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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冥鬼獄這個名字聽起來就不像是世外桃源, 環境也的确十分惡劣。
畢竟能在地獄火上建造宮闕的膽量,尋常修士一般不會有, 更別提像是尊主這般吃過地獄火苦頭的鬼修,然而他依舊這麽做了。
地獄火炎熱無比,四周又是鬼氣森森, 半冷半熱, 底下腳踩着得是堅硬的血肉,任是什麽正常人在這兒待上十天半個月都得發瘋。
尚時鏡回歸鬼師身份,在幽冥鬼獄之中地位本該十分尴尬, 偏生他落落大方,差使四掌令仍如當初那般自然随意,好似當初他叛出幽冥鬼獄一事從未發生。生死苦海一事仍在掌控之中,尚時鏡也清楚尊主絕無可能會為了自己跟巫琅硬碰硬。
兄長的過往埋藏之深, 連尚時鏡都無從下手, 因而他對巫琅的忌憚也是最深。
當初設下春雲六絕此局, 尚時鏡自是有自己的考量, 他不會讓自己置身任何險境, 準備生死苦海此局的主要原因, 是萬長空與北一泓兩件事之間聯系太緊密,他又刻意暴露了太多的線索, 詹知息知曉真相不過是遲早的事,因此讓六絕分道揚镳之事,他早就有所打算。
甚至可以說,尚時鏡已經确定, 南霁雪與巫琅對事實早已猜得八九不離十,只不過是礙于情面不肯說出。
天下從來沒有真正的秘密。
尚時鏡當時還未真正動手,他丢出足夠讓詹知息動心的誘餌,将他遠遠調離,期待并耐心的等待着對方抽絲剝繭,發現真正的真相。他之所以毫無動作,很大原因是在雙生果上,尚時鏡并無确切的把握,此物毫無記載,就連春雲六絕之中的其他人都沒有半分頭緒,易劍寒與那個孤魂知道太多他不知曉的東西,逼得尚時鏡不得不謹慎處理。
倘若當時奪取身體成功,他自然不會多事,任由詹知息得知真相後殺死“自己”,大仇得報,春雲六絕散或是聚都無關緊要,設下的局到此便可終止;可要是失敗了,詹知息得知真相必然會有所動作,那麽在其他人尚不知曉真相時,就可立刻收局,春雲六絕結義之交一旦破裂,便能高枕無憂。
只有詹知息一人,可不算是什麽麻煩,尚時鏡唯一忌憚的是詹知息的反撲會帶上其他四位兄弟。
只是尚時鏡未曾想到,他居然會是失算在巫琅手上,不過結局并無任何差別。
他心中對巫琅有情意,此事巫琅一直心知肚明,只不過礙于兄弟之情不好出口拒絕,因而滋生出愧疚之心。
尚時鏡是六絕之中修為最弱的人,巫琅作為兄長,自也會對他多加照顧,再加上這份愧疚之情,叫尚時鏡得過不少好處。張霄性情磊落豪爽,他平日裏最聽大哥的話,可倘若幾人出了什麽亂子麻煩,這筆賬他也都會往大哥頭上算,而巫琅對自己的偏心,他早有不滿……
這些許久以前就已埋下的暗手,可以一輩子都不見光,不傷分毫兄弟之情;也可以操控于手,頃刻間将結義之情銷毀殆盡。
風徐來性情軟弱,逼急了倒也會咬咬人,不過于大事上全無主張,不必為他多浪費時間;詹知息如今已全無理智,他愛上北一泓那一刻就已滿盤皆輸,不過有因才有果,這場局倘若沒了他,怕是就搭不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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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是南霁雪……
四妹聰明靈慧,又是兄弟之間的和事老,倘若逃了她這個變數,說不好就滿盤皆輸了。
倘若說詹知息的怒火是尚時鏡決定的第一手,那麽南霁雪的命運,就是他最重要的一步棋。
春雲六絕之事暫且不急,此事全賴自己主張,尊主絕不可能幫半點忙,尚時鏡對此心知肚明,卻更是悠閑。
幽冥鬼獄沒落的這些年,倒也沒有真的自暴自棄,的确研發出了許許多多有趣的新玩意,尚時鏡撫過手背上蠕動的血肉蟲,語調輕緩而譏諷:“這許多年來,鬼獄于此道越發精進,實事卻還是未做一件。”
應不夜冷笑了一聲,滿面不屑的玩起小刀來,他手中有截小木,正在雕刻一個女人,這女人對他而言勝過世上萬千,自是懶得理會尚時鏡。
從很早之前,應不夜就已清楚,倘若太聽尚時鏡的話,是要吃很大的苦頭的。
寒無煙冷哼一聲,卻并未說話,倒是尊主不緊不慢,輕輕咳嗽了兩聲,微微垂首道:“不知鬼師有何高見?”
