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

不死之地連接着無盡深淵, 蔓延了十餘個部落的領地,地域極為廣袤, 圍繞着無盡深淵為中心,周圍蔓延着許許多多不死人,南蠻人喜歡養蠱練毒, 身上大多帶着極濃的瘴氣, 因此進入無盡深淵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除了瘴氣跟不死人的阻礙,巫琅沒辦法認識路跟商時景完全不認識路也是首當其沖的一個大問題。

修仙并不意味着全知全能,否則滿地聖人到處走, 你瞧瞧我,我看看你,笑得陰陽怪氣,互相知曉彼此各懷鬼胎, 那豈不是天下大亂。差不多快要活成半個南蠻土著的孟章君自是義不容辭, 立刻揮毫就墨——他不常用紙筆, 屋中也并沒有準備相應的文房四寶, 因此最後還是拿着樹枝将就在泥地上畫了下地圖的大概模樣。

好一幅氣壯山河, 波瀾壯闊的小雞啄米圖。

商時景自認不是個路癡, 對路标與地圖也看過不少,卻愣是沒看懂孟章君到底畫得是些什麽東西, 他思索了半晌,覺得這樣嚴重的事情倘若缺乏溝通亦或者是逞強,恐怕會有性命之憂,于是十分誠懇的告訴孟章君:“我看不懂。”

孟章君看起來有點不太開心, 他對自己的畫技還是頗為自傲的,剛要詢問是哪裏不懂時,就聽得商時景就又道:“您是畫了什麽野獸嗎?”

憤憤不平的孟章君感到自己的畫技受到了侮辱,怒而撇下樹枝,慌亂離去。

巫琅笑了笑,伸手在地上摸了摸,溫聲道:“孟章畫圖總是如此,大致地圖我心中清楚,到時我若問起什麽,先生只管回答,便可為我們二人指路。”

“感情你出門在外,還學會了瞎子摸象這麽一手,比你以前可厲害多了。”躲在樹後的孟章君翻了個白眼,“要不你就保持着這個模樣一輩子下去吧,要是等你康複了,說不準又變得讨人厭還不識貨了。”

商時景聞言忍不住瞪了孟章君一眼,他人微言輕,這一眼瞪起來自然沒有多大威懾力,落在孟章君眼中連挑釁都算不上,至多是路邊的野貓對着自己伸了伸爪子。不過這只野貓有了打算飼養他的人,那麽意義就有所不同了。

孟章君意味深長的看了看笑吟吟的巫琅,又忍不住看了看商時景,忽然覺得這事兒也沒有那麽巫琅所以為的那麽難。只不過鑒于這兩人剛剛都嘲笑過他的畫技,他決定什麽都不說,任由這兩人好事多磨去吧。

緣由天注定,該來的總會來,該錯過的到底是會錯過。

孟章君也很期待究竟是這任是哪兒都瞧不出半點出挑的小修士套住瘋子的脖子,亦或者是由着瘋子将他拆吃入腹。

不管哪種結局,他都覺得有趣。

雖說孟章君看起來不太靠譜,但是巫琅既然敢保證,商時景多少也安下心來,好歹兩個人之中有一個能信得過的。

孟章君還有許多事情要做,在兩人啓程之前就離開了,大概是曾經共事過的情誼,他對巫琅出乎意料的信任,仿佛這個男人就是被奪去了眼睛,也仍是戰無不勝的。

巫琅是天尊之子,孟章君是天尊收養的徒兒,兩人從幾歲認識到幾百歲,縱然人生道路有所分歧,兄弟情意仍舊不變。孟章君生性較為随意,與巫琅交談起來,偶爾就不太顧及商時景的想法,話中穿插着些陳年往事,說到底他們太久沒見,除此之外再無任何互通的經歷,如今因着天尊,多少又各自提防着,除卻過往,實在無話可談。

