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 我失憶了19

19   我失憶了19

◎別掙紮◎

捧着蘋果汁的手驟然松開,

整個玻璃杯應聲而落。

是人類肉眼看不清的速度,小醜穩穩伸手接住,他探究似地低笑着反問,“手抖什麽?”

那張堪稱驚悚的小醜面具放大貼近到恨不得鑽進尤黎腦子裏, 看他在想什麽。

下一秒, 小醜就被人抱住,

尤黎踮着腳,收緊手臂。

“抱了。”

這話說得好像他剛剛突然松開杯子, 是為了騰出手去抱人般, 不存在手抖。

尤黎埋在小醜肩頸上的臉用了些力氣,埋得更深了些,躲着什麽一般,藏着自己發白的臉色, 蒼白的唇色。

他感受到小醜撫着自己的後頸,指根處冰涼的金戒指貼在他的頸肉上。

好想吐。

“可以不走了嗎?”

“……想回去。”

他感受到自己被小醜抱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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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想吐。

“寶貝, 你連跟你在同一個戶口本上的老公都能忘了嗎?”

“你的大腿內側往上三公分有一個很小的痣, 我親它的時候, 你會很敏感。”

“別怕, 我很快就會接你出院的。”

“今晚,我今晚就能來。”

“……我得收取一點報酬,我早就應得的報酬。”

“今晚乖乖在病房裏等我, 別亂跑。”

“真是一點都學不會聽話。”

“是不是只有死了才不會跑?”

……

好想吐。

騙子, 騙子——

都是騙他的。

幹嘔感強烈得幾乎快從胃裏湧上來,但他的軀體化症狀不知道為什麽沒有反應出來,尤黎只是僵硬地閉着眼。

小醜還在抱着他往回走, 單手抱着, 另一只拿着尤黎的蘋果汁和小餅幹面包, 一邊道,“那在病房裏練。”

從這句話裏根本看不出來他之前還在讓人走不回來就爬回來。

尤黎的回應很輕,只點了下頭。

他又回到了那個對他來說堪稱噩夢的病房,在小醜的注視下,扶着牆慢慢地複健。

“今天怎麽走這麽久?”

都不用人哄,自己就練習了十幾分鐘。

尤黎步伐僵硬一瞬,他背對着人,身後是如芒在背的視線,他面對着前方的白牆,放空着大腦找理由,“外面……大家都會走路,只有我不會,我也想學的。”

小醜好似輕易就信了,“想也不能走這麽多,今天足夠了,寶貝,過來我這。”

他伸出手。

過了很久,尤黎才轉過身,他的動作很僵硬,仔細看還能發現帶着抗拒,但因為複健走路得并不穩,并不太明顯。

他停在張開手臂的小醜面前。

動作很慢,似乎很遲鈍地彎下身,要坐進小醜懷裏時又突然停頓住了,“我的餅幹沒有拿。”

小醜幫他拿過來,“要吃嗎?”

尤黎接過來,又站直了,開始小口小口地吃餅幹。

他沒有胃口,也不想吃,但不得不吃,無意義地拖延着時間,吃完了餅幹,又說自己要吃面包,吃完面包,就去抿蘋果汁。

還想下意識說謝謝,想了想,他這幾天好像從來不會對小醜說謝謝,又忍了下來。

要怎麽才可以把小醜支開起碼一個小時往上?

“我想吃蛋糕。”

尤黎看着小醜說。

他嘗試在眼睛裏蓄滿眼淚,明明只是想假裝騙人,但心裏的情緒終于找到了宣洩口般,假哭很快就變成真哭。

小醜熟練地給他擦眼淚,“哭就不給你吃。”

尤黎的眼淚慢慢憋住了,也不說話,就看着人。

小醜臨走前把他吃完的垃圾也帶走了,恢複了一下病房的整潔度。

出于前車之鑒,尤黎沒有立刻就走,他坐在病床上等了一會兒,推開病房門的時候還屏住了呼吸,才敢往外面去看。

走廊外很安靜,一個人都沒有,小醜也不在,他被藥物弄得神志不清的這幾天,對方好像真的對他卸下了防備心。

尤黎身上還裹着小醜的白大褂,他沒有脫下來,小醜給他這件衣服的叮囑他還沒有忘。

他走路還有點不利索,在扶着牆往剛剛遇見其他玩家的那個走廊走。

雖然現在副本裏的玩家只剩下兩個人了,一個是他,一個是他還能記住名字的。

陳雙還在。

雙馬尾死得太過慘烈,即使人品不好評價,陳雙走了後還是在npc都離開後又回來了。

尤黎過來的時候,她恰好在幫雙馬尾收屍。

畢竟在副本裏也沒有什麽條件,說是收屍,陳雙也只是把雙馬尾的頭撿了回來,重新按回了脖子上,用一件病服把它們重新纏繞安上。

但尤黎只能看見她半蹲在地上,摸着空氣,不知道在幹什麽。

于是尤黎也走過來,他看着光潔的地面,明明睜着眼睛,卻什麽都看不見,喃喃複述道,“我看見她簽完了意向表,和護士一起走了。”

“我聽見她說有家人來接她出院。”

“她還在這裏嗎?”

