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能讓煙濤城開門的沒有幾個人。

當初春雲六絕是趕巧遇上聽雨眠在外幫忙, 而自她死後,四海煙濤就一直關閉着城門, 加上有迷霧陣的阻撓,幾乎沒什麽人會上來,除了打上門來的盈月是個例外, 就連虞忘歸也要在大海上茫茫漂泊許久才能通過定位石撞上四海煙濤。

至于商時景, 他手中的紙鶴本就有相應的功能。

來人是巫琅。

等商時景到時,易劍寒跟巫琅已經走過了那套虛僞無比的寒暄流程,正在笑呵呵的喝茶, 老管家以打量自家城主未來可發展對象的目光打量着巫琅,神情微妙,說不出滿意還是不滿意,直到商時景走了進來, 巫琅微笑着擡起頭看他:“三弟。”

巫琅的聲音一如既往的穩定而柔和。

分別并沒有多久, 不知怎的, 商時景竟覺得恍如隔世, 他不由得想到了自己之前所見過的那一切, 對巫琅面容上表露的關切與溫柔下意識反感了起來。

相比較于許多令人驚豔的面容, 巫琅的樣貌要更接近完美,他并不是那種會讓人一見就失魂落魄的類型, 而是藝術家蓄意修整過的作品,并無任何缺陷,也沒有什麽令人遺憾的地方,他今日穿了件青色的大氅, 顯得身形更加挺拔,氣質溫雅從容,濯濯猶如春月柳。

這時商時景忽然看向了易劍寒,對方毫無察覺的喝着茶,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造出了多麽可怕的存在。

這種美貌要是落在別有用心——尤其是尚時鏡的手裏,簡直不堪設想。

巫琅并不是不知察言觀色的蠢漢,他的确察覺到了商時景看向自己時不經意流露出的一絲厭惡與排斥,盡管不明所以,然而他最終還是什麽都沒有說。

對于陌生的惡意,巫琅早已習慣,他只是不明白為何對方的态度會突然有所轉變。

“兄長。”商時景冷冰冰的說道,他走到了易劍寒的下手處坐了下來,對方揮了揮手,丫鬟就體貼的送上一杯新茶,他其實并不是厭惡巫琅本人,而是想到巫琅與尚時鏡之間的關系,難免覺得像是一張白紙上濺起了污漬,縱然知道白紙無辜,可那抹髒處卻怎麽也難以忽略。

巫琅點了點頭,算是聽見了,他心中雖然有些介懷商時景的态度,但到底清楚大事為重,便開口道:“近來生死苦海有些要事,知息已經趕過去了,臨行前托我将此物送到三弟手中,我曾去過春雲山,見你不在,便來四海煙濤看看情況。”

送來的自然是雙生果,被巫琅放在烏木盒子之中,商時景怔了怔,他肖想許久的東西忽然近在咫尺,心中不知為何茫茫然發脹起來,既不是歡喜,也不是悲傷,只是好似十分平淡,沒什麽真實感的模樣。

“天……時鏡?”易劍寒差點說漏嘴,見他發呆,不由得提醒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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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時景這才回過神來,察覺到自己在這樣的大事上走神,不由得有些汗顏,伸手接過巫琅遞來的盒子,微微笑道:“叫兄長與五弟費心了。”他的手捏着盒子緊了又松,不知道自己接下去的命運是就此擺脫噩夢,亦或者是……

巫琅對此事很是關心,不由得問道:“三弟,你受傷了嗎?”他漆黑的眼睛泛着光彩,柔情的仿佛春波,商時景的手指緊了緊,他從那倒映的瞳孔之中看見一張全然陌生的面孔,那是尚時鏡的臉。

帶着書生氣的,俊秀儒雅的容貌。

巫琅在看着“尚時鏡”。

商時景并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反問道:“兄長還記得曾經許諾過我什麽嗎?”這問題沒頭沒腦的很,他們兩人這許多時日來說過不少話,雖然商時景從未要求過他什麽,但一下子要想起來也是件難事。

出乎意料的是,巫琅幾乎立刻反應了過來。

“……我答應過你。”巫琅瞧着對方冷淡了許多的模樣,暗道他難道是為此事煩惱,于是緩緩點了點頭,重又說道,“自然是會做到的。”

這張保命符,到底會落在自己頭上,還是尚時鏡的頭上呢。

商時景不由得苦笑,他覺得手中的盒子簡直像是一張催命符,要麽選擇孤注一擲九死一生,要麽就戰戰兢兢,寄居他人身軀等着喪命那一日。

雙生果是詹知息複活北一泓的另一個可能,他沒有親自前往,甚至于借此威脅自己,可見生死苦海那邊發生了多大的事情。詹知息對生死苦海可全無任何眷戀,他所眷戀的只有北一泓,也就意味着生死苦海必然是用北一泓相關的消息引誘。

