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應當

應當

雲珩像聽見什麽有趣的事情,眸中浮現出興味,“你是神仙﹖”

虞秋不說話了,她一坐下就被這香香公子身上的味道籠罩住,壓迫感頓生,先前積攢的勇氣只剩指甲蓋那麽多了。

“神仙……”雲珩摸着下巴思忖,“我倒是第一回碰見神仙。”

他将紅木棋盒推向虞秋,随意說着,“我好像說過,我不信鬼神。”

虞秋因為白日的意外和葛齊的事渾渾噩噩,哪裏還記得他說過什麽話,下意識想要辯解,“我……”

“但你說你是,我信。”雲珩截斷她的話,微笑示意她拿棋盒,“畢竟入夢這事着實匪夷所思,我看遍司天臺的記載,查遍民間怪志,除卻一些落魄書生的臆想,均未見相關記錄。”

他目光掃過虞秋伸出的細嫩手指,接着道:“我不是落魄書生,你也不是山間精怪,沒錯吧。”

虞秋聽着他篤定的語氣,莫名的就是想要反駁他,可反駁後就不好編回來了。她忍住,不管雲珩此話是認真的,還是哄着自己放下提防,都先順着他的話點頭。

雲珩眼中再次蘊起笑意,擡手示意虞秋先落棋子。

虞秋瞄他一眼,伸手去抓棋子,而後頓住。

她與虞夫人學過下棋,常人下棋講究禮法,位尊者或擅棋者持白子,反之持黑子先走一步。方才她被雲珩引着走,到這時方察覺手中是黑子。

雲珩讓她先下。

他這個分配是從兩人地位上考慮,還是從棋藝上考慮,亦或是無心安排的﹖

虞秋為此猶疑,又看雲珩一眼,見他神色輕松,一手撥着棋子,另一手搭在半屈的膝上,很是随意。

現在明明是“神仙姐姐”與凡間的太子,他還是游刃有餘的态度,虞秋心中起火,瞧他這模樣就想壓壓他的焰氣。

“神仙姐姐﹖”雲珩似察覺她的視線,擡眸喊了一聲。

虞秋心底猛地打起哆嗦。他積威甚久,乍然這麽喊了一聲,險些把虞秋的魂吓飛。

算了算了,假神仙與真太子,那還是真太子地位更高。

虞秋竭力将那聲“神仙姐姐”從腦海驅逐,強自鎮定地落了一子。

雲珩拈黑棋跟上,問:“既是神仙,必有不同之處,神仙姐姐擅長何種仙法﹖”

虞秋是突發奇謊稱神仙姐姐的,哪裏懂什麽仙法。真要說的話,也就一個能知曉後事,可這個似乎不準。

她假裝在思考如何落子,素白細指恍若鋪了蠟,柔嫩白皙,向前遞去時露出瑩白皓腕,腕上空無一物。一如她身上,沒有任何可辨識的标記。

烏黑棋子落定,虞秋将手收至垂紗下。

雲珩目光斂回,随意接上一枚白子,催道:“神仙姐姐﹖”

虞秋被喊得心尖打顫,來不及細想,硬着頭皮道:“我是神仙,自然是能掐會算。”

說完立即心虛地反問:“太子希望我為你做什麽﹖”

“我想要的向來是自己争,從前未想過借助旁人,如今亦無意求助仙人。”雲珩的回答與他落子速度一般,沒有片刻思索,順暢至極。

虞秋心往下落了一些,不是求助她就好,她除了莫名其妙入了雲珩的夢,可什麽都不懂。

“但确有一事記挂于心,望神仙姐姐指點。”

虞秋默默攥緊了衣袖。

白子落下的速度極快,她被迫跟着加快速度,只這一會兒功夫,棋子已密布棋盤。

局面上是她處于優勢,但這棋她看不懂。

她棋藝稀疏,記得蕭青凝提過雲珩癡于棋道,想要挽回些臉面,于是步步走得謹慎。現在看着棋局忍不住懷疑,雲珩是不是偷偷在棋面布了陷阱,她只要走一步走錯,就将屍骨無存。

虞秋一面分析着棋局,小心地吞下片白子,不管心中如何惶恐,腰身挺直,端起清冷姿态,“太子請講。”

雲珩随手将黑子抛入棋盒,棋子碰撞盒壁,發出當啷聲響。他言談自若道:“西北艽氏屢次襲我邊城,朝中尚未商議此事,我想知道最後有沒有出兵。”

朝中事虞行束鮮少與虞秋說,她被問得兩眼一抹黑,硬撐着一口氣讓自己冷靜。

敵邦侵擾……

作為平民百姓,虞秋當然是希望朝廷出兵的,邊地百姓也是子民,怎能受外敵欺辱﹖

代入雲珩的想法,虞秋覺得他一定也是想出兵的——他可是做夢都想着殺人屠城的

但戰事發動非同小可,要考慮将領兵力、糧草兵馬等,牽一發而動全身,不可草率決定。虞秋不知具體情況,不敢斷言。

然而前世是沒有發起戰事的,這一點她記得很清楚,至少到寒冬她死去時,國境之內無戰事。

她斟酌了下用詞,謹慎道:“近期是出不了兵的。”

