計官奇得意弟子名頭,不知文采是否經得過考驗的平民拿捏。

身姿壓得再低,他也不會從對方那裏得到半分尊重,看來禮賢下士那套根本不适合自己。

拒絕再讨好,燕羽衣周身氣勢驟然拔高,不自覺地目露兇光。

李休休察覺異常,閃身拔劍擋住燕羽衣。

燕羽衣無所謂對方是否警惕,擡腳逼前半步,冷道:“宮門生變那日,為救澹臺皇族,燕氏滿門忠烈,如今明珰城內的本家一脈,獨我可前往戰場。”

“身為洲楚子民,燕氏效忠君上,未有一人遠遁逃離。”

“至于濫殺無辜,我燕羽衣沒有做過的便不會承認,倘若日後行為有失,也必定盡全力彌補。”

“保家衛國何過之有!”

“像你一樣躲在窮鄉僻壤,手捧書卷望洋興嘆嗎!”

“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只要你一日站在這門後,不敢與我當面對峙。”

燕羽衣手臂青筋迸起,愈合的傷口再度開裂,染紅純白紗布,忍了又忍,将話幾次三番咽下去,最終還是繃着臉嘲諷道。

“計官儀,你這個懦夫!”

“……”

計官儀忍無可忍,驅趕道:“休休,送客!!!”

李休休聞言面露疑惑,但還是按照計官儀的意思做了。

她再度做了個請的手勢,說:“燕将軍,請。”

這次燕羽衣并未執意求見,反而跟在李休休身後,一路沉默地穿過竹林,直至重新回到通向鎮中的分叉口。

蟬鳴清脆,月明星稀,路旁茶攤喝茶的人不少,燕羽衣口幹舌燥,決定喝杯茶再回去。

“告辭。”他沖李休休抱拳,語調明顯沒有之前與計官儀吵架時高昂。

李休休想了想,輕聲細語道:“明天我會在這等你。”

目送李休休離去,燕羽衣回到鎮中客棧。

漁山與嚴欽坐在門口閑聊,嚴欽見燕羽衣騎馬從路口晃過來,連忙迎上:“主子。”

“去準備熱水。”

燕羽衣将馬鞭扔給嚴欽,徑直上二樓,邊走邊解開袖扣,推門的同時,蹀躞帶也松松垮垮地用手指勾着。

沒了禁锢,身體瞬間被從枷鎖中解脫。

燕羽衣對着空蕩的房間長長舒了口氣,腦海中環繞李休休最後那句“我會在這等你”。

吃這麽多日的閉門羹,燕羽衣心中已經隐約有想放棄的念頭。

來之前,蕭騁問他是否胸有成竹,燕羽衣嘴上信誓旦旦地點頭,實際連半分信心都湊不齊。

他放棄并非因吃計官儀的閉門羹所起,算是綜合當下局勢所做的考量。

高嘉禮領兵打仗的能力燕羽衣不清楚,但徐琥支撐不住了。

徐琥是經驗豐富的老将,如果局面變得連他都覺得棘手,燕羽衣不确定洲楚苦苦維持的陣線是否會被粉碎。

“今日如何。”

整個二層都被蕭騁包圓,四周靜悄悄的,燕羽衣看着落在地面的月光,以及逐漸靠近自己的高大身影。

“照舊。”

蕭騁:“前線戰報,要看看嗎。”

燕羽衣緩緩回頭,男人指間夾着薄薄信紙。

“直說吧。”

嚴欽那邊的消息,會直接給自己,這明顯是蕭騁自己的渠道。

“高嘉禮穩住了局勢,你可以再在計官儀這裏耗半月。”

什麽?!

蕭騁見燕羽衣不信,重複道:“徐琥帶人趁夜偷襲,高嘉禮利用金汁守城,西涼損傷數萬。”

“就是味道不好聞。”提到這,景飏王忍不住笑意。

“除此消息外,還有別的嗎。”

燕羽衣卻不接蕭騁的話茬,他沒有心情同他玩笑,也不想繼續圍繞前線展開讨論。

他很累,想立馬洗個熱水澡睡覺,也懶得看任何人的臉色,揣度他們心中究竟裝着什麽秘密,比如眼前的蕭騁。

“如果沒有別的事讨論,那麽明日再說。”燕羽衣擋在門口,為防止蕭騁進來,單手搭住門框,做出送客的姿勢。

蕭騁目光随意一掃,立即發現燕羽衣沾滿血漬的袖擺說:“手怎麽了。”

“沒什麽。”燕羽衣剛想将手背過去,卻被蕭騁先一步抓住。

蕭騁握着他的手肘,将他往右邊扯,燕羽衣慣性後退半步,讓開半條進人的道。

蕭騁順勢側身擠進來。

他反手關門,看清傷在哪,問道:“你和計官儀打起來了?”