“尊主覺得四海煙濤如何?”尚時鏡忽然問道。
應不夜譏諷道:“真是高見,鬼師連四海煙濤這樣半死不活的東西都挪到臺面上來講,一個傻子帶着一群傻子,怎麽,鬼師已年老力衰,再無法為鬼獄效力,盼着尊主也随易家那般束手就擒?”
“呵。”尚時鏡悶笑了一聲,嗓音變得危險起來,“就是這樣一個半死不活的東西,擁有能讓土伯大人脫困而出的秘密。”
“什麽!”
“鬼師可不要胡言亂語!”
“此話當真?”
此言一出,衆人反應各有不同,卻皆是十分震驚,尤其是應不夜與尊主激動無比,他們二人是一個是土伯弟子,一個是土伯親子,兩人親如兄弟,只是幽冥鬼獄的緣故有了尊卑之分,饒是如此,四掌令之中,也是以應不夜為首。
聽聞尚時鏡有能令土伯脫困的消息,他們自是比他人更為激動。
“你口中的傻子卻掌握着長生的秘辛。”尚時鏡微微冷笑道,“易劍寒年紀輕輕,你以為他是憑什麽打上天榜,老龜至今未死,四海煙濤隐居海上多年,各大門派皆以為他不過是沐猴而冠,卻不知煙濤城底細如何。”
要說到煙濤城的底細,那的确是無人答得上來。
四海煙濤封閉無比,鮮少有人會去找他們的麻煩,而煙濤城又是許多不務正業的弱小散修最渴望的聖地,正邪兩道面上客氣,心中對四海煙濤向來是不以為然的。甚至于幽冥鬼獄曾忌憚過生死苦海,卻也不曾覺得四海煙濤是個威脅。
它本不是個威脅。
“先生何出此言?”尊主沉吟片刻,若有所思道。
尚時鏡緩緩道:“我曾經進過煙濤城,城民确實安居樂業,平凡無奇,可易劍寒卻并非常人。老龜沉睡多年,它這等瑞獸,倘若蘇醒,定然天地有所異動,當初易老城主忽然去世,由年紀輕輕的易劍寒掌管四海煙濤,數年後,易劍寒在天榜上占據一席之地,卻閉門不出,是為什麽?”
應不夜嘲笑道:“許是因為他只想告誡天下人,四海煙濤還可茍延殘喘一段時日。”
“可要是易劍寒知曉長生者的奧秘呢?”尚時鏡似笑非笑,他眼眸之中的揶揄與唇角的冷笑都帶着試探,他的指尖落在了那塊血肉上,“他知道長生者為何隕落,甚至于知道該如何分離一個魂魄,該如何重塑一具全新的身體。”
“這不可能!”
寒無煙出聲道,神情嚴肅,與他平日裏的妖媚多嬌極不相符,咬牙道:“此事我們都做不到,易劍寒不過是個毛頭小子,哪來的本事。”
“可他便是做到了。”尚時鏡柔聲道,“他将一個即将死去的魂魄塞進了活人的身體之中,然後又完完整整的取了出來。他知道你我都不清楚的寶物,知道方位,了解某個人的命運,易劍寒并非大巫,他想救得那個魂魄,也許是大巫。”
“大巫早已死了。”
尊主的臉色有些難看,卻很清楚尚時鏡沒有必要撒謊,倘若事情真如他所說那般嚴峻,那麽四海煙濤只怕不會簡單,九老仙都兩大組織對抗,還不知要掀起多少風波,引來多少餓狼,更別提他們根本找不到四海煙濤的入口。
倘使四海煙濤真的留存巫者,這件事只怕要牽扯更多。
“你知道欺騙我的代價。”
尊主忍不住咳嗽了一聲,他稍稍低下身,姿态卻并不比任何人低賤與柔弱,那雙眼睛像是兩塊寒石,盯得尚時鏡渾身發冷。
“我會這麽不明智嗎?”尚時鏡平淡道。
應不夜哼笑了聲,諷刺道:“那可難說啊,鬼師大人。”小刀在指尖轉動了一會兒,他将木雕與小刀一同收入袖中,冷冷道,“我會去探探四海煙濤的底,你最好不要耍什麽花樣,南蠻那處希望更大,還未确定之前,不可浪費鬼師的心意。”
這句話顯而易見是反諷,尚時鏡卻并無任何不滿。
四海煙濤……
尚時鏡緩緩想道:當初十八神相都未能擋住應不夜,你可以支撐多久呢?
