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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要一樁樁說, 頭緒也要一點點的理出來。
當務之急就是“鬼師”與“陵光君”這兩個稱謂到底代表着什麽?
其實連日奔波,商時景已經十分勞累了, 更別提易劍寒殺人之後的心頭重負剛剛卸下,兩人并沒有趕着這段時間說些什麽,反倒是回到房間先好好休息, 飽睡了一頓。
兩人倘使想要在這個世界裏活下去, 力量自是必不可少的,尤其是虞忘歸作為主角,就算他不想招惹別人, 自然也有別人想要招惹他,更別提如今他是玄天門的叛徒,缺資源的散修見了他,估計就像是狗見了肉, 恨不得剁下他的人頭提回到玄天門內領賞。
肥鯨已經慢慢在改變了, 商時景心中有些憂愁, 他如今呆在尚時鏡體內, 的确牽掣住了對方的行動, 然而無疑也是困住了自己。他腦子裏亂糟糟的, 想了許多亂七八糟的事情,最終倒是只盼着自己在煙濤城這幾日, 詹知息能快些找到雙生果,不管最終是自己得到了新身體,還是尚時鏡奪走了,起碼不必像是現在這樣心驚膽戰, 生怕要給對方背鍋。
商時景清楚明白的很,論上計謀,十個他加上十個肥鯨也幹不過一個尚時鏡,因而連退路都已經想好了。
如果尚時鏡非要奪走那具新身體,那麽自己這邊的底牌,起碼還保有萬長空與春雲六絕其餘五人,他倘若放手也就罷了,如果不放手,那大可以把詹知息那件事捅出來,讓他們兄弟自己先自相殘殺去。
對了,還有陰陽極石。
虞忘歸的根基只是尋常,不過勝在生來就是純陽正體,加上有貝葉庇佑,任何雜念邪祟都難以入侵,而他如今又是一心一意的想要強大起來,因而進步的飛快。《殺譜》的确能讓人在短短時間內進步飛快,只可惜殺得越多,就越容易陷入瘋狂,進步得越快,自然也就死得越快。
他早期只是玄天門外門弟子收留的嬰兒,一個外門弟子能得什麽好的功法,自己的水平都是奇差無比,更別提教授虞忘歸了,倒是一直以來做着苦活累活,磨煉了他的心性跟耐性。之後虞忘歸拜入玄鹿子門下,那玄鹿子只想把他當做一塊煉器材料,自然也沒多上心,他以為自己學了些東西,身上有了點靈力就是入仙門了,其實連階梯都還沒上去。
《殺譜》在所有功法之中也能排得上號,只是想駕馭它,非是大毅力者不能為。
按道理來講,既然他們現在決定幹預虞忘歸的修煉,那麽肥鯨大可以找到更好也更平正的道法給虞忘歸練才對,《殺譜》雖然救過虞忘歸數次性命,在危急關頭力挽狂瀾,但是卻也害了他不少次,哪怕次次逢兇化吉,可誰知今後會是什麽模樣。
如果是第一次見面時的肥鯨,商時景會懷疑他是不是抽風。
可是如今的肥鯨,商時景卻捉摸不定了。
不過這倒不是什麽大事,易劍寒今日要接見祝誠跟宋舞鶴,除了處理他們身上的傷勢,還要安排兩人的去處,而昆侖珠更不是什麽小事,他身為一城之主,自然要面面俱到,商時景只負責帶人過來,他自是要處理妥當。
這麽想想,從玄天門叛徒虞忘歸到昆侖宮棄徒宋舞鶴再到“死人祝誠”,商時景簡直懷疑以後自己會被扣上拐帶人口的罪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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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易劍寒,就是他堅實的後盾,他要搶劫,肥鯨就負責放火;他要磨刀,肥鯨就負責殺人。
商時景跟他暫時說不上話,又不參與安排宋舞鶴跟祝誠兩人的事,就打算去探望一下虞忘歸。
昨日他們三人已經見過面了,虞忘歸愈發沉默寡言,半大的少年渾身戾氣,他顯然已經見過血了,而且跟易劍寒不同,他對自己見血這事兒并不在乎。才沒有多久,好像一切都已經不同了,商時景想起了那日待在月光下,與小蛇說話,為它劈開石頭的虞忘歸,仿佛都是很久遠以前的事了。
甚至是那一日在寒潭洞中蘇醒過來,滿懷戒備的小白眼狼。
都與現在的這個少年,判若兩人。
“天先生。”虞忘歸并不知曉商時景的姓名,只聽易劍寒總是喊他天哥,便以為他名字裏有個天字,因而這麽喚他。對虞忘歸而言,這個神秘的男人幾乎總是在自己最緊要的時間出現,初次見面,對方留下了保住自己一命的貝葉,第二次見面,他又救自己于水火之中。
他曾幾何時,也覺得自己對師父并無任何用處,結果卻是……
那麽這個男人,又需要自己為他做些什麽呢?