這種手段,除了尚時鏡不可能會有另一個人了。

作為一個被壓制在身體裏的人,尚時鏡還可以設下這麽多布局,倘若叫他脫困,要面對一個自由自在的尚時鏡,光是想象就讓人想上吊自殺,可是按照尚時鏡的情況來看,離不離開軀體都是遲早的事,躲避根本沒有任何意義。

有那麽一瞬間,商時景幾乎想脫口而出讓巫琅庇佑一下四海煙濤,可是易劍寒嚴肅的面孔忽然闖入眼中,他張了張嘴,怎麽也說不出口了。他實在不想把這事整得像是遺言,好像拿自己的命去做最後的籌碼,盡管時至如今,情況也已經差不了多少了。

“倘若可以,但願沒有那一日。”商時景苦笑着搖了搖頭,喃喃自語道,他很快就丢開這些無用的思緒,轉而答道,“此物我自有用處,兄長不必擔憂。”

巫琅心中暗道:你有甚麽可擔憂的,倘若要坑害阿鏡,也不必等到今日了,我是怕阿鏡心中氣惱,對你不利。

“雙生果此物确有奇效,不過需得留在極陰之地方可發揮用處。”巫琅緩緩道,“更何況,服下此物也需他人護法,為兄并不是信不過你,而是多個幫手,總歸是要好些的。”

易劍寒知道是時候輪到自己說話了,便立刻接口道:“巫道友不必挂心,我四海煙濤雖非什麽大門大派,但應有的東西卻還是不少的。更何況有我在此,道友難道還有什麽不放心的麽?”他這話刻意說得倨傲了些,倘若巫琅應是,難免要得罪他,如果說不是,自然也有借口拒絕。

哪知巫琅不吃他這套,避而不答,只是微微笑道:“易城主自是劍術絕妙,不過我乃是時鏡的兄長,總不至于害他,多我一個護法,總勝過易城主一人獨木難支,倘使一帆風順還好,可到時四海煙濤若出意外,只怕是分身乏術。”他這番話說得合情合理,說得易劍寒啞口無言,只能認命。

“恐怕兄長會等不住。”商時景決定以退為進。

“易城主既已早早備下極陰之物,想來,總不過在這幾日之內了;即便不是,三弟與我是結義兄弟,我又豈會在乎光陰,我不明白,三弟為何這般推三阻四?”巫琅微微皺了皺眉,似乎不太明白商時景跟易劍寒的反應,他這話接得滴水不漏,縱然是傻子也看出來他一定是要留下了。

商時景跟易劍寒驚出一身冷汗,看着若有所思的巫琅,忙道:“只是怕耽誤兄長的時間。”他跟易劍寒對視一眼,不敢再多說下去了,生怕之前僞裝得好好的,雙生果到手後反而功虧一篑,要是這會兒叫巫琅起了疑心,那可就是真的劃不來了。

其實巫琅說得沒錯,留他護法的确更好,雙生果的具體情況誰也不知道,四海煙濤的安危不能寄托在盈月身上,而祝誠跟宋舞鶴還不能太過光明正大的見人。

只不過……

對巫琅來講是好心考慮的提議,對商時景與易劍寒二人來講卻是未必,最終易劍寒只是吩咐老管家請巫琅住下。

商時景想起巫琅離開時疑惑的眼神,仍覺得心有餘悸,知道是他們二人反應太過,表現的過分明顯,擡眼看去,卻見易劍寒表現的比他還要誇張,正在提袖子擦汗,然後大口将那杯茶喝下去,跟之前淺品慢嘗的模樣大有區別,與牛飲也無異了。

“至于嗎?”商時景難以置信的問道。

易劍寒沖他翻了個白眼,鄙夷答道:“你是壓根不知道陵光君多恐怖,他要是突然動手,整個煙濤城都是送菜不說,怕是老龜都要被打成王八湯。我剛剛背上一直在流冷汗,你還不準我喝點茶補補水了?”