柔亮的螢蟲在尚時鏡的鬓發上閃閃發光。
也許是四海煙濤叫應不夜吃些苦頭也說不準,尚時鏡的底牌從不會在第一時間就盡顯,他撫摸過鬓上的螢蟲,露出蠱惑人心的微笑來。
只有吃過苦頭的人,才知道感恩戴德。
應不夜與他素來不和,雙方無論是誰吃虧,都是尚時鏡樂于見到的事。
………………
其實自昨夜起,巫琅對商時景的修為就有了一個大概的了解。
他的靈力精粹寒冷,是純正的水靈根,卻稀少無比。
商先生并非是大能僞裝成的凡庸,而是他體內的确只有這點似有若無的靈氣,那些濃厚的寒氣許是天賦異禀。世界上奇人各有不同,有些人出生便自帶寒氣,許是懷胎時母親吃了什麽靈物,又或是出生時發生了什麽意外。
以商時景的靈力想要修複巫琅體內沉重的傷勢,恐怕耗上數百年也難成,因此巫琅雖得此靈力,但事實上卻是對方冰冷的手心更牽動他的心緒。
四海煙濤并不算小,巫琅只去過寥寥數次,不敢誇口說自己認識滿城人,可是他在煙濤城确實也待過一段時間,幾位機關造詣頗高的師傅由于六弟的緣故,全都認識,聲音皆與商時景對應不上,而此人于他十分陌生,并無任何印象,
玉韞居這個巨大的機關屋,雖的确出自煙濤城,但并非出自商時景之手。
煙濤城中人鮮少外出,更不必提居住于此深山老林之中,能得機關屋相贈後離開煙濤城之人必然與易劍寒關系不差。而巧姑娘雖然所知甚少,但是她曾說過,她是小誠拜托給這位商先生照顧的。
一個有許多仇家的朋友,巧娘喚他作小誠,又是來自四海煙濤……
這位朋友定然就是祝誠本人,而以祝誠此人的奸猾,他敢于信任的人天下寥寥無幾,更別提還要認識易劍寒了,可世事就是這麽巧合,偏生有那麽一個恰好符合。
那人曾經為他逼出宋舞鶴,曾救下他的性命,更是與易劍寒交情匪淺,更為有趣的是,他的确是個善良可信之人。
倘若說數日前,巫琅只是因為猜測牽動心緒,做出毫無根據的懷疑;那麽近日來掌握的證據,甚至與巧姑娘的交談,甚至于昨日對方的自言自語,都無疑是在步步确認此人就是當初那個藏匿在尚時鏡身體之中的孤魂。
外冷內熱的商先生,嘴硬心軟的商先生,原來竟是他……
當初铿锵有力,擲地有聲的那個男人;分明身有要事,卻不忍自己失望的那個男人。
他們竟是同一個人。
那麽對方自然也就認得自己,那時的冷淡也是全因不想與自己相處,只是他仍舊那般善心,雖不願意叫任何人知曉,可自然也不會眼睜睜看着自己去死。既知兩人是一個人,那麽許多疑惑自當都迎刃而解。
巫琅下意識的握緊了手,卻驚得對方抽回手去,輸送着的靈力自然也就斷了,對方沉默了許久,忽然低聲道:“巫琅?我知道你醒了。”
這話只是詐上一詐,巫琅并未做出任何反應,他這時只是覺得有趣,暗暗想道倘若自己真的醒來,反問對方如何知曉自己的真名,不知商先生臉上會是如何精彩的表情。只是巫琅很快又想到了一些事,商先生聰明冷靜,想來說每句話都已想好應有的借口,自己倘若貿貿然反問,說不準正中下懷,說不準還要被他丢出山去。
商時景見他毫無反應,似是熟睡,暗罵自己多心,巫琅剛得了風寒,發過高燒,又受着那麽重的傷,哪有可能這會兒還醒着,說不準是小虎崽在裏頭翻動,惹得他下意識動了動。睡夢到底不是死亡,人總是會有些動作的,商時景責備了下自己的大驚小怪,又重新坐了回去。
有時候巫琅也會想,以三弟現在的實力,已能攪得風雲變幻,倘若他天資不曾深受局限,那世上能難倒他的事怕是不多了;商先生則不然,他性情溫厚沉靜,三弟與他結下如此大仇,只怕不會善罷甘休。
也許他孤身住在此處,正是想避開三弟也說不準。
要說這世上最了解尚時鏡的人,除了他自己,就只剩下巫琅了,因此巫琅也見識過尚時鏡從未暴露在人前,最為黑暗醜陋的那些面貌,他深知尚時鏡能做到什麽地步,也深知自己的三弟到底有多麽可怖。
只不過,商先生此人……
巫琅不由得想到了當初看到易劍寒與商時景站在一起時的模樣,他們那時的樣子,并不像是叔侄,反倒像是親密無間的朋友。他曾以為商時景是巫者,年紀應當不小,許是跟易劍寒的父親是朋友,可那日看到的一切又推翻了他的認知。
而巧姑娘說商先生有感而發。
如他這般性情溫柔純善的人,何以用無情的外貌僞裝自己,又為什麽會害怕受傷而不願意對任何人動情。
那日,他又為何在易劍寒面前流淚?