陳雙試探地伸出手,在尤黎眼前揮了一下,“你看不見嗎?”

尤黎說,“我看得見,我的眼睛是好的。”

陳雙沉默下來,“她就在這,就在你腳下。”

尤黎閉上眼睛,他蹲下來,伸出手,克服着恐懼,但阻止不了腦海中浮現出他剛才在一瞬間看到的景象,怕摸到什麽冰冷黏膩的東西,又怕自己都什麽摸不到。

只能深呼吸的,試探地摸向地面。

什麽都沒有。

尤黎如實道,“我沒有摸到她的屍體。”他說,“我以為是藥讓我的大腦欺騙了我的眼睛,她就在這,只是我看不見。”

“但好像不是的,大腦也會模拟觸感,它可以讓我以為我什麽都沒摸到。”

“但我剛剛穿過了空氣,直接摸到了地面,所以不是大腦欺騙得我。”

“就好像,她和我徹底隔在了兩個世界,她永遠地留在了那裏,雖然我們又明明身處同一個空間。”

陳雙下意識反問,“你也吃了藥?”

她話音剛落,遠處就傳來輕微的聲響。

陳雙當機立斷,“晚餐時間快結束了,那些npc很快就會回來,我們先找個安全的地方。”

尤黎瞬間想起身上的白大褂,他覺得就算被看見了可能也不會有什麽安全上的問題,但以防萬一,還是跟着陳雙一起去了娛樂室。

陳雙從書架深處拿出了藏起來的外傷藥,她的傷口被抓得很深,但現在還沒有徹底愈合,“我先上個藥,對了,還得多謝你,我這輩子怕是都不敢再想副本boss還能有給我送藥的一天了。”

尤黎愣了一下,“是小醜給你送得藥?”

陳雙給手臂纏着紗布,“你不知道?”

尤黎搖搖頭,誠實道,“我這幾天腦子吃壞了,今天才清醒過來的。”他說,“我剛剛逃出來了,想問問你有沒有找到通關的線索。”

“你放心,我不會在這待很久的,在他來之前我就會離開,不會連累你。”

陳雙表情難以言喻,“不是,你吃什麽了?”

她以為對方過得還不錯,沒想到腦子都快被boss搞傻了。

尤黎說,“藥,我吃了藥。”他冥思苦想,“但是我的藥好像跟她的不太一樣。”

他的副作用太嚴重了,嗜睡,精神錯亂,情感封閉,思維遲鈍……但雙馬尾吃完藥的狀況好像跟他完全不一樣,一樣的只有一點,他們眼中的世界好像都恢複了正常。

尤黎詳細地跟陳雙說了自己吃完藥後的負面影響,但他說了一堆,陳雙看他的眼神卻越發難以置信,“你在我受傷那天就吃了?”

“那個被她害死的女的肯定是騙她的,這個藥一看就有問題啊,那個醫生都治死多少人了。”陳雙一吐為快,“他開的藥能是什麽好東西?按他這種履歷,在現實世界裏純純就是一個黑心醫生,坐八輩子牢特麽都出不來。”

簡而言之,狗都不信。

“她也就是走投無路了又沒人當試驗品才自己去上的,不然也不會死得這麽慘。”

“你當時不會真信了那個中年女人的話?”

尤黎張了張唇,一個字都說不出。

被說的自己也覺得自己有點笨。

陳雙卻說,“你家人一定把你保護得很好吧?”

尤黎愣了一下,片刻,“我沒有家人。”

陳雙直覺自己說錯了話,說了句“抱歉”,叮囑道,“你要是進下一個副本了,可別再這麽容易相信其他人的話了,他們是人是鬼暫且不提,就算是人也能說鬼話。”

“再說這可是副本boss開的藥。”

尤黎想說醫生給他開得那個藥好像有點用處,起碼他的軀體化反應減輕很多了,創傷應激障礙也好了不少,腿也學會走路了。

但是看着陳雙諱疾忌醫,恨不得醫生當場暴斃的模樣,憋了半天也就憋出來一句,“我可以看看醫生開給你們的藥嗎?”

陳雙從身上拿出來,“這個?”