不,燕羽衣搖搖頭,輕描淡寫:“吵架。”

“可能得給澹臺成玖重新找位先生。”燕羽衣沒打算隐瞞此事。

“如果明日仍舊沒有結果,我會親自教澹臺成玖,直至重新為他找到合适的先生。”

蕭騁:“帶澹臺成玖上戰場?”

燕羽衣再度沉默。

哪壺不開提哪壺。

為澹臺成玖尋找先生是真,想引計官儀入世也是真。洲楚人心渙散,需要一個能夠帶領太鶴樓學子,協助太子登基,并扶持寒門的領頭人。

他不必多有權勢,卻得順應民心,背景既要幹淨,也能登的臺面震懾世家。

計官儀身為計官奇的得意門生,請他入局,再合适不過。

兩人就這麽僵持在原地,燕羽衣沒話說,蕭騁又問了一句也覺無趣,沒多久,嚴欽帶熱水進來。

他的目光在自家主子與景飏王身上轉了圈,看到燕羽衣袖口的血跡,同樣也是一驚。

“主子。”嚴欽連忙拿出随身攜帶的金瘡藥。

“你可以走了。”

接藥的是蕭騁,他指了下浴盆,說:“再燒幾桶,你家主子要多泡會。”

嚴欽提着桶,嘴上恭敬應着蕭騁,實際上眼神不斷瞟向燕羽衣,直至燕羽衣也點頭,松口道:“去吧。”

“是。”嚴欽松口氣,連忙帶着桶跑路。

室內再度回歸平靜,燕羽衣面無表情地與蕭騁對望,蕭騁卻一反常态,目光觸之即離,投向敞開的直棂窗。

他們之間的氣氛幾近凝固。

蕭騁的下巴冒着青茬,面部輪廓在月光下顯得十分冷硬,唇線平展,眼角眉梢笑意未帶,像是在生氣。

燕羽衣搓了搓手臂,從蕭騁手中拿走金瘡藥,脫掉已經不能再穿的外裳,用鞋尖勾着一角,擡膝往牆角踢。

李休休出劍速度極快,衣角被斬下好幾段。

計官儀如今的清淨,少不了這位高手相助。

戰場兇險,就連燕羽衣自己都不能保證全身而退,澹臺成玖文武皆不全,去哪都是活靶子。

如果能在計官儀身邊學習,安全便也有了保證。

沐浴用的水溫度正好,燕羽衣當着蕭騁的面,磨蹭地脫至最後一件,見蕭騁還沒有回避的意思,嘆道:“還有什麽想說的嗎。”

蕭騁走到燕羽衣身邊,提起熱水,往裏頭又加了點:“如果明日不成,本王着人從太學請先生教他,同樣能學本事。”

燕羽衣蹙眉,反問:“大宸的先生?”

“怎麽,怕本王策反他?”

“不是。”

蕭騁的手沾了水,也不擦,濕漉漉地捧起燕羽衣的臉,強迫他看着自己,道:“那你惱什麽。”

燕羽衣終于不耐煩,蹙眉道:“沒有。”

“無緣無故半夜甩臉子,本王又沒招惹你。”

“蕭騁。”燕羽衣眼皮突突直跳,胸腔中的煩悶非但沒有消減,反而更上一層樓。

他看到蕭騁口齒開合,似乎又想說什麽。這個人每次出現都不合時宜,卻又總是及時趕到。

燕羽衣喉頭滾動,忽然抓住蕭騁衣襟,仰頭用嘴唇堵住他的話頭,并急急朝浴桶退去。

嘭——

同時栽進浴桶,浴水微燙,劈頭蓋臉地砸向他們。

入水前,燕羽衣被擺放在桶旁的小幾險些絆倒,腰砸在桶緣,他疼得倒吸涼氣,大腦混沌,眼睛被水漬迷蒙着,一時半刻睜不了。

但沒放開蕭騁。

“小羽。”

浴桶不深,蕭騁瞬間反應過來,抱緊燕羽衣,先讓他擡起頭,免得憋氣嗆水。

燕羽衣深夜歸來,還未下馬,蕭騁便遠遠地從窗旁看到他疾馳而來,神情緊繃,眉峰淩厲。

“你心情不好。”

額發濕漉漉地貼着腦門,蕭騁幫燕羽衣捋至腦後,沉聲道。

燕羽衣不管這些,定定地盯着蕭騁的眼睛,眼眶不知道是不是因沾水,紅了一圈。

“你不想嗎。”

“不想什麽。”

蕭騁明知故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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