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商時景面上穩如老狗, 心裏其實慌得一批。

四海煙濤近在咫尺,他沒再多做停留, 離開破廟之後就立刻連夜趕了回去,觀察天象的兩人都未曾睡着,見着商時景在外徘徊, 立刻打開了結界入口, 老河頭古裏古怪的打量了會兒商時景,抱怨道:“怎麽這麽久才回來,還大半夜的, 你是跑去做賊了嗎?”

“易城主睡了嗎?”商時景問道。

“那我怎麽知道,我又沒盯着城主睡覺。”老河頭翻了個大白眼,手上動作稍稍偏移了些,聽得另一人叫喚起來, “死老頭!你瞎動什麽!”

“走開走開, 別礙着我們。”老河頭擠開商時景, 屁颠屁颠的跑到另一頭去忙活了。

商時景被撞了個踉跄, 無奈的搖了搖頭, 又問道:“先生, 你知不知道城內有誰對機關術很有研究?”

老河頭愣了愣,仰頭道:“老王八吧, 老王八做什麽都有一手,你找他去。”

老王八?

商時景輕輕嘆了口氣,覺得按照這種溝通的方式跟效率,他還是回城裏去把肥鯨硬生生吵醒來得更實在些。這時已經有些晚了, 不過城中仍是十分熱鬧,武衛守在城主府門口,商時景仔細将他們也打量了一番,衆人皆是築基中期的水平,其實不止他們,包括許許多多煙濤城民,修為也都是練氣與築基。

一城皆是修士,聽起來好似十分強大,事實上只是尋常,因為四海煙濤的情況跟早期的生死苦海有些像,生死苦海是借助陰陽極石的力量,短暫讓人升上築基,許多人都是生死關頭走過一遭的,悍不畏死,而四海煙濤之中的衆人卻是安居樂業,與凡人一般活着,更別提他們的數量也少過生死苦海。

比人數不及生死苦海,而比實力……

玄天門門主的修為約莫與吸收了老龜靈力的易劍寒差不多,然而他底下還有各大長老護法,另有客卿與精英弟子更是不必多提;可是煙濤城到了易劍寒以下就沒有什麽人了。如今倒是有祝誠跟宋舞鶴,不過祝誠是個二五仔,宋舞鶴倒是可以發展一下,至于盈月……

盈月就像是個不懂事的小姑娘,一心一意只有她的主人,如果可以,其實商時景也不想把她牽連進來,不過也可以把她算成是一張底牌。

武衛大多都認得尚時鏡的臉,這讓商時景又開始煩惱起該怎麽在分離之後解決這件事,要知道這種漏洞而不是随便撒個謊就能說的。至于奪舍這件事,那就更不能提了,提了基本上自己的信譽就毀于一旦了。

不過這也是之後的事了。

新身體到底會花落誰家,老實說,還真是個未知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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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劍寒當然還沒有睡,畢竟連盈月都還抱着小嬰兒在秋千上看月亮,那秋千很新,用了城主府的一棵老樹來支撐,應該是他出去後新建的,商時景幾乎能想象出老管家臭臭的臉,覺得莫名的有些可樂。

盈月指着天上的星辰在教小嬰兒辨別,商時景還蠻懷疑那孩子能不能聽懂的,他出去大概一月有餘,嬰兒似乎沒什麽變化,想來也是,就算說孩子迎風就長,也沒有長這麽快的,不過看着個頭似乎的确大了點,可沒準是心理作用。

四海煙濤的一切都很慢,流水、月光乃至于時間,像是一座如夢似幻的世外桃源,商時景每每回到此處,都有種安心與寧靜的感覺,他站在走廊上看着盈月晃了會兒秋千,少女的聲音清甜,洋溢着喜悅,哪怕知道她年紀不知道大自己多少歲了,可商時景心中仍然升起一種欣慰的,仿佛老父親一般的心情。

這種感覺就好像是在路邊看到了一枝新綻開的桃花,又或者是從泥土中冒出來的綠芽。

商時景活了近三十年,思考人生與生命的次數還沒有這短短一年多。

倘若人人都像盈月這麽容易滿足,只要跟喜歡的人待在一起就老老實實的,那該有多好。

在外頭看了一會兒盈月,商時景就轉身往易劍寒的房間走去,城主的房間自然是最為氣派與奢華的,外頭兩盞石燈做得十分精美,只是石質似乎不太一樣,因而光色暈轉也稍有不同。商時景暗道四海煙濤別的沒有,能工巧匠倒是不少,那幾個盒子應該是有眉目了,最好是能有什麽線索。

易劍寒在屋子裏翻書,商時景敲門的時候,他還以為是老管家煮了夜宵來,意興闌珊的回道:“我不餓。”

“你餓了我也沒有東西帶給你。”商時景的聲音在外笑盈盈的響起,他緩緩道,“你要是想吃烤蟲子,那我還能送你幾只星塵蟲嘗嘗鮮。”

“免了。”

易劍寒一躍而起,極為愉快的過來開了門,就看見商時景好端端的站在外面,既沒缺胳膊斷腿,也沒有什麽麻煩的模樣,頓時松了口氣道:“我沒接到你回信,還以為你那出了什麽事,怎麽樣,一切都好嗎?”