雙生果之事,縱使自己不出手,易劍寒定然會出手制止,他修為不弱,既是他安排的雙生果,必是早有預料,否則不會放下煙濤城事務前來護法數日。商先生與易劍寒相交甚篤,心中想來是十分相信他的,既無生死之憂,他的傷心難過……也許是為了別的事情。
如果自己所思所想并未出錯呢?
商先生的确曾與易劍寒是叔侄關系,他曾是巫者,為易老城主占蔔了南蠻之事,兩人命隕南蠻,最終只有商先生活下來。他與易劍寒關系匪淺,态度又十分親密,而且商先生向來無理由的信任易劍寒,這已遠不是一個長輩對待一個晚輩的态度了。
說不準是他們二人早有私情。
巫琅被自己這個想法吓了一跳,有些事越是覺得可笑,越是覺得不可能,到頭來卻信得越深。
有許許多多的不合理,也有許許多多的蹤跡足以證明,眼神,行為,甚至于二人的習慣……
可是念頭一旦往這個方面發展,巫琅腦海之中就湧出源源不斷的猜想來。
商先生與易劍寒到底不是親叔侄,不過是輩分存在那處,如果易劍寒認為是商先生害得易老城主命隕南蠻,這也便說得通順了,他心知肚明這不是商先生的錯,卻仍無法克制自己責怪之心。易劍寒仍信任商先生,仍是盡心盡力的照顧與支持,只是再不能喜歡他,也不能留他在城中。
易老城主之死并非是商先生的錯,可商先生活下來了,易劍寒的父親卻沒有。
這足以令許多人失去理智了。
即便是易劍寒這樣的一城之主,難免也會感情用事。
商時景如今能夠修煉,靈力稀薄,想來是雙生果之後的新軀體剛邁上修煉大道,他失去了巫者預言的能力,卻得到了修煉的機會。所以他才害怕對任何人動情,才會說人若是生出感情,到最後難免是要受傷的,所以他才那般嘴硬心軟,卻不願意任何人知道他的心思。
他那日流淚。
是因為他明白重獲新生之後,他就必定要離開易劍寒了……
巫琅的心中微微一顫,一直以來,他都疑惑不解商先生與易劍寒的關系,只是朋友他們未免也太過信任彼此,若是愛侶卻又沒有那麽纏綿,好似這世上他們二人對彼此都是獨一無二的,卻又多少有些互相提防。
若兩人真是因為易老城主之死而心生嫌隙,也許一切都說得通了。
正在巫琅沉思之時,商時景也已送完了自己的靈力,這次他多留了個心眼,沒像之前那麽傻乎乎的全送了進去,依舊覺得泥牛入海,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他覺得巫琅的臉色好像稍稍紅潤了些許。
其實商時景自己也明白,像是巫琅這樣的人,他倘若傷重到連普通野獸也抵不過,自己這點靈力鐵定是沒有什麽用處的,只是巫琅近日來好似連修煉都很難支撐,之前還感染了風寒,身體這般病弱,自己的真元要是能叫他好受一些也是一些。
起碼……起碼康康健健的。
他不否認自己有過那麽短暫的一瞬,覺得就在玉韞居終老也不壞,巫琅生得這麽美貌,巧娘又性情溫順,他們可以等小虎崽長大了,再生下一堆比它更調皮的虎崽,三個人就在玉韞居裏無憂無慮的養老。
偶爾覺得厭倦這種枯燥的生活了,就去凡人的城池之中走一走。
然而這終究是奢望,鳳凰不會如家雀一般長久的留在一處;商時景也無法徹底抛下易劍寒不管不顧,尚時鏡始終是個不穩定因素。
這樣平和的日子,還不知道能過多久。
商時景伸出去想撫摸巫琅臉頰的手又很快收了回來,他有一瞬間的困惑自己方才想做什麽,最終只是看着那張臉,慢慢的往後退了幾步。
小虎崽四肢大敞的躺在被褥上擺出搞笑的睡姿,巫琅沉睡着,對這一切都無知無覺。
商時景猛然轉過身去,他吹熄了燈,借着月光躺回了小榻上。
他與巫琅從來都不是一路人。
這一切只是夢。
遲早會醒的。
作者有話要說:應讀者要求,今天加更。
昨天端午忘記祝賀了,下章補。
_(:з」∠)_“讀者要求加更”該道具已經消耗,下次加更請觸發其他條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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