可是這對商時景而言,卻又大不相同,那些巫琅幼年、少年乃至青年時發生的事情,與他毫無聯系,就像是兩個透明的盒子,無論貼得多近,始終不能互相幹涉,因為有面看不見的牆壁阻擋着。而通過他人的只字片語去分辨那些巫琅曾經得到過的高興與悲傷,就像是霧裏看花那樣,朦朦胧胧的分辨不清。

跟孟章君分離,對商時景而言是好事一樁,人的緣分有長有短,有快有慢,現代的文學作品裏還有個青梅竹馬戰天降的梗,無論怎麽說,來遲了的人總多多少少會嫉妒那些自己不曾擁有的回憶。

哪怕自己如今連未來都不曾得到。

孟章君離開不久之後,他們二人也一道啓程,不死之地對于南蠻以外的人是個秘密,對于南蠻人則是個不可擅入的禁地,南蠻新王并未派遣重兵把守,玉澤化作兇獸,它雖無法傷人,但是吐息卻帶着毒霧瘴氣,是天然的守衛,倘若有人貿貿然擅自闖入,最終只會淪為不死人之中的一員,無怪他有恃無恐。

兩人日夜兼程,巫琅倒是照顧商時景身體狀況不佳,中途借口自己需要休息,停下來歇了歇,商時景并不蠢笨,瞧得出來巫琅是為誰找得借口,不由暗道慚愧,他初入仙途,修為不佳,南霁雪說是讓他當巫琅的眼睛,事實上這麽久了,巫琅也好端端的沒出什麽大事,他反倒成了拖累。

晚上點起篝火的時候,商時景坐在火邊,巫琅将外衣披在他身上,火光照得他冷淡的面孔陰恻恻的,半邊籠在黑暗之中,他忽然開口道:“你待任何人都是如此嗎?”

“嗯?”巫琅不太明白。

“如此關懷體貼。”商時景的聲音在夜晚冰冷的好似能透過人的肌膚血肉,挖到心裏頭去的鈎子,他拉着外衣,看不出悲喜,卻叫巫琅想起南霁雪的話來。

然後商時景又道:“若不是,就別再這麽做了;若是,也別再對我這麽做了。”

四妹說話,果然是沒錯的。

他不喜歡……

巫琅有一瞬間的茫然,他看着商時景站起來,将那件外衣重新披回到自己身上,有些不知所措的握着衣服的一角,對方頓了頓,似乎是想說些什麽,卻又最終什麽都沒有說出口來。于是巫琅只好低下頭,看着商時景回去擺弄篝火,夜漸深了,商時景倚靠着撿回來的柴火背對巫琅,他眨了眨眼,聽見巫琅半晌開口道:“好夢。”

聲音聽起來有些失落。

商時景眨了眨眼,沒有回應,裝作自己已經睡着的模樣,他覺得自己的腸子像是打了幾百個死結,一呼吸就覺得疼痛。

人的惡意、貪婪、愚蠢都是難以估計的。

他曾經慶幸過巫琅是個中央空調,可如今卻又不希望對方是個中央空調,那些讓人魂牽夢繞的好跟體貼,其實對誰都是相同,為此深受感動,想起來就覺得太過自作多情。他與巫琅并沒有多麽好的交情,對方能待他如對待尚時鏡那般別無不同,本該謝天謝地,可人的感情哪是如此容易餍足的東西。

生病的那幾日,巫琅坐在他的床頭休息閑談,幾乎叫商時景錯覺就此會一生一世下去,可他心知肚明,這終會化作泡影,人會往前走,而路到底是有盡頭的。

他想要更多的,更為不同的巫琅。

危險的也好,可怕的也罷,甚至于是對自己漠不關心的……

如此一來,也許心裏的感情會就此了斷。

說來膚淺,不過商時景的确很喜歡巫琅的臉,本來只有臉,後來慢慢的,就被性格跟談吐所吸引,漸漸又對其他的地方感覺到了好奇,想要了解這個人的時候,就意味着墜入情網。人想墜入情網何其困難,又何其簡單,可并非人人都是牛郎跟董永,有追上天仙那麽好的機會跟運氣。