“還可以。”商時景簡潔道。

兩人一道進了屋子,易劍寒像是什麽液體動物一樣的癱軟在桌子上,他捧着一本書在翻,愉快的幾乎連小花花都要冒出來了。在旁人面前,易劍寒永遠就是易劍寒,衣冠楚楚,冷若冰霜,仿佛是什麽完美無缺的神像,就好像人設定好的程序,永不出錯,因為承擔不起出錯的代價。

可商時景不同,他與自己來自同一個地方,不會對自己評頭論足,也不會挑剔自己的禮儀跟規矩。

他看到的人,永遠都是肥鯨,而不是易劍寒。

這種特殊的原因,注定了他們永遠會是朋友,他們互相需要彼此成為自己的錨,在這個世界穩定下來。

不過也許正是因為這種特殊的原因……

他們之間足夠信任彼此,卻并不會太過親密,現代人交際的距離總是把握得恰到好處,不像是這個世界的人,他們過分侵入那些被規定的空間,打破那些被條條框框束縛的習性。也許以後易劍寒會認識遠比商時景更親密,更可以信任的人,可是這個世界上絕不會有第二個人,如他們這般知根知底。

這些東西是肥鯨絕不會去想的,卻是易劍寒必須要想的。

易劍寒揉了揉眉心,把臉埋在了手臂裏,辛苦尋來的秘籍随手丢在了桌子——倒也不算辛苦尋來,其實都是虞忘歸的存貨,他不要了丢在這裏而已。聲音被壓着顯得有些沉悶,易劍寒漫不經心地說道:“有什麽收獲?”

商時景稍稍退後一步,瞧了瞧四下的空餘,略略點了點頭,空間很夠,于是平靜道:“你自己來看看不就好了。”他稍稍揮了揮手,芥子袋中的盒子便齊齊整整的全部碼放了出來,連着那張梳妝桌也一起。

起初易劍寒還不明白是什麽意思,等見到自己房間被盒子擠得快要無處下腳才下意識叫了出來,他目瞪口呆的看着幾乎占據了所有空餘空間的盒子,震驚無比的看向商時景:“你把尚時鏡的家給抄了?”

“呃,燒了。”商時景言簡意赅,“這些是唯一留下來的東西了。”

易劍寒一臉見鬼:“遺物還真不少……”

商時景:…………

易劍寒撓了撓頭發,半點沒有城主的氣勢,看起來倒像是肥鯨拼命趕稿後的頹廢模樣,商時景沒見過肥鯨趕稿後是什麽樣的,也沒趕過稿,不過他加過班,知道加班過頭的時候喝點咖啡就會變成易劍寒現在這個德性,想來寫作大概也差不了多少。

作為城主,芥子袋當然不會少,或大或小,只不過總不能平日裏都挂在身上,這些芥子袋除了它相應的用途以外,還慢慢發展成了裝飾品,所以易劍寒的櫃子裏被老管家藏着一排襯衣服顏色的芥子袋,絕大多數時候都用不上。

易劍寒慢吞吞的站起來到櫃子裏扯了個袋子出來,好似什麽麻袋似的,漫不經心的把盒子往裏頭收。商時景又問道:“看天象的老河頭說城內機關很有造詣的是只老王八?是哪個王八,下面這個還是……?”

“是王伯,就是之前給他修渾天儀的,呃……也是給于長策搞嬰兒車的那位。要真是底下那位,他哪敢這麽說話。”易劍寒伸了個大大的懶腰,他按了按脖子,好似挑田螺一樣把東西往袋子裏撥,直到走到了梳妝桌前,難以置信看着妝奁,震驚道,“什麽!他這種人居然都找得到女朋友?”