“何出此言﹖”雲珩手中的棋子終于慢了下來,停在棋盤上方遲遲不落。

夢境停留在上一次的月圓之夜,如水月色傾灑而下,斜斜打進空曠的閣樓,将兩人周身籠罩了一層柔光。

沒立即得到虞秋的回答,雲珩若有所思地看了眼遮着薄紗的人,将手中棋子落下。

虞秋咽了咽口水,她沒看懂雲珩這一步的路數,更不知該如何給予回答。一心二用着實分神,她暫時擱置下棋局,帷帽下的臉緊繃着,深思苦索想要編出個解釋。

前世的确沒有打起來,為什麽呢﹖是聖上不支持﹖

虞秋記得虞行束說過皇帝主和,謹小慎微道:“聖上憐民生艱辛,不願起戰事。”

雲珩嘴角幾不可查地彎起一個弧度,再道:“僅是如此嗎﹖”

話中似有質疑,虞秋不由得深思。

她不通朝中事,卻也明白這種家國攸關的大事并非皇帝一人決斷,虞行束也說了,公儀将軍是主戰的。

公儀将軍是雲珩親舅舅,也是随先帝平定山河的悍将,有他領兵出戰,定能輕而易舉平定邊地,為什麽沒有出戰呢﹖

沒有人催促,只有風聲飒飒,吹得樹影搖來擺去。

虞秋急得掌心出汗。

她右手蜷縮了下,偷瞄雲珩,見他左手撥弄着棋子,架在膝上的右手撐在了下颌,姿态是放松且優雅的,杏色長衫曳地他都不管。

虞秋深吸氣,嗅到了他身上的熏香,有些像薔薇香。這讓虞秋回憶起了前世的一些事情,她知道該怎麽回答了。

“殿下應當知曉的。”虞秋語句清晰道。

這是前世雲珩問虞秋可知是誰要害她父女時給的說辭,是的,虞秋應該知曉的。

現今她把這句話還給雲珩。

她故作淡然,說完視線落回棋盤,裝作思索棋局。

清風拂來,帷帽被撩動,虞秋忙伸手壓住,動作間看見了閣樓外的明月。一眼望去,明月懸枝,瓊花玉樹與拱橋流水等盡收眼底,別院的景色幽靜雅致,在暮春佳夜更顯怡人。

可惜此時她沒心情看夜景,只顧豎着耳朵等雲珩開口。

許久,雲珩終于說話,聲音中多了絲肅然:“多謝神仙姐姐指點。”

虞秋手腕一抖,棋子“啪嗒”落下,落點精妙,恰好圍死了大片白棋。

什麽指點﹖她剛才說了什麽﹖

虞秋此時萬分慶幸頭上帶着帷帽,否則光是憑借她此刻的反應,輕而易舉就能被雲珩看出她是在虛與委蛇。

她兩手收回膝上,默默握緊,冷淡地點了下頭。

虞秋可不信單憑幾句話,就能讓雲珩信了她是神仙。想要他信,必須拿出真本事,至少要等這事定下。

朝廷應該不會出兵吧﹖四皇子府邸縱火的事算是意外,戰事可是要朝中諸位大臣一起商讨而定的,沒那麽容易左右。

“神仙姐姐棋藝精湛。”

雲珩的話将虞秋散漫的思維拉回,她垂眸看向棋面,果真已是黑子的天下。

倒不是她棋藝精湛,而是雲珩的棋路毫無章法。也可能是他根本沒把自己看在眼裏,所以沒認真下﹖

虞秋謹慎道:“尚未結束。”

雲珩臉上再次挂起清風朗月的笑,“那便繼續。”

相繼落下數枚棋子,雲珩似忽然想起,道:“有一事忘與神仙姐姐說了,先前宮人以為孤夢魇纏身是有人用邪術作怪,計劃在皇城大肆搜捕歹人。”

虞秋心中咯噔一下,棋子險些再次從手中脫出。

“人間動作必驚擾不到神仙姐姐,對吧﹖還望神仙姐姐見諒,莫與凡人計較。”雲珩的聲音與風聲混在一起,聽起來可恨極了,“還是神仙姐姐另有顧慮﹖若是如此,那我就……”

話說一半,月下高閣與他的身影如風吹霧散,眨眼消失。

風聲轉瞬換成了雨水敲打屋檐的聲音,虞秋徐徐睜眼,瞧見了熟悉的紗帳。

她閉上眼,回憶着雲珩最後說的那件事和未完的話,靜默半晌,寝被下的手慢吞吞握成拳。

他要說的是會将人制止吧﹖他會這麽做吧﹖

另一邊,雲珩醒來,打開燃着的四足熏爐,看見裏面的香料還剩一半,他撚出一小塊揉碎,笑道:“這東西當真不錯。”

半睡半醒,只要他願意,随時可以抽離夢境。

不錯,主動權該交還到他手上了。

披衣而起,推開窗,見外面涼風又起,雨聲滴答。

雲珩吩咐侍衛:“把孤夢魇纏身的事情傳出去,天亮之前,務必傳遍大街小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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