一個白色的小瓶子。

沒有商标名,沒有說明書,也沒有刻着任何的字,純粹一個裝着藥片的小白瓶。

一看就很假。

尤黎愣了一下,想起自己足足裝滿一整個藥袋的藥,他想說些什麽,最後又什麽都沒說,只是道,“我的藥跟你們的好像不太一樣。”

陳雙說,“但你們都相同地出現了幻覺?”

尤黎說,“可能是幻覺。”

陳雙跟他交流着情報,“我有一個猜想,舉個例子,我們把這個副本分成三個階段,第一階段的生命危險只有醫院那些異于正常世界的治療手段,但我們就算不接受醫院的治療也不會出現任何事,所以這裏是最安全的。”

“第二個階段的生命危險來自于追殺玩家們的小醜,和異化的副本npc。”

“現在我還在第二個階段。”

“但你在第三個階段,你吃下了藥,出現了幻覺,分不清生命危險,危機又加重一層。”

“未知才最恐怖。”

“你根本分不清你身邊的人到底對你拿着的是刀還是筆,他下一秒是會把筆遞給你,還是會用刀砍下你的頭。”

尤黎有些困惑,“可是為什麽醫院的藥要讓我們出現自己回到最安全的第一階段的幻覺?”

陳雙說,“如果吃藥也行不通,那要怎麽才能找到之前的醫生,去給我們開出院證明呢?”

通關的方式到底是什麽?

出院證明到底要怎麽才能拿到手?

“到底要怎麽才能出院?”

陳雙怎麽也想不通。

這個副本走到這好像陷入了絕境死路。

現在是傍晚,黃昏的陽光從娛樂室唯一一個沒有封上鐵欄杆的窗戶外照進,尤黎不知怎麽被吸引了注意力,他突然輕聲說,“我在現實裏也有一定的精神類疾病。”

“我進副本的那天剛剛簽完了出院手續,在醫院裏住了很久很久,終于等到了結束這一段治療流程的這一天,我走在路上,想我要多久才可以到家。”

“那天也是傍晚,但天色很暗,我沒注意路況,只數着紅綠燈還有多久才能結束。”

“然後車禍就發生了。”

陳雙氣道,“這怎麽能怪你沒看路?明明是那輛車不遵守交通規則闖紅燈!”她說完才反應過來,“你不是失憶了?”

尤黎思維還有些遲鈍,“我的記憶好像恢複了一些了。”他輕聲說,“不過很多都很模糊,記不太清。”

“我出院的那天其實病沒有好,患有精神病的患者是很難在短時間內痊愈的,因為治好了還會複發,它們反反複複,從第一次幾個月的服藥,到第二次複發長達兩三年的服藥,再到第三、第四……數不清多少次的複發。”

“可能在我自己都不知道的時候,就到了終身服藥的地步。”

“但怎麽可能有患者會一輩子都待在醫院裏度過,我也有自己的生活的,我也想像個正常人一樣,開開心心地在外面玩。”

“不想一直在醫院裏接受什麽嚴格管控的治療。”

“我有很多次住院又出院的經歷,在每次複發又結束這個階段的治療後,醫生就會給我開出院證明。”

“确認你的狀态好轉,不會再有自毀傾向,有了自我拯救的意志後,就會酌情讓你出院。”

尤黎語氣很輕,他低垂着眼睑,“副本裏醫院讓我們選擇的治療手段都有危險,那麽它是不是想讓我們自救呢?”

“通關方式會不會在我們自己身上。”

陳雙順着他的話深想,“我們要向醫生證明自己病好了?不對,證明自己的精神狀态好轉?這要怎麽證明?”她皺皺眉,“也沒有什麽挑戰關卡,醫生看着就像要我們都死了最好。”

“向他證明等于找死,但出院證明又在他手上。”陳雙深刻反省,“而且我還不夠樂觀嗎?”

她對着尤黎露出一個八齒笑,“我多笑笑?這樣夠嗎?”

尤黎茫然,“我也不知道。”

陳雙輕松道,“不過總算有新思路了,現在看看怎麽才能回第一階段找到醫生。”

尤黎點點頭,“我不能再跟你待在一起了,小醜會來找我的,已經快到時間了,我得……找個地方躲起來。”

陳雙利落道,“如果找到線索了,我們就找機會留在娛樂室裏,等另一個人發現。”

尤黎跟她約定好後,就離開了娛樂室。

他其實不知道藏去哪裏,只能寄希望自己沿着走廊走,能恰好避開小醜來尋找自己的路線。

他披着跟他身形不符,快垂到腳踝的白大褂,扶着牆一步一步慢慢地向前走,即使步伐不穩,慢得像個蝸牛,剛開始複健的腿根本支撐不了他這麽久的行走。

完全忘記了頭頂閃着紅光的監控鏡頭,它們一幀一幀地記錄下來少年行走的路線,從高到低,無時無刻不在跟随錄像。

尤黎跟醫生迎面撞上。

他是低着腦袋,貼着牆邊走的,步伐有些遲鈍,直到來到了人面前,差一步就要撞上去時,才從低着的視線裏看見人,後知後覺地仰起臉,擡頭去看。

尤黎有些反應不過來,“醫生?”