“你果然已到煙濤城。”商時景緩緩道,他很仔細的打量着虞忘歸,若說那時受傷慘重的少年是頭戒備到還會嗷嗷叫的幼狼,那麽這會兒對方已經變得像把藏在劍鞘裏的利刃了,還稱不上是絕世兇兵,可也不是尋常凡物。
虞忘歸擦了擦自己的劍,他練《殺譜》越久,身上的煞氣就越濃,每日易劍寒都會為他梳理經脈之中的靈氣,然後逼他至發狂失去理智,然後再将他打到恢複神智。易劍寒在這個神秘的男人面前肆意自在,就像個尋常的青年,在他面前卻如一座巍峨高山,如何也不能跨越過去。
“你為何認定我一定能戰勝易劍寒?”虞忘歸淡淡道,“我再修煉十年,怕是也趕不上他。”
這話說來倒不是氣餒,虞忘歸看得出來自己與易劍寒的差距是何等之大,自從學了《殺譜》,他雖只是練氣初期,但發狂之後也能斬殺築基後期的敵人,可對易劍寒而言,金丹期的敵人怕也難在他手下走過半招,這樣天大的差別,自然由不得虞忘歸不看清現實。
超越,要在擁有距離的情況下才有意義。
“我說你可以,你便可以。”商時景平靜道,他沒辦法跟虞忘歸解釋什麽叫做主角,只能用這種虛無缥缈的空話讓這個少年多增加些自信。他不是栽培桃李的好苗子,因材施教聽得明白做不來,這個年紀的少年人需要些什麽,他約莫知道一些,卻不知道虞忘歸需不需要,只好換個話題,“修行《殺譜》之後,肥……易城主可有教你些什麽?”
非?是易劍寒的乳名嗎?
虞忘歸若有所思道:“他總是會逼我到失去理智,然後讓我控制住。他說我出劍總是太急躁,又太容易被仇恨跟憤怒控制住,而且一旦發作,就很容易被逼到發狂。”
“哦?”商時景問道。
虞忘歸淡淡道:“他告訴我,只有禽獸才控制不住自己,要麽死在《殺譜》上,要麽就控制住這股力量,化為己用。”
沒看出來肥鯨還是個斯巴達教育愛好者。
正常人在無盡的殺戮之下尚且會失去理智瘋魔,更別提《殺譜》催化這種殺念的能力要更增進百倍,它的力量也是從這種嗜血好殺,悍不畏死的冷血之中湧出,肥鯨的說法不能說不對,可是太空,也太不現實,甚至可以說是過于嚴苛了。
商時景無法評價這種教育是好是壞,他沉默了片刻,便又問道:“那如今,你可有所長進?”