關于這句話,商時景其實是不太信的,他覺得易劍寒鐵定是有誇張的成分,不過這個緊要關頭,只怕是誇張,也不會誇張到哪裏去。

想起巫琅平日裏對自己的關切愛護,商時景覺得好像喉嚨裏被強塞進了一顆苦膽一樣,又苦又腥,逼得他頭腦發暈。如果巫琅真是陵光君,按照易劍寒的描述,他應是個冷酷無情的屠夫,也足以證明,在他心中,尚時鏡到底有多麽與衆不同。

倘若換個時間,商時景自然會選擇拖字訣,讓巫琅等到不耐煩離開為止,可如今局勢大有不同,詹知息前往生死苦海,接下來還不知道會發生什麽事情,倘若他得到了當年的消息,倘若尚時鏡刻意叫詹知息知道了一些他想要對方知道的事……

如果能更冷靜一些,商時景本該從一開始就故作平常。

可人生哪來那麽多如果,他需要一個保證,而巫琅從他的言語之中聽出了迫切,因而選擇留下。

商時景偶爾會覺得,尚時鏡真是個恐怖的男人,他算計起人來,連自己都不吝啬放在局內。

用詹知息對自己施壓,讓巫琅前來,利用他對兄弟的關切留下護法,當真是面面俱到,算無遺漏,假如自己真的傻到什麽都不做等着同歸于盡……怕是到時候詹知息找上門來,死的也只可能是他,絕不會是尚時鏡。

眼前只有一條路。

商時景想得清楚明白,卻還是不能不往尚時鏡為他安排好的道路上走去。

他無法抗拒重新擁有自己身體的誘惑,同樣也無法抗拒活下去的可能,更是承擔不起死亡的風險。

現在每多拖過一秒,就是詹知息這把懸頂之劍往下墜落一點,直到一切結束。

易劍寒有些憂心忡忡的握着自己的手,問商時景道:“接下來該怎麽辦?我們要不要等一等,說不準巫琅就突然有什麽事走了呢?”

“不必等了。”商時景苦笑着搖了搖頭,他捧起盒子站了起來,緩緩道,“聚陰棺在什麽地方?”

易劍寒看着他多少有些猶豫,不過還是很快跟着他一塊往禁地之中走去,聚陰棺再有用處也是一副棺材,自然得放在極陰極寒之地,免得把整個煙濤城變成一個鬼地;四海煙濤居于海面之上,城主府的最深處是一塊天然寒石做成的冰室,裏面往日是拿來鎮着煞劍或是邪祟的,正好派上了用場。

當年易家先祖得到這塊寒石也是很巧合,這塊石頭在非常深的海底,當年作為地頭蛇的鲛人跟初入海域的煙濤城展開了一場大戰,最後落敗臣服,這塊寒石就是鲛人投降休戰時獻上來讨好易家老祖的。

這塊巨大的寒石對易家老祖來講猶如雞肋,而後就變成了考驗煙濤城工匠的一樣材料,時至今日才算是真正用對了地方。

冰室比寒潭更冷,易劍寒給商時景套了個厚厚的靈力殼子仍能感覺到陰氣陣陣竄進身體裏,棺蓋開了一半,易劍寒把盒子從商時景手上拿了下來,自己打開來,擇下其中一只果子丢進了棺材之中,奇怪的是,果子落在棺內并沒有發出相應的聲音,反倒好似落入水中般,輕輕“咚”了一聲。

易劍寒很快就将棺木推上,問道:“你要現在吃嗎?”

商時景不知怎的,本想點頭,結果卻是搖了搖頭,他輕聲道:“不,明天吧。”

冰室并不簡陋,當時的巧匠也不知道花費了多少精力,竟刻出了床榻跟幾個打坐的地方,甚至頂上四個角落都雕出了爪子,抓着一顆夜明珠,因而顯得整個冰室晶瑩剔透,瑩瑩生光,卻并不刺眼。

黑沉沉的棺材放在床邊,多少顯得有些不合群。

商時景在此處看了看,無由來的感到一陣悲涼,覺得好似眼下這場景就在冥冥之中預言了他的未來一般。易劍寒瞧出他有些魂不守舍,約莫也知道他在擔憂什麽,就安慰道:“你別多想了,就算結局再壞,也不過是這輩子頂着尚時鏡的殼子過日子……”

他說了一句,大概是也覺得世界上再沒有比這件事更凄慘的事了,幹脆住了嘴,沒有多說了。

易劍寒非常努力的想着安慰人的話,最終還是想不出來,于是只好長長嘆了口氣,無聲的拍了拍商時景的肩膀,神情悲傷無比:“兄弟,你是真的慘啊。”他的表情實在太過滑稽,本有些傷心的商時景看了竟忍不住笑出聲來。

在冰室裏說話不是個辦法,兩人很快就走了出去,找了個花園,不顧顏面的坐在臺階上。

“肥鯨,你會不會怪我拖累你?”商時景想了想,再開口的時候,自己也沒有想到自己居然會問這個問題,“本來這件事跟你沒有什麽關系的,要不是我,你也不會被尚時鏡記上,說不準他都不知道你這個人。”