他已經知道醫生不是好人,也是副本boss了,下意識往後倒退了一步,有些緊張地屏住呼吸。

醫生也跟着前進一步,“怎麽在這?”他看了看腕表,“這個時間已經禁止外出了,你現在應該待在病房裏。”

尤黎被先一步反問,不得不跟着他的話回答,“我……我想來找醫生開出院證明。”他說,“醫生為什麽會在這裏?”

醫生移開視線,示意,“你站在了我的診療室門口。”

尤黎望向手邊那個門,愣愣地應了一下,不知道為什麽現在看起來自己突然變成了好像無理弱勢的那一方。

反而一直不見人影的醫生出現變得理所當然。

醫生推開診療室,“進來吧。”他說着,從桌上抽出一張紙,“你的治療還沒有結束,确定要開出院證明嗎?”

尤黎根本想象不到出院證明可以拿得這麽輕松,它近到只在自己眼前,他伸手就能觸碰到,即使知道這很有可能是個陷阱,也忍不住緊緊看着。

醫生坐下來,拿起鋼筆,“你今天吃藥了嗎?”他突然問。

尤黎表情有一瞬空白,控制不住地看着那張出院證明,看見醫生用鋼筆在上面寫下自己的名字。

醫生見他不答,接着說,“沒有吃是嗎?先吃個藥吧。”

醫生停下筆,起身去藥櫃裏挑選出尤黎應該服用的藥,他倒了一杯溫水,“還記得怎麽服藥嗎?”

他重新拿起鋼筆,筆尖懸在紙張上。

尤黎慌忙點頭,“記得。”

醫生的筆尖動了,“那吃吧,即使出院了,也要按照療程服藥。”

尤黎猶豫地看着桌上的藥,這些藥盒上的名字每一個他都很熟悉,除開副作用,的的确确每一類都是治療他精神疾病的藥。

他忍不住看着正半伏案,專注地給他寫出院證明的醫生,慢慢的,有些自我懷疑。

是他想錯醫生了嗎?

他吃的藥好像确實是對他的治療有效果的,他的ptsd在好轉,腿在複健,記憶在恢複,精神狀态逐漸穩定下來。

醫生之前對他的生氣,也是因為他一直沒有吃藥嗎?

醫生的筆尖停了,“怎麽不吃?”

尤黎呼吸驟然一停,“我吃,我吃的。”他把手伸向那些藥盒。

一盒一盒地打開,把藥板全都倒了出來,好像只要醫生能把出院證明寫完,讓尤黎做什麽都可以。

醫生的筆尖又繼續書寫着,“需要做個診療,确認你的狀态,再跟你的家人通個話,達成一致後你在最底下簽個名,就能出院了。”

鋼筆已經寫到了最末尾。

尤黎一顆又一顆吃着藥,他喝着水,直到整個杯子都空了後,他有些恍惚,手開始發軟,眨了好多次眼,才找準桌子在哪,把杯子放到桌面上,“我,簽名,筆……”

醫生把出院證明遞了個方向,将筆放到他手邊。

尤黎歪歪扭扭地抓起來,藥效的副作用已經開始生效了,他很暈,但還是堅持着,認認真真,一筆一劃地簽上了自己名字。

簽完後終于整個人都精神一松,

筆從他的手中掉了下來。

醫生好像站起來,來到他的身邊,“我們接下來需要做個診療,乖,別掙紮。”

尤黎隐隐感受到有哪裏不對勁,掙紮抗拒着,“我不走……我簽完了,可以出院了,我可以走了,你要帶我去哪裏……”

要填表的診療不是在這裏就可以做了嗎?

他的下半張臉驟然被捂住,能發出聲音的口鼻迫不得已蒙在人掌心裏,尤黎“唔唔”兩聲,半昏迷的他什麽力氣都沒有,指尖只能無力地搭在醫生捂着他臉的手臂上,想扒拉下來,意識卻越來越模糊。

醫生好像将他從椅子上拖抱起來,

正在朝診療室外走去。

徹底昏睡過去前,尤黎的耳邊只能隐約聽到最後一句話。

“沒事,很快就會結束了。 ”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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