“嗯,如今我能在發狂之後,尚保有些許理智,而且最近保持的時間越來越長了,只不過還是無法完全清醒。”虞忘歸有問必答,乖得像個機器人。商時景便又寬慰了他幾句,大意是一口氣吃不成個胖子,不必追求速成之類的話來。
其實商時景自己心中也覺得感慨,想着肥鯨說出這些話來,怕是殺人之後得到的體悟,他把這些心得體會盡數授予了虞忘歸,自己心裏頭那關卻怎麽也過不去。
那頭易劍寒似乎也對宋舞鶴跟祝誠說完事了,很快就輾轉到了後頭來,他看了看虞忘歸跟商時景,忽然道:“時辰是不是到了?”
“不錯。”虞忘歸立刻站了起來,冷冷道,“我的傷已經好了,是到我出城的時辰了。”
商時景這才知道虞忘歸并非住在煙濤城內,只是受重傷後才能到煙濤城裏來,易劍寒對他冷酷無情的猶如秋風掃落葉,半眼都不多看。商時景想了想,将身上藏匿多時的陰陽極石放到了虞忘歸手中,緩緩道:“此物十分重要,你定然要保存好。”
虞忘歸看起來有些莫名其妙,商時景一時與他也說不清楚,只是沉吟道:“對你無害的,你需得保護好,它與你的身世大有關聯。”
這當然是撒謊,不過虞忘歸卻信了。
初次見面,天先生就送了自己一片貝葉,救了自己一命;第二次,對方又捧來萬載靈乳液,他好似能夠掌控天機,料事如神,什麽都已齊全備下,此物送到自己手中,想來定然是有什麽深意。
更別提還與自己的身世有關,虞忘歸更是握緊了這對極石,将它放到自己懷中。
這對極石散發着淡淡的靈氣,雖然不多,但是從未斷絕,虞忘歸知它也許不是什麽至寶,但既是天先生所賜,必然不會是什麽尋常之物。
虞忘歸沖他們二人點了點頭,就往外走去了。
“陰陽極石?”易劍寒眼尖,看得一清二楚,似是想說什麽,又很快吞了回去,這東西落在虞忘歸手裏,的确要比待在商時景手裏要更叫人放心的多。他頓了頓,倒也不管商時景要做什麽,只是嘆了一聲,緩緩道:“你休息得怎麽樣了?”
“有事要我去做?”商時景心眼兒多,心思又細,一看肥鯨吞吞吐吐的模樣,就知道□□不離十是有什麽麻煩。
易劍寒點了點頭,捏了捏腰上的荷包,臉上的肌肉一陣抽搐,幹巴巴道:“是有個麻煩。”
“說吧,我反正就是個勞碌命。”商時景倒也光棍,認命自己前世今生都得當個工作狂,他看了看虞忘歸的背影,又問道,“很緊急?”
“十萬火急。”
…………
事情果然十分緊急,緊急到易劍寒壓根不敢多給商時景留時間。
要跟玄天門搶一個新生的嬰兒,可見事情有多緊急了。
離別這段時日裏,易劍寒已經換了柄劍,新劍叫做梧葉,色澤黯淡,劍身狹長,宛若一片拉長了的梧桐葉。前有白鶴送行,後有梧葉開道,還真是仙家風範。
易劍寒曾經讓聽雨眠在附近尋找過,留下過定位的符石,因此梧葉只需感應符石的方位,自然會将商時景送到相應的地方。
商時景自雲彩之路而行,往下一瞧,就看到虞忘歸劃着一艘小船在大海上颠簸,他修為不足,自然不能于海面上來去自如,他悄悄一嘆,打算之後再與易劍寒細談。
小石村是個平凡無奇的村莊,一年都未必能添上幾口人,添丁本來是村裏歡喜之事,然而今夜卻注定是個難眠之夜。
商時景到時,那小石村幾乎沒什麽人煙,所有火光都圍繞在了河邊,一個農婦被數人圍在當中,懷中還抱着個襁褓,一個大男人正跪在地上,聲音雜亂無章,也不知道是在讨論什麽,只看到個花白胡子的老人家搖頭嘆息,不過片刻,好像是起了紛争,一群人吵吵嚷嚷着擁了上來。
那農婦忽然尖聲道:“俺家娃子是要成仙的,仙人來過俺家,摸過俺的肚子,說了俺這娃不是禍害,他只是生得跟咱們不大一樣,她們是會來接俺家娃子的!”