商時景小聲嘀咕:“還真叫你說對了,不是女朋友。”

尚時鏡有女朋友這個事情似乎對易劍寒打擊非常大,他把所有東西都塞到新的芥子袋之後,就失魂落魄的坐在了太師椅上,悲痛莫名:“他這種人天天搞事都找得到女朋友,我這麽認真的管理一個城,我都找不到。”他倒在太師椅上,腦袋卡着圓滑的靠背,兩只手挂在扶手上,神情呆滞,“我要喝肥宅快樂水,這日子還有什麽意思。”

要是再口吐白沫,易劍寒的表情就真的很接近于癡呆肥宅了。

商時景有點不忍心看到一張美人臉被糟蹋,趕緊把他拽了起來,扶平坐正,平靜道:“你別想多了,這面鏡子裏倒映出來的是巫琅。”

果不其然,易劍寒滿血複活,險些蹦起來撞着商時景,他愉快的一拍手,興奮道:“我就知道尚時鏡找不到女朋友!”

這是重點嗎?!

趁着易劍寒還沉溺在不是自己一個人沒有女朋友的愉快好心情裏,商時景趕忙坐下來問道:“那這些東西就歸你解決了,雙生果的事到底怎麽樣了?”

“快到了,你這會兒來得正好。”易劍寒回過神來說道,“巫琅過幾天就會帶着雙生果來了,近些天來生死苦海跟幽冥鬼獄好像又有了新動靜,不知道是因為什麽原因,反正你小心一些,詹知息已經趕回去了。”

生死苦海,幽冥鬼獄?

商時景心頭湧過一陣不安,他遲疑道:“奇怪,尚時鏡再怎麽厲害,也不可能安排到現在吧,如果祝誠所說是真的,幽冥鬼獄跟生死苦海一起有了新動靜,唯一的聯系點只可能是尚時鏡,怎麽會偏偏在雙生果這個緊要關頭……”

他忽然想起了之前在破廟之中那個雙眼猩紅的青年,開始有些後悔自己沒有多問幾句,好在虞忘歸之後就會來四海煙濤,這才稍稍心安了些許。

這兩件事絕不可能是巧合。

“誰知道。”易劍寒百無聊賴的說道,“反正只要雙生果到手,我把你送進聚陰棺,我們再把尚時鏡殺掉,不就什麽事都沒有了嗎?”

“把尚時鏡殺掉麽?”商時景怔了怔,他知道自己不該這時候心軟,也知道尚時鏡存在的不穩定因素實在是太多,然而他卻無法像是肥鯨那麽輕松自在的說出這句話來,嘴唇動了動,多少有些猶豫。尚時鏡的确可惡,讨人嫌,然而從一開始占據他身體引發兩人之間矛盾的卻是自己。

老實說,按照尚時鏡的性格,肥鯨必然會受他的牽連,自己做決定沒有問題,可是肥鯨卻還有一個煙濤城。

商時景可以為了良心上過得去,拒絕殺尚時鏡,他知道自己承擔起後果;但不可以妨礙易劍寒的選擇,讓他陪着自己一起承擔。

易劍寒看着沉默下來的商時景,心中大概也知道對方是在想什麽了,理智告訴他們兩人殺掉尚時鏡是最好的選擇,然而那真的是最好的選擇嗎?在不作為易劍寒的時候,肥鯨有時候也會扪心自問,怎麽樣做更好,怎麽樣選擇更完美……

在尚時鏡還沒出手之前就殺死他,跟濫殺無辜有什麽區別。

可要是放走了尚時鏡……接下來必然會發生的罪孽,又該由誰來承擔。

商時景搖了搖頭,決定放過這個話題,接下來還不知道能不能成功,還是不要先煩惱這個問題了,于是又說道:“我在回來的路上遇到了虞忘歸,他好像打算回煙濤城來,把福鼠送給你當償還恩情。”

“給就給呗。”易劍寒對這件事倒無所謂,他撩了撩指尖上纏繞的頭發,平靜道,“他把煙濤城當藏寶庫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只要打不過我,始終還是要回來的,也正好省得麻煩了,祝誠的手已經好了,宋舞鶴還在治療,等他們倆一愈合,就讓他們倆跟福鼠組成小隊,出去負責尋寶算了。”

“反正祝誠這個騙吃騙喝只看戲不出力的家夥也就幹這種事最拿手了。”

商時景聽他言語之中似乎對祝誠充滿了抱怨,不由得想起了那日在回廊上聽到對方與宋舞鶴的談話,忍不住笑出了聲,頗是意味深長的說道:“祝誠倒沒有什麽大問題,你只要拿捏住宋舞鶴,他自然就會乖乖投降了。”

“你剛剛的臉好像反派哦。”易劍寒好像發現了什麽新大陸似的說道。

商時景:…………

如果,商時景只是說如果,這個世界上真的是有什麽狗屁的穿越者聯盟,他強烈要求換一個不這麽精分的老鄉,他強忍住暴打易劍寒一頓的沖動——畢竟打不過,若無其事的繼續下一個話題:“你對玄天門怎麽看?”