易劍寒揮了揮手道:“得了吧,要是沒有你,我指不定現在是什麽樣呢。更何況還說不準誰拖累誰呢,別臉這麽大,把什麽事都攬到自己身上去,我還說不準尚時鏡就是想坑我,那他怎麽也是要坑的,退一萬步,就算的确是你的鍋,那世界上也沒有指望馬幹活,還指望它不吃草這麽好的事兒。”

“謝謝你。”商時景輕聲道,“我很抱歉。”

“好啦,別說這種話,跟要死一樣。”易劍寒嫌棄的揮了揮手,故作不在意的說道,“又不是在演什麽狗血劇,還生離死別的,不就是個尚時鏡嘛,等下次我們抓到他的小辮子,就把他一刀兩斷,那時候就清淨了!”

其實他們兩人都知道,這次巫琅護法,殺掉尚時鏡已是不可能的事了,對方不倒戈幫尚時鏡都不錯了,因此心裏多少都有些沉甸甸的。

易劍寒想了想,忽然伸開一雙長腿,嘆了口氣道:“天哥啊,我也不怕跟你說,其實巫琅來了,我心裏除了難受,還有點挺踏實的,你別看我之前說得那麽輕松,其實我真下不去手,尚時鏡是壞,是麻煩,可是他現在還什麽都沒幹,說白了,是你不占理,等分開了,他要搞我們,殺他是天經地義的,可這會兒殺他,我是真下不去手,所以巫琅來了,我其實覺得就好像找到了借口一樣。”

“你怎麽連這種事都說。”商時景苦笑道,“你這個性子得改改,不然被人騙了還幫忙數錢。”

易劍寒撓了撓頭,搖搖頭道:“我哪有那麽蠢,這是心裏的事,我本來是不想說的,可是我想我一個人總不能做你的主,我想知道,你是怎麽想的。”

當初自己所想的東西,易劍寒竟也為自己着想過。

商時景心中湧起一股暖流,他面對尚時鏡時總覺得自己在經歷世界上最險惡的一面,當初看到巫琅,他以為自己得到了溫暖,然而那溫暖到最後也證明,是他自作多情的一場夢境;因此易劍寒的支持就來得尤為難能可貴。

“我與你想的,是一樣的。”商時景低聲道,“尚時鏡沒有人性,可是我們有,所以他會濫殺無辜,我們不會。”

“對!就是這個理兒!”易劍寒喜氣洋洋的舉起手來,商時景愣了愣,半晌才也舉起手來,對方歡歡喜喜的碰上手來擊掌,發出響亮的一聲,易劍寒的眉眼裏又恢複到了肥鯨的那種神采飛揚,帶着青年稚氣未脫的得意與幼稚,他美滋滋的說道,“我也是這樣想的。”

“嗯。”商時景應了一聲,輕輕笑了出來。

這個晚上,他們兩人待在臺階上看了一夜的月亮,商時景覺得有些東西瀕臨破碎,又重歸完好了,他轉過頭看了看易劍寒的面容,忽然覺得有些慶幸,這一年多來,他一直覺得自己在慢慢變化,甚至于有些時候,他會開始懷疑自己的存在。

可是在這一天,他邁向迷霧未來的這一日,卻忽然無比清晰的感覺到了自己是誰。

“要是……要是真的有什麽意外。”

快天亮的時候,易劍寒忽然說道:“我會想你的。”

“滾你的!”商時景迎着黎明笑罵道,“誰要你他媽的想我,留着多想想你消失的兒媳婦吧,我還沒死呢就惦記着給我上墳。”

易劍寒呸了一聲,對商時景龇牙咧嘴道:“是誰拉着個晚娘臉跟就要翹辮子了一樣。”

兩人互相亂噴了會髒話,順帶問候了下彼此的祖宗十八代,頓時覺得心頭的壓力都煙消雲散的許多。商時景一拍大腿站起來,抛下那些亂七八糟的喪氣,将那個恐懼、無能、多愁善感的人類踢出了自己的腦子,冷冷道:“不就是跟尚時鏡對着幹嗎?又不是沒幹過,還說不定尚時鏡會不會突然被隕石砸死呢,好戲才剛開場呢。”

被拍中大腿的易劍寒痛不欲生,扭曲着臉悲傷道:“天哥,咱們有話好好說,你打自己不就是打尚時鏡嗎,誤傷友軍了。”

商時景相當敷衍的對他道歉:“手誤。”

易劍寒不這麽覺得,他覺得這個小心眼的讀者鐵定是在報複自己剛剛說得那番話。

打坐醒來的巫琅站在廊後,将這一切收入眼底,不由得若有所思。

他與易劍寒……并不像是叔侄那樣的關系。

作者有話要說:巫琅:是時候開個腦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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