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

南霁雪在商時景至今見過的美人之中也是比較罕見的那種。

這幾日閉關療傷, 讓她恢複了往昔的風采,妝容精致妖豔, 多一分太濃,少一分過素。她與之前已有天壤之別,那時她的美是淩亂之中帶着點妩媚, 因着慌亂, 眼線糊得猶如即将黑化的惡毒女配,此刻盤起雲鬓,整理羅裙, 斜靠在美人榻上,模樣有十分妖嬌端麗,看起來從容且高貴,似笑非笑, 叫人見了就想拉警報。

不管是生理上的, 還是生命上的。

不知道怎的, 商時景覺得自己腦袋裏只響起後者。

自打那次從春雲山救下她後, 商時景就再沒怎麽見過這位小鏡湖的主人, 對方忙于療傷休息, 也有可能在暗中整理計劃,準備好以牙還牙以眼還眼, 好叫尚時鏡明白下什麽叫陰溝翻船的滋味。

自然無暇分神,所以一時半會兒顧不上商時景也是情有可原。

再說小鏡湖也沒因此慢待他們。

纖指破新橙,人是美人,橙是好橙, 香氣勾引味蕾,似能嘗到那酸甜的滋味,舌尖已分泌津唾,南霁雪素手微展,親手為恩人準備,圓乎乎的橙子被削去厚皮,刀刃靈巧翻飛猶如蝴蝶,在南霁雪指間翩跹,分開的橙肉乖巧被放入碟中,南霁雪取一瓣遞過,靜候商時景來品嘗。

商時景不是迂腐之人,也不覺南霁雪會在這個當口毒害自己,只是習慣性的謹慎,生怕過多的觸碰會引起對方的驚恐——哪怕她看起來壓根沒遭到任何心理創傷,剛要出口婉拒,卻聽南霁雪道:“不必扭扭捏捏,若我介懷于此,就不會坐在這裏,而是待在家中閉門繡花了。”

話已到此,再多就是矯情,商時景也只好接過橙肉,入口一瓣,果真酸甜多汁,他眉目略微舒展,仔細打量南霁雪動人眉眼。女子手折一枝鮮花于鼻下輕嗅,長袖微舒,一雙媚眼生波,顧盼流轉之間似有無限情意笑語,她就這般看着商時景,柔聲問道:“滋味如何?”

“極佳。”商時景面無表情。

完了,他真的彎了。

也有可能是南霁雪的壓迫感太強了。

商時景的性取向正在努力的掙紮。

南霁雪将花在手中轉了轉,若有所思的瞧着商時景,見他對自己也是這般冷淡模樣,不由得暗道有趣。

這人倒還真是三冬冰霜不肯化,任是嬌豔動人,亦或英俊潇灑,也推不動他那顆道心。

“這蜜橘,尚時鏡夏日時很是愛吃。”南霁雪此言一出,差點驚得商時景噴出滿嘴橘肉,他臉色僵硬,不知道對方是在打啞謎亦或者暗示什麽,而女子只是垂下頭,看着角落裏的屏風,淡淡道,“他極有克制力,險少會暴露自己喜歡什麽,這蜜橘他多吃過一口,接下來就不肯再碰,好似他的人生就該這般不多不少,不偏不倚。”

商時景把剛拿起的橘子重新放回了桌幾上,沒敢再吃。

他怕自己會被吓死,熬過這麽多大風大浪,死在橘子上就太不值得了。

“南道友此意,是想勸誡我?亦或者是……”商時景頓了頓,緩緩道,“擔憂我會因此受害?”

“你救了我,又與大哥結下情誼。”

這話說得暧昧而妥帖,挑不出錯來又叫人心頭古怪,商時景一下子蹙起了眉頭,南霁雪支着手兒托腮,饒有興趣的打量他,不緊不慢道:“依照尚時鏡的性子,只怕會牽連商道友。你對我有救命之恩,我自然不希望你會受此連累。”

“按照南道友所言,必然是有萬全之策?”

南霁雪笑容多情,欣欣然道:“萬全之策說不上,權宜之計倒是有一個。”

“哦?我這兒倒是有個消息,不知能不能完全南道友的權宜之計。”

都是聰明的美人,巫琅看起來就比南霁雪好相處得多,商時景端起茶水喝了半口,覺得自己好似參加拔河比賽,明面上友誼第一,私底下你争我奪,話語權來來去去,稍有不慎就掉到對方的圈裏頭去。

“洗耳恭聽。”南霁雪一揚眉,稍稍坐正了些身體。

“幽冥鬼獄的四掌令之一,對南道友有意。”商時景淡淡道,“我并不識得四掌令面目,便不知他究竟是誰。”

總之不會是花無奇,再說他都出局了。

南霁雪臉上忍不住露出古怪的笑意來:“你的意思是,好似是希望我施展美人計?”