易劍寒滿不在乎道:“虞忘歸要打臉的門派呗,跟我們有什麽關系。”

“盈月很可能是玄天門的弟子推過來的。”商時景鎮定道。

易劍寒直接從椅子上跳起來,怒斥道:“我就知道玄天門這般龜孫不懷好意!”商時景把他從椅子上扯了下來,然後默不吭聲的伸手拍了拍他的腦袋,易劍寒懵逼道,“天哥,你這是幹什麽,我頭不疼?”

“我在幫你把腦子裏的水打出來。”商時景異常平靜,假惺惺的關懷道,“好好的年輕人怎麽突然就傻了。玄天門讓盈月來四海煙濤代表着什麽?”

“代表他們對我不懷好意?”易劍寒遲疑道,“畢竟我都被盈月打成這樣了。”

商時景深呼吸了一口氣,緩緩道:“代表玄天門知道是四海煙濤帶走了于長策,而他們決定放棄于長策這個優秀的苗子還有盈月這麽個可以挂名的客卿長老,我覺得玄天門是在對你示好。”

易劍寒十分誠懇:“他們雖然對我有善意,但是虞忘歸對他們有惡意啊,這就叫一顆老鼠屎壞了一鍋粥,就算這碗粥想給我們喝,我們也喝不下去啊。”

商時景想了想覺得也是。

其餘的旁枝末節就不必多說了,趕路是件累人的事情,商時景就沒有再多開口,而是跟易劍寒道別之後回到了自己的房間裏去。倒是易劍寒欲言又止,似乎是想跟他說些什麽,于是商時景離開之前又多問了一句:“你是不是想跟我說些什麽?”

“沒有,你去休息吧。”易劍寒最終還是搖了搖頭,他嘆氣道,“還是不要生事了,總之不是對你有害的,你好好休息吧,過不久你就知道了,如果一切平平安安的話,那……那應該。”

商時景若有所思,他有心追問到底,不過看易劍寒并不想開口的樣子,心知自己追問下去也許并不會得到什麽結果,既然不是對他有害的,那麽必然是對尚時鏡有害。易劍寒不說出來,想來還是擔心尚時鏡會知道,他略微點了點頭,示意自己知道了。

之後在四海煙濤之中,商時景很是無憂無慮的過了一段日子,天氣漸冷,四海煙濤居然下起雪來,易劍寒難得打開了結界,不過一夜就積了滿地雪花,惹得不少城民清早一起就挨上一記雪球。

商時景卻有些好奇虞忘歸怎麽沒來,後來一想倒也了然,虞忘歸跟自己不同,他只知道一條來去四海煙濤的道路,因此兩人雖然在破廟外重聚,但是到今日卻也不見那少年的身影,大概還在鲛人海那邊消磨光陰。

城內衆人都已經換上了冬裝,商時景有些挂念虞忘歸,他想起之前見面時那孩子似乎還穿着從四海煙濤穿走的那套新衣服,心中微微一動,反正閑着也是閑着,幹脆去問了問繡娘,能不能給虞忘歸準備幾套新衣,結果才知道易劍寒早就準備下了。

到底是親兒子。

繡娘也不知道腦補出了什麽東西,鑒于她們在盈月那件事上表現出比天還要大的腦洞,商時景下意識退了兩步,而後就聽她揶揄道:“尚先生,你跟城主都那麽體貼關心那小子,可不要因此鬧出什麽不和來啊。”

商時景一個激靈,看着繡娘的笑容只覺得橘裏橘氣,尴尬道:“并非是你所說的那樣。”

“哎,我明白。”繡娘挽起了袖口,笑盈盈道,“只不過是兒女情長,英雄氣短,奴家只是想提個醒而已。”

商時景想:哦,越抹越黑了。

無奈的商時景揉了揉眉頭,見着繡娘咯咯笑個沒完,她揮了揮手,嬌聲道:“好啦,不取笑您了,只是那孩子怪可憐了,城主對他總是很嚴苛,我瞧着覺得心裏有些難受,尚先生要是能說上話,還是叫城主多關切他一些吧。”

“嗯。”商時景點了點頭。

大概是沉浸在生死危險之中太久,這種瑣碎的家長裏短都顯得彌足珍貴,繡娘正在縫衣服的袖子,她穿針引線的手段熟稔非常,因此動作也飛快的有些驚人。商時景又坐着與她閑談了一會兒,忽然聽見城內傳來巨大的聲響,繡娘擡起頭疑惑道:“怎麽會有客人了嗎?”

客人?!

商時景心下一緊,立刻起身往城主府走去。

作者有話要說:琅哥終于要上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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