便是她了。
尋常人家能有什麽大事,無非都是些雞皮蒜毛的小事情,因此有了熱鬧,便一股腦的都圍上來看,村頭村尾的擡頭不見低頭見,都是十分熟悉,有幾個婦人就待在一塊兒小聲嘀咕了起來:“我看泥鳅他娘是生了個白子後被吓出失心瘋了。”
“可不是,仙人是什麽樣的,他家能有那個福氣跟着去仙山享福?怕不是喜事變喪事,壞了腦子了。”
那農婦淚如雨下,抱着襁褓不肯撒手,哭道:“他爹,你倒是說句話啊,俺沒撒謊!”
村子裏偶然也見過那些從雲端裏飄來飄去的仙人,大多都穿得很體面,冷冰冰的,從來不停留,偶爾在雲間飄過被小孩子見着了,就能引起一陣驚呼。他們大多是許許多多人一起出現的,隔壁村的小狗子就得了仙緣,被仙人帶走了,惹得隔壁村炫耀了好長一段時間。
村長自然也希望泥鳅他娘說得是真的,要是真是小石村裏有個娃娃出息了,能成仙,那可給村子大大長臉,可是……可是……這孩子可是白子,哪個仙家會要這麽晦氣的孩子,人心都是肉長的,只怕是泥鳅他娘想保下這怪物的命,故意撒謊。
農婦這話一出,又是一陣亂七八糟的叫喊聲,有不信的,有鄙夷的,還有落井下石讓她快點丢掉懷裏這怪物的,還有人低聲咒罵,将今年的收成不好,沒什麽獵物的事都歸咎到了這農婦生得怪物身上。
連她自己的丈夫,都面露不忍,屈從于村人的指令,小聲道:“他娘,要真有仙人來接,也早該來了,你就聽村長的,把他……”到底是親生骨肉,他動了動唇,臉上流露出無限悲哀來,“把他丢了吧,咱們以後會有更多的。”
時候正亂,襁褓裏的嬰兒似是被吵醒了,哇哇大哭了起來,稍稍一掙紮,襁褓裏就掉出塊符石來,農婦本癱坐在地,見着符石,本已絕望的心又再死灰複燃,急忙道:“你們看!看這個!這就是仙人給我留的寶貝,她說了,要是我要找她,就捏這符石,她就會來了!”
衆人一怔,人群裏不知是誰說了一句:“一塊破石頭,我河邊不知道能撿多少,泥鳅他娘真是瘋了。要是這也是寶貝,我家小柱子不也能成仙得道了。”
符石只有一次用法,這農婦之前已用過了,自然就黯淡無光,與平常卵石無異,農婦不知道其中道理,只是怔怔道:“不是的,不是這樣的,它本來是會閃閃發光的,我就把它藏了起來,剛剛它還亮的,剛剛它還亮的……”
她整個人幾乎都癱軟了下去,不知道仙人的石頭為什麽沒了光彩,也許是……也許是仙人都知道她生了個怪物,不願意來了。
其實農婦心裏也清楚,這孩子是怪物,白子都是怪物,哪有正常的孩子生來會是白頭發白眼珠子,可是這是她肚子裏掉下來的一塊肉,她就偷偷把孩子藏起來,也不敢告訴仙人,直到今天被泥鳅扒出了弟弟,叫村子裏發現了,她才把那符石按響了,藏在孩子身上。
仙人明明說了……明明說了的……
難道我的孩子真的……