“我的意思是與其任由尚時鏡得利,不如南道友自己得利。”

“商道友對一個女子說這種話,不覺得太過不夠君子嗎?”南霁雪這下倒是真有些欣賞這個男人了,只不過口頭上仍要揶揄一番,“要我以身犯險,恐怕非是萬全之策吧。”

商時景淡然道:“那南道友也可待在家中閉門繡花。”

南霁雪盯着他看了好一會兒,那目光似蛇,妩媚之中又帶着審視的冰冷,半晌忽然大笑出聲來,女子少了閨秀的端莊典雅,撕去那些規矩束縛,坦坦蕩蕩笑得肆意妄為,她站起身來滿意道:“商道友與我說這個消息,怕不是一時好心吧。既然咱們有共同的麻煩,不如開誠布公,幽冥鬼獄尋上你,到底有何意圖?”

跟南霁雪打交道,撒謊或者是隐瞞都不是什麽明智的決定,巫琅還會自背黑鍋,這位四姑娘卻明明白白,清清楚楚那人是沖着他們來的。商時景動了動唇,無奈道:“幽冥鬼獄對我倒是并無任何意圖,不過,他對四海煙濤的确有所圖謀。”

“四海煙濤……”南霁雪低語道,“怎會呢?”

話說到此處,其實已算是結盟。

商時景略有些無奈,不動聲色之中改變稱呼,平靜道:“若是四姑娘疑心四海煙濤與尚時鏡之間的關系,那大可不必,易劍寒與尚時鏡早已反目。”他從袖中取出一枚紙鶴,放置在桌上,緩緩道,“此物可書信至四海煙濤當中,也可以借此定位,我并無任何撒謊的必要,當初那人來尋我,就是想要得知四海煙濤的蹤跡。”

有意思,商先生既有此物,那麽就意味着,易劍寒甘願将身家性命交托給他。

那時對尚時鏡,易劍寒也是如此這般任他予取予求,若真是深情厚誼,為何這般輕巧就反目成仇,恐怕商先生還隐瞞了不少消息。

“我與尚時鏡并不相同,他更喜歡使用利益,世間萬物都能成為他的籌碼,而我不一樣。”南霁雪緩緩道,“我偏愛人心所向,商道友可否告知我,你與四海煙濤到底有何關聯,四海煙濤隐世多年,從未有人在世間行走,我曾有幸造訪過一遭,也不曾聽聞商道友的名號。”

“四姑娘的意思是……”

南霁雪漫不經心道:“我想知道,易劍寒與你到底是什麽關系,既然他甘願冒風險将此物贈到你手中,你也願意幫他,又為何會在百獸山之中隐居?”

“我與他是故交。”商時景沉默片刻,緩緩道,“有些事情不便告知,不過與此無關。”

南霁雪又道:“僅僅只是故交?”

“四姑娘以為還有什麽?”

“并無。”南霁雪緩緩道,每個字都帶着粘膩的調笑意味,曼聲道,“只是有感于商道友對易城主的深情厚誼,只不過若幽冥鬼獄當真想對四海煙濤下手,恐怕商道友所給的這條消息,分量太輕了些。”

商時景平淡道:“不知四姑娘有何提議。”

“我倒是并無他求,不過我那五弟向來不大省心,我如今忙碌起來,一時顧不得他,二哥少不得要随我一同,大哥如今情況,道友也是見着了,所以有個不情之請。”南霁雪從櫃中拿出一卷地圖來,遞給了商時景,“我想請道友随我大哥一同去尋造夢生,我那五弟如今心死,這是他最後的下落了。”

“造夢生?”

商時景隐隐約約覺得好似在哪裏聽過,可是一下子想不起來。

“不錯,造夢生居于南疆,就處于南蠻邊境。”南霁雪緩緩道,“倘若大哥平安無事,我原也不會有此請求,不過商道友大可放心,大哥傷勢已經恢複,眼疾自也會日漸好轉,你只需做他幾日的眼睛便可。”

商時景細思了片刻,點了點頭道:“可以。”

雖說看起來是王對王,将對将,可是四海煙濤的情況衆人皆是心知肚明,南霁雪會提出條件,商時景一點兒也不驚奇,他只是沒想到南霁雪的條件會如此簡單。找回詹知息也有好處,若南霁雪願意幫助四海煙濤,那麽就等于如今的春雲五絕在對抗幽冥鬼獄這件事上,可以算成是四海煙濤的戰力。

“既然你我已經合作。”南霁雪含笑道,“不知我可有幸得知道友之名?”