商時景想的那麽清楚,還是跳不出這個死結。

他愛上巫琅了。

說不清心頭湧動的是無限的喜悅還是早早明白結局的絕望。

很奇怪,當你對一個人一無所知,他基本上就是個謎團的時候,因為相處數日的言談跟外貌喜歡上對方,在小說裏這種感覺叫做顏狗淺薄的迷戀,通常最終是會被那種靈魂相吸的感情打敗的,他能感覺到巫琅的吸引力,不過很确定對方大概是感覺不到自己的。

瞎子的世界裏任何人的外貌一視同仁,都是一團烏漆墨黑,活像是章魚噴過的畫卷,就算巫琅摸過他的臉,也不意味着商時景在外貌這塊有任何競争力,畢竟要說長相,女方有南霁雪,男方有詹知息,任是他們倆其中一個都能吊打商時景幾百條街。

而性格方面,商時景自認要是自己是巫琅,估計不會傻到抛下貼心小棉襖似的巧娘不管不顧,反而去在意一個煩悶不客氣且冷冰冰的路人甲。

天道說:瘋子跟傻子差別的不大。

可惜商時景聽不見,他枕在自己的胳膊,身上背負着自己不知未來的命運,還杞人憂天的去考慮沒可能的愛情,想起來都覺得有點好笑。不過思考人生實在太過複雜,換個方面說,為了保住自己的小命,他不得不肩負起拯救世界的責任,畢竟尚時鏡眼看着直奔終極大魔王的方向發展,他要是不想死,就得阻止這人毀滅世界。

連天尊都吃了虧,哪還有什麽人能阻止尚時鏡。

商時景在心裏不滿的嘀咕了一聲,想起身後不知道睡了沒有的巫琅,忽然忍不住在心底嘆了口氣。

有。

無論尚時鏡多麽努力,巫琅也再不可能喜歡他了。

一瞬間,商時景竟然覺得自己與尚時鏡有些同病相憐,随即惡寒就驅散了他的這種想法,畢竟尚時鏡是活該。

更何況要是愛情能在商時景生命裏占據個十分之一,那麽能在尚時鏡心裏占千分之一都夠嗆了。

巫琅壓根用不着委屈自己跟那種人渣在一起。

大概老天爺把他像是壓制罐頭一樣的壓進尚時鏡的身體裏是有原因的,他該多努力一些,而尚時鏡卻努力的過了頭。

…………

花無奇死了。

這個結果早在尚時鏡的預料之中,他給張霄留足了時間,也确定好了巫琅絕不可能再出現,詹知息怒而遠走,風徐來半點風聲不知。他需要的不過是南霁雪受辱,而不是死亡,要她死太容易了,在春雲山閑談的那三日就足夠尚時鏡将她徹底從這個世間清掃出去。

人的認知總是有所分別,有些人認定貞潔比生死更為重要,轉頭卻又痛罵逼死失貞女子的衆人;有人認定生死比貞潔更為重要,臨到頭來卻怎麽也邁不過自己心頭這麽一道坎。

男人尤為如此,他們憐憫、悲傷、痛惜這個女子受到了侮辱,忍受了暴行,然而暴行這個詞,不知何時只與尊嚴扯上聯系。

南霁雪并不是那種會沉溺傷害的女人,她看重生死遠超過其他,只稍等她緩過氣來,便會立刻施展報複;可是張霄不同,他會沉溺于四妹受到的傷害跟痛苦之中,無論他願不願意,總會時時刻刻的在意着南霁雪曾經受到過這樣的經歷。

這樣的他,勢必會拖累南霁雪。

人的同情與憐憫,何嘗不是一把趁手的武器。

無論是溫柔關懷,亦或者是侮辱詛咒,只不過是将受害者的傷疤反複撕扯揭穿,只是前者看着更為冠冕堂皇,而後者則被千夫所指罷了。

只是……

總有意外。

當初對南霁雪的布局過分倉促,全因尚時鏡意外發現應不夜對他這位四妹的愛慕,因此只好臨時改手,沒想到天降奇兵,橫沖直撞,打亂了一盤布局。巫琅的臨時回歸更是意外,尚時鏡對他與天尊的陳年舊事所知不多,不過摸得清規律,總有一段時間會聯系不到巫琅,按照常規,他本不該出現。