自然沒有人再聽她說什麽了,衆人倒是因為符石看到了這嬰兒的真正面貌,只見他生得如普通孩子一般,只是本該發黃的胎毛卻是雪白無比,薄薄的貼在頭皮上,生得雪白無比,哭了半晌,見沒人理他,又自己咯咯笑了起來,眼睛又圓又大,瞳色極淺,于是就有人驚叫起來,“怪物”的聲音此起彼伏,倒是那漢子摟住了自家婆娘,沒再說話。
就是他了。
果然是十萬火急的大事。
梧葉到了地方就定下身來不動了,商時景拿它沒有辦法,就理了理身上的衣服,人靠衣裝馬靠鞍,既然這嬰兒的母親都這麽說了,他怎麽也要裝一把。
正推搡之間,那農婦哭倒在丈夫懷裏,嬰兒已經叫人搶奪去抛進了水中,河水微微一漾,不見那嬰兒下沉,反倒像是有什麽東西将他保護起來,正一路往前飄蕩。
古時的人多有夜盲症,這村子自然也不例外,因而雖有月光,但火把還是點得像要燒山,将四周照得亮堂堂才肯罷休,衆人自然也就将從天而降的仙人看得清清楚楚。其實衆人倒也沒看太清楚,他們只見着一個人輕飄飄地從空中降落下來,踩在了水面之上,那不知道吞了多少貪玩孩子的河水溫順得像只小狗,順着他的心意慢慢升高,将那嬰兒托了起來。
只瞧見這些,就足夠衆人跪個滿地了。
衆人面上冷汗潺潺,尤以村長為甚,他心裏又驚又喜,喜是泥鳅他娘沒說假話,真的是仙人來收徒了;驚得是自己肉眼凡胎,老眼昏花,竟把仙童當怪物,也不知道仙人會不會生氣。
商時景知道越是這樣的地方越是愚昧,鄉野之間最是容易出怪談謠言,為了一口井就能死傷數十人,對于他們來講,有違常理的東西就是怪物,吃飽穿暖大過天,要說怪責他們愚昧無知,他們确實并無那個條件。
這種無理由的惡,是與生俱來的,他以一人之力是無法扭轉的。
這仙家真是怪哉,就算要游歷紅塵,就不能挑個世家或者是富貴人家呆呆嗎?偏要來凡間受苦,紅塵還沒看兩眼,險些就叫人淹死了。
難怪肥鯨說是十萬火急的事。
“你便是這孩子的母親?”
仙人就是仙人,說話就是文绉绉的。
大字不識一個的村民對讀書人有天生的敬畏,更別提是這樣高高在上的仙人了,不由得把身體壓得更低,之前幾個叫嚷的最兇,還将嬰兒丢進水裏的婦人更是瑟瑟發抖,汗流浃背。
農婦猛然從地獄回到人間,淚眼朦胧的看着商時景,見這仙人生得俊朗非凡,只是一雙眼睛銳利的讓人不敢直視,不由得低下頭去,聲音都有些打顫:“俺……俺是。”
“你這孩子與我仙家有緣,你既按響符石,便是要他投入我門下,此後山中無歲月,親情緣淺,怕是少有見面的機會,你可想好了?”
農婦聽不懂這許多話,只聽清楚了少有見面的機會,不由得哭得死去活來,抽噎了半晌,想起自己怕是也保護不了這孩子,最終還是給商時景磕了個頭道:“求仙家收下俺家二娃。只是……”
商時景輕輕嘆息了一聲,将孩子從母親那裏奪走實在是件很殘忍的事情,他對這農婦有幾分愧疚,因而聲音也放柔了些:“有何事?你盡管說來。”
農婦嗫喏道:“當時……當時給俺符石的人,是個女仙家。”
“她……她身有要事。”商時景想起這符石大概是聽雨眠給她的,輕輕嘆息一聲道,“她可告訴你,是四海煙濤之人?”