“商時景,時機的時,景色的景。”商時景下意識戒備了下,他的名字跟尚時鏡太過相似,有點害怕南霁雪會被刺激到。

哪知南霁雪只是怔了怔,随即緩緩道:“是個好名字。”

看來,流水有心,落花卻是無意。

都是這般知進退,懂分寸,嗓音也都有這般喑啞低沉,連名字都相近,易劍寒的态度轉變何其突兀,依大哥所言,應不夜當初的确直奔玉韞居,而且商時景被驚吓得不輕,甚至懷疑是大哥将他們二人出賣。

他對四海煙濤擔憂是真,關懷是真,連提及易劍寒時的毫無波瀾也是真。

倘若沒有尚時鏡暗中操手,南霁雪不信剛起步的幽冥鬼獄會無事生非去招惹四海煙濤,老三那人睚眦必報,心眼比瓜子仁還小,他與易劍寒若非是反目成仇,不該這麽性急。

更何況商時景沒有騙他的理由。

多有趣。

無法居住于四海煙濤之中的易劍寒故交,值得易劍寒将整個四海煙濤的生死交托之人,隐居山野,甘心忍受寂寞的無名修士。

他與老三毫無半分相似,又與老三有所重疊。

南霁雪是個作者,而且是個□□作者,還是個接下去不知道該寫點什麽的□□作者。

如果說,老三對于易劍寒而言,也許只不過是個移情的替代品,等到原主歸位,他便變得一文不值。

哈。

他們兩人,真心喜歡的都是他人,偏偏大哥愛慕商時景,而商時景卻是誰也不愛。

南霁雪已經想好下一期該寫個怎樣的故事了。

至于這故事到底是真是假,就與她毫不相關了,是真自然有趣,是假,那就更礙不着什麽事了。南霁雪不必知道所有的真相,她只需要知道巫琅喜歡商時景,而商時景眼下還沒喜歡什麽人就已經足夠了。

她又不是開善堂的,哪顧得上所有人的心意。

而且尚時鏡對巫琅雖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但南霁雪還是期待他知道巫琅有心上人的那一刻,神情該是何等精彩萬分。

巫琅并不是個适合的情人。

南霁雪心知肚明,否則她那日也不會告誡巫琅,不過說歸說,幫還是要幫,更何況這位商道友,看起來也不是什麽省油的燈。

……

巧娘對自己被留在小鏡湖毫無任何疑問,似乎鐵了心做個乖寶寶。

本來商時景與她細說時,還有些擔心巧娘會不太願意,結果對方只是點了點頭,唯一的要求是等商時景忙完一定要記得接她回去。她乖巧得像是什麽幼稚園的小孩子,捏着自己的袖子點着頭,極為理解的說道:“我知道先生要去忙自己要忙的事,是巧娘幫不上忙的,沒關系的。”

商時景摸了摸她的頭發,沒有再多說什麽。

如果可以,商時景很希望巧娘能夠到四海煙濤去,即便那兒的城民對凡人很是冷淡,可怎麽也有祝誠跟宋舞鶴在,按照祝誠的性子,即便對四海煙濤沒什麽感情,也會因為宋舞鶴跟巧娘留下,而巧娘也能有她的“家人”。

只是現在……還不是時候。

巧娘對自己被丢下倒是沒什麽介懷,她捧着臉,滿是羨慕的對商時景說道:“南姑娘長得真好看啊。”

“嗯。”

她的恐怖程度跟美貌成正比。

商時景端茶漫不經心的應了一聲,他将桌上的果盆推了推,拿出幾個蜜橘道:“嘗嘗這個,很甜。”剛遞到一般忽然想起這蜜橘是尚時鏡喜歡的,不由得感到一陣惡寒,又忍不住放了回去。

正要伸出手來接的巧娘一臉發懵,不太明白的看着商時景。

“還是不要吃這個了。”商時景面無表情道,“上火。”

巧娘眨了眨眼,懵懵懂懂的點了點頭,伸手去摸酒果,最近她酒量見長,從只能吃三個酒果到五個酒果還能不醉,其中應該是有張霄的功勞。這次商時景沒有攔着她,這讓巧娘多多少少放下心來了,她啃了會兒酒果,忽然用充滿憧憬的口吻說道:“南姑娘又美又聰明,而且她還那麽……”她有點卡殼,說不出恰當的形容詞來,不過表情已經足夠為她省略無數贊美詞了。

那麽可怕

商時景看了看她,在心裏補上,這時他想起自己所看的那些小說,就有點兒五味陳雜。

“那麽溫柔!”巧娘終于把這個詞從腦子裏挖了出來,興奮的說道。

商時景一下子有點兒不太清楚他們倆認識的是不是同一個人。

最終巧娘充滿豔羨的說道:“要是我也有南姑娘那麽好,就好了。”