簡直像是天都在與自己作對。

不過好在花無奇到底是死了,而張霄也知道了南霁雪險些遇到了什麽。

尚時鏡氣定神閑的看着窗外的大雪,他并不在意花無奇的死去會讓自己得到什麽懲罰,應不夜對南霁雪的情意足夠他出面保下自己。

今日的風不算太大,尚時鏡看着綿軟的輕紗順着風雪飄蕩起來,雕花的窗微微擺動着,走廊上能清晰看到造夢生的身影,曾經的南蠻第一将軍瘦得像是只剩下一把骨頭,被押往他本不該前往的地方。

作為罪魁禍首,尚時鏡不合時宜的感慨難免有些可笑。

造夢生不适合朝堂,更适合疆場,無論南蠻的王想要花費怎樣的心思将這頭雄鷹留下,它終究是會翺翔天際,亦或者自尋死路。

如今造夢生已被熬得奄奄一息,自由或是死亡,就全看那人的心思了。

長生天的五把鑰匙,尚時鏡看着掌心懸浮着的金色晶石,緩緩握緊了。

南蠻藏有金石,土伯藏有土精,唯獨剩下火木水尚且不知下落。

他的時間太少了,否則也不會下手這般焦急,追尋了數十年的長生幻影終于有了實體,任是尚時鏡這般沉穩冷靜,也仍忍不住感覺到了喜悅。其實長生有許許多多辦法,包括幽冥鬼獄的血祭,以半人半魂的形勢繼續活下去,尚時鏡不太在乎這個,只不過有更好的辦法又何必舍本逐末。

除了長生以外,尚時鏡還想知道當年長生天到底發生了什麽。

世間有那麽多疑惑可解,世人庸庸碌碌,想知道真相的多,願意為此付出代價的卻少。

尚時鏡閉上了眼睛,他坐在窗邊,風雪吹過脖頸,冰雪貼合,冷得驚人,他漆黑的世界裏染入鮮紅的血色,那些直接或間接死在他手中的亡魂哭嚎哀鳴,叫嚣着要他償命。生前尚且奈何不得他,死後卻還試圖恐吓他,尚時鏡從來都覺得惡鬼複仇實在是可笑的無稽之談,偏生尊主總愛玩這一套。

不過他的确時常被此攪擾的睡不好覺。

大概是未盡的那點良心還沒有死絕。

從悟道那一刻起,尚時鏡就不太在乎良心這個東西,他的雙手浸透鮮血,害死的人能堆成屍山血海,直到與巫琅相見的那一刻,才感覺到自己多少有了點人氣。将一個人視作救贖太過可笑,巫琅曾是尚時鏡心頭的一片淨土,他不願也不能甚至于無法對這個人下手,直到意識到巫琅并非是任何人的救贖。

就連巫琅自己,也早已墜入深淵。

人的心哪有那麽簡單,世事又怎會是非黑即白,世人分明明白這個道理,卻總是固執的強行要好人永生永世好下去,惡人永生永世壞下去,就好似虛情假意久了,南霁雪從不曾相信尚時鏡是真心實意喜歡巫琅。

這自然不是壞事,只不過也不是什麽好事。

他就只是,突然的想起了巫琅。

尚時鏡将孟章君寄來的信置于火焰之上,看着紙張被完全燒毀。

作者有話要說:這個月字數會不太穩定,反正肯定比三千多。

接下來會加快點劇情,有讀者問是不是才開始,emmmmmmmm其實已經進中期了。

感情跟劇情下章都有突飛猛進。

順便甜景不是看不出來,是因為他不知道大哥知道真相,也不知道他的真面目,覺得大哥只是中央空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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