農婦反應倒也不慢,立刻點頭道:“是了是了,那女仙家也說,是什麽四海煙濤的。”她知兩人是一處的,又立刻歡天喜地起來,抹了抹眼淚,知道自家孩子有了仙緣,又恭恭敬敬的給商時景磕了兩個響頭。
她那漢子一直沉默寡言的跪着,待自家婆娘磕完頭,也砰砰給商時景磕了幾個響頭,啞聲道:“俺家二娃,留在俺家也是受苦,仙家心地好,收留了他去,要是他不聽話,只管打罵,不用想家,有口飽飯吃就成,哪怕是做個燒火劈柴的童子,俺……俺給您立長生牌位了。”
“不必憂慮。”商時景輕聲道,他将嬰兒抱在懷中,這嬰兒也不怕生人,見着商時景就咯咯直笑,還伸手去抓他的頭發。
商時景在說話上很有些本事,可這本事需得是聽得懂的人才行,這些村民哪知道什麽道理,他們既淳樸又愚昧,既善良又兇惡,他沒有話要與這些人多說,也沒有什麽造化要送給諸人,便将孩子一抱,輕身躍上長劍,便往四海煙濤處回去了。
衆人跪了好半晌,直到商時景都消失的無蹤無影了,這才松了口氣,慢慢站起身來。
見農婦說得果然是真,衆人便又歡天喜地的圍了上來,有人擠不進去,就從後頭往縫隙裏探出個腦袋,歡喜道:“哎呦喂,泥鳅他娘,你可是發了天大的福氣,生下兩個大胖小子不說,還有一個叫仙人看上了!下半輩子可不用受苦了!”
凡人求仙一事可謂是美談,只不過有些人縱然一生也未必能見得一眼,這些人自己雖然沒被選上,可見着仙人了,以後閑談也有了資本。
村長的聲音很是得意,愉快道:“泥鳅他娘是個有福氣的,泥鳅也是個有本事的,以後讓他家二娃提攜提攜,說不準咱們村子裏還能再出幾個仙童呢。”
這話可說到幾個婦人心尖子上去了,她們對着仙人可沒膽子說什麽,心裏頭也是覺得自家娃娃聰明過人,可以做個仙童的,見着壞事變好事,同情可憐之心立刻變作了羨慕嫉妒,聽得村長這麽說,不由得連聲應和。
“可不是嘛,我的姐姐哎,你吶,以後可有福氣享了。”
知道不是怪物是仙童,衆人态度大變,還有婦人上前抓着農婦的手笑道:“我就說嘛,那孩子看着就不是咱們凡間的種,咱們俗人,看不出來,可不就叫仙人看出來是個仙種了。”
咋就成仙種了。
泥鳅他爹摸了摸頭,看着婆娘臉上哭得五花六道,嘆了口氣,伸手給她擦了擦,又拍拍她的肚子道:“甭哭了,咱們以後還會多生幾個的,二娃他跟着仙人走了,以後也不像咱們這樣吃苦。”
農婦點了點頭,将一直躲在鄰居身旁的大兒子泥鳅拽了過來,她只剩下這麽個兒子,便緊緊摟着,不肯放開了,一手摟着自家男人的胳膊,心裏又有了希望。
“好了好了,今夜就散了吧。”村長揮了揮手,剛要發話,忽然夜空傳來無數破響之聲,竟是五個打扮差不多的仙人踩着劍懸在高處。
村民們膝蓋一軟,不由得跪了下來。
那劍緩緩降落,只聽得一個清脆的女音響起:“老丈,我乃是玄天門弟子,我門中長老算到你村中有個嬰兒與我派有緣,特來收他得證仙道。”
最近村裏只添了一個新丁。
衆人面面相觑,暗暗感慨這泥鳅他娘的肚皮莫非是個寶盆不成,竟惹來了兩波仙家都要收他去那成仙之路。有幾個婦人心思比丈夫靈巧些,就将自家孩子推搡出來,故作懵懵懂懂道:“這可是仙家要的孩子。”