商時景暗想:若論天真單純,十個南霁雪都不是你的對手。不過這代表巧娘對南霁雪沒什麽惡感,這點很好,她們之間相處會很融洽,巧娘到底是救過巫琅的人,南霁雪自然不會對她這麽一個最多吃些米跟果子的凡人有什麽意見,所以商時景其實更在意巧娘願不願意留在小鏡湖。

這幾日商時景查了不少造夢生的資料,終于想起這是個什麽人物了,瑤芳花的種植者,這個人說正不是正,說邪不是邪,傳言他為人邪惡冷酷,卻是有求必應,只不過絕大多數人會變成他手下的花肥,自美夢之中通往人生極樂。

說得幹脆點就是:嗝屁。

不過按照南霁雪的說法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聽得出來她并不厭惡造夢生,只是這個願挨的人不該是詹知息。

造夢生并不好找,再者按照詹知息的修為,就算是在瑤芳花裏躺上四五年,也暫時成不了花肥,所以商時景與巫琅便沒有那麽心急。

巧娘伏在桌子上,臉上有點紅暈,她拿着啃了一半的酒果,在桌子上畫了一會兒圈圈之後,忽然擡起頭對商時景道:“先生,你其實沒那麽不喜歡郎五哥對不對?”

其實巧娘已經知道巫琅的名字了,只是舊習難改,總是喊錯,巫琅也不勉強她改口,于是就任由郎五這個名字留了下來。

南霁雪還取笑過按照這個排行,沒了尚時鏡,她應該變成七姑娘了。

“你說什麽?”商時景有點吃驚。

巧娘嘿嘿傻笑了兩聲,她仰着頭道,頂上是深不見底的湖水,腳下是蔚藍的天空,讓她幾乎有錯覺自己是住仙境裏,她打了個酒隔道:“我知道先生一直都很小心,還不喜歡麻煩,可是你那天一點都沒猶豫的就上了車,小魚奴說南姑娘受了很重的傷,你們去了很危險,很危險的地方對不對。”

“巧娘……”商時景有點發怔。

“先生要小心的保護自己。”巧娘又啃了一口酒果,看不出她是醉了,還是清醒着,“南姑娘跟郎五哥都很厲害,巧娘感覺得到,他們就像是……就像是虎爹那麽厲害,可是先生是兔子。”

這個比喻也很有巧娘本身的特色。

巧娘說完這句話,頭磕在桌子上就睡着了。

商時景面無表情的看着她,覺得額頭都有種感同身受的疼痛感。

繼布偶貓後又成功獲得兔子稱號的商時景忍不住嘆了口氣,不太想去了解這種天賜的直覺,他很确定南霁雪跟巫琅都沒意識到這件事,無論是前者還是後者都對他認識的不夠多,如果南霁雪意識到他對巫琅的感情,指不定會笑出聲來。

她是那種很敏感的女人,雖說兩人沒在明面上談過相關的事,但是商時景知道南霁雪一清二楚尚時鏡對巫琅的心意,她有時候提起尚時鏡的消息時,說到感情這塊,總是憐憫裏透着點嘲諷。

商時景見過那面鏡子,一清二楚南霁雪在嘲諷的是什麽。

這種态度針對尚時鏡的時候,商時景覺得很爽。

所以他很确定如果目标變成自己,自己會很不爽。

真是要命。

其實這事兒也不能完全怪他,商時景試圖理直氣壯地思考這件事,巫琅起碼要為這事兒負起一半的責任,再說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喜歡人又不犯法。

分明是他毫無根由的闖入我的世界。

商時景支着臉想道:巫琅不光好看,溫柔,還那麽……

他想起在春雲山那日的烈焰,金軒乘支離破碎那一刻巫琅冰冷堅韌的面容,還有花無奇死前的驚恐,巫琅從火焰之中走出,神色略見輕蔑,他習以為常的拭去唇邊鮮血,流露出迷人而性感的危險,與商時景所熟識的男人平日展現出的儒雅宛如天壤之別。

別·再·想·他·了!

商時景恨不得學着巧娘的樣子把自己的腦袋往桌子上也咣咣撞上幾百來下。

等這次事情結束,如果易劍寒不給他發個最佳犧牲獎跟最佳榮譽市民獎,商時景就決定跟他絕交。

他是認真的。

犧牲性取向可不是什麽随便的玩笑,這可以算成是“工傷”了,指不定他以後就不可能有小魚奴那麽可愛的小女兒了,或者是兒子什麽的。

甘霖娘啦。

商時景頹廢的捂住了額頭。

作者有話要說:好孩子不可以說髒話哦

大家不可以學甜景

四姑娘不是認真的,只是腦補個故事,跟大哥不一樣,她知道自己只是在腦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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