那少女年輕無比,看不穿凡夫裝瘋賣傻的伎倆,只好怒氣沖沖的道:“我們要的是個嬰兒。”
她不善口舌,哪比得過這些專門閑言碎語的婦人,她們看出這女子說話剛硬,實則心軟,便口燦蓮花起來,幾乎唾沫都要飛到臉上去,好似把自家娃娃當做豬狗販賣,說得那女子節節敗退,換了個人出來應付。出來這個是個男子,生得高大威嚴,婦人們生了敬畏之心,就安安靜靜退下來了。
村長顫巍巍站起身來,顫聲道:“好叫仙家知道,先前有個仙家,已将丁哥兒他家的娃娃收了去了,我們村再沒其他的嬰兒了。”
“什麽仙家,是什麽來頭?”那少女性烈如火,急沖沖問道。
“是……是……四……哎,老頭兒記性不好。”村長敲了敲頭,卻聽得有婦人快嘴快舌道,“是叫四海煙濤的。”
村長轉過頭去,怒視那婦人,直看得她心虛畏怯,縮在了自家男人身後。
“四海煙濤?”輕柔無比的女聲忽然自衆人身後傳來,女子面上蒙着面紗,目光隐約藏着情意,她輕聲道,“難道是易城主将上仙收到門下。”
“關師姐?”少女不明所以道。
關素衣輕輕一嘆,柔聲道:“罷了,我們這便回去吧,事情有變,此事需得由掌門師伯他們做決定。”
衆人極聽關素衣的話,不過片刻就走了,他們身居高位,自是不會将這群凡夫俗子放在眼中的。
既然嬰兒不在了,其中又牽扯到向來中立的九老仙都,也只能空手回去交差。
等他們走了,村長重重敲了幾聲拐杖,怒喝道:“蠢婦!平日裏說三道四,我不管你,眼下這時候,哪有你張嘴的份兒!你難不成看不出來,這兩批仙家都想要帶二娃去成仙,老頭兒裝傻,他們橫豎說不出來什麽,你趕着較什麽勁,要是兩家有仇,你是不是要活生生斷了二娃的路,要了他的命!”
婦人吓傻了,呆呆坐在地上,半晌才蹬腿哭嚎道:“俺不知道啊!”
“唉,還好,我看啊,瞧這群仙家的模樣,應該是怕前頭那個,聽起來還是個什麽城主。”村長摸了摸胡子,眯着眼睛說道,“他們這仙人裏頭也有分官兒的,二娃跟着那個城主,說不準以後也能做城主咧,咱們讓二娃跟着第一個仙人,是跟對咯。什麽門,聽起來就沒有城主氣派。”
村民們經過這驚心動魄的一夜,短時間內是有說不完的談資了,就連村長也笑眯了眼睛,暗道能跟隔壁村那臭老頭炫耀炫耀,他們村也出了個仙童,還有兩波仙家來搶着要咧。
衆人拿着火把走了出來,村長全沒了剛剛罵人的中氣十足,神情又變得和藹可親起來:“好啦,今晚大家都累了,是時候……”
話還沒說完,眨眼間老人家的腦袋就跟身體分離了開來,鮮血瞬間噴濺開,潑了正後方的兩個青年一頭鮮血,直到這兩個年輕人也被人殺死,才有婦人反應過來,立刻尖叫了起來,不過她的慘叫聲也很快就戛然而止,衆人奔散逃開,卻不知被哪兒湧出的暗影一刀斃命,不過片刻,整座村莊無論男女老少,都已死的幹幹淨淨了。
一枚薄薄的金錢镖落在了一人指尖,他夾着那枚金錢镖,細細擦拭上面的血跡,見着底下鮮血快要湧到腳下了,不由得皺了皺眉,往後一退,踩在了臺階之上。無數暗影站在村莊之中,可平日安靜祥和的小村莊卻顯露出了一絲陰森的氣氛。
“有鬼師大人的消息嗎?”
男子嘴角挂着甜蜜的笑意,神色有些嬌滴滴的,那雙長而媚的眼睛失了正氣,卻多出幾分風情,輕輕一眨,好似秋波相傳,只覺得心裏頭酥酥麻麻,說不出的喜歡,道不盡的妖嬈。他聲音更是撩撥人的心弦,像是春風黏着耳朵,只要聽着了,就恨不得一輩子聽他繼續說話下去。
只可惜聽者壓根沒有這樣的心思,只覺得冷汗潺潺,跪在地上回禀道:“沒……沒有鬼師大人的蹤影。”
“哦?”這一聲自是纏綿無比,男子緩緩道,“沒有鬼師大人的蹤影?”
“寒掌令饒——呃!”
地上立刻又多了一具屍體。
四周的暗影悄然無聲,宛如吊死鬼一般懸挂在空中,寒無煙從袖中掏出一支小旗,輕輕搖了兩下,便将所有屍體的魂魄從屍身之中抽離出來,他百般聊賴的捏了捏自己的小拇指,輕聲嘆道:“我的鬼師大人,您到底跑哪兒去了,您要是再不出現,尊主怕是要親自來抓了。”
倘若叫他抓住了……
可就沒有落在我手裏這般輕松自在了。
他要折騰您的花樣,那可是多得數也數不清了。
不過嘛,這事落在別人身上是板上釘釘,可落在鬼師大人頭上,其實倒也說不準,那位可是能把死了的都說成是活得,尊主又向來寵愛他,就算是有什麽麻煩,說不準床上消了氣,也就都過去了。
可不像他們……
寒無煙翻了個白眼,纖細的腰肢微微擺動,好似春柳一般妩媚,他的一雙長腿輕巧跨過這滿地鮮血,來到了村外。
幽冥鬼獄的四掌令來了兩個,萬鴉好似真如一只烏鴉一般,栖息于樹梢之上,鬓上鴉羽斜簪發髻,見着他孤身出來,緩緩道:“是假消息?”他們此行自然不是為了鬼師一人,只不過路上聽到消息,便折道多來了一番。
“那倒不是,料給他幾百個熊心豹子膽,他也不敢說假話。”寒無煙閑來無事,雙指夾着自己的長發玩弄着,聲音又柔又媚,“只不過消息太慢了些,你也知道,鬼師大人比鬼還精,要是存心不想叫我們找着,慢說只是屠了個村,你就捅破天穹,也休想他露出面來。”
萬鴉沉默寡言些,就道:“接下來怎麽辦?”
“什麽怎麽辦,自然是咱們聽也沒聽過,見也沒見到,更沒來此特意找鬼師,只不過是路過個小村莊,收些魂魄供土伯大人消遣玩樂。”寒無煙瞥了他一眼,緩緩道,“反正呀,人沒有見到,就自然是從來不曾出現過,也沒有什麽消息,尊主發怒咱們消受不起,鬼師大人我更是消受不起,這麻煩事啊,還是丢給別人吧。”
萬鴉不太習慣撒謊,就皺了眉頭。
寒無煙便又說道:“反正那小子我是殺了,除了咱們倆,就沒有人知道鬼師大人在這兒出現過,你要是捅了婁子,自己收拾去,尊主生氣也好,歡喜也罷,你自個兒擔着,我可不與你一塊兒挑擔子。”
萬鴉反應遲鈍了點,聽出不對味來,皺起眉頭來:“那你還來……你是想殺了鬼師?”
“那不然呢?我擒了他,你怎麽知道尊主會不會被他說得一高興,就宰了看不太順眼的我?”寒無煙輕哼一聲道,“更何況,我要他死,只不過是煙消雲散那般輕松,落在尊主手裏,還不知道他那身細皮嫩肉得受多少苦。我若抓他,必然得罪他,我若不抓他,尊主自然覺得我不夠忠心。”
萬鴉目不轉睛的看着他,警告道:“你殺不了他的。”
寒無煙無所謂的笑了笑:“那受些傷回去,這事兒也就與我無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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