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能飲一杯無 愛意滾燙,不醉不休……

第27章 能飲一杯無 愛意滾燙,不醉不休……

回到高家時, 幸謙進門就看見了靜安大師領着一幫南明寺的弟子在做早課了。

他們把高家人帶進大堂內,幸謙站在了一邊,給常前輩空開了地方。

常前輩多年前離開時, 在高家門上按了個血手印, 年年如期來殺一人,祭那被寧丢的魂魄,到現在為止, 他再看見高家的大門,居然下意識看了看自己的雙手,好像能看到血腥似得。

他同高家的人對質當年賣魂珠的事情時,高夫人和高銘遠只會反反複複地咬緊了一句:“那東西根本就沒有主人, 我們怎麽不能處置了?”

常前輩心裏頭忽然有點涼, 不知道恩公要是知道, 當年他所救之人的兒女, 是這樣待他身後之物,不知道該如何想。

他會覺得眼前此刻, 正紅着臉粗這脖子同他争論, 喋喋不休的為了幾個錢, 把一切都可以丢掉的人,太無趣, 太無聊, 太可笑,太不值得。

而自己已經是個雙手沾滿血腥的鬼怪,哪裏還好意思, 同他們理論什麽究竟對誰錯?他已經是個身入輪回,都不一定能再做人,說不準下輩子會入畜生道, 這般罪惡的鬼,怎麽和高家人争論,誰對誰錯?

經年日久,好多事情其實都已經沒有了意義。

就比如,玄牝尊者已經死了,就算找回魂珠,也不能物歸原主,只是了卻他自己的一樁念想而已。

但有一點,他就是要一個公道而已。

*

幸謙從回來起就在心底鬥争。

單從情感體驗來講,他站在常前輩這一邊。畢竟當年的事情要他看來,他也覺得是高家人的錯,何況玄牝尊者算他半個師傅,高家人把玄牝的魂魄賣掉,幸謙也很厭惡。

可是一時貪婪之心,難道就是滿門全滅,鮮血橫流的罪惡嗎?

好像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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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謙于是也有些迷茫,他也不知道該如何處,萬一常前輩要殺了高家人,又該怎麽辦?

那邊常前輩不想再聽高家人亂七八糟的辯解,一腳把高銘遠踹翻在地上,踩着他的背:“不好意思,我一個惡鬼,不太有耐心。”

“當年你們為了利益,把別人的東西出賣了,今天我非要讨個說法不可。”

南明寺的靜安大師在一旁冷眼瞧着,叫人撐開了超度大陣。他一邊在大陣上刻畫下一行行經文,以免嘆氣道:“常施主,愛憎太過執念,嗔癡幾乎入魔,你逗留在此間,難道就不累嗎?七十餘年心不死,汲汲于一些恩怨,難道就值得嗎?”

“哪裏能事事都有公道,哪裏能事事皆有明了?人生在世,不過就是如此,為別人的過錯而耿耿于懷,是給自己平添煩惱。”

常前輩瞟了靜安大師一眼 毫不留情:“葉師傅,如今距我們相識,也有十八年過去了,你的執念呢?阿嬌姑娘還安好?如今做了哪家新婦,又是誰的妻子?你在這裏勸我,不過是站着說話不腰疼吧?”

靜安大師讓他噎了一下,于是不在說話了。

幸謙在一邊看着常前輩毫不留情就戳靜安大師逆鱗,人都快傻了。

畢竟修界誰都知道,南明寺靜安大師俗姓葉,當年在俗家時有一個情投意合的未婚妻,據說是叫什麽阿嬌。

據說後來,靜安大師收拾行李上路要去去考科舉,行至雁蕩山時,遇上一個跛腳僧人,同路而行,同船三日後參禪悟道,于是連夜奔上南明寺,抛下了未婚妻。

剩下的事情就是修界的一段異聞了,傳說當年靜安大師離開故地前去京城科考時,早就和阿嬌姑娘圓了房。他去剃了度做了和尚,奈何他未婚妻當時已經有孕,上南明寺去尋他時,被他給轟了下來。

後來阿嬌姑娘嫁予了他人作婦,而當年那個小孩兒也不知所蹤,究竟是打掉了還是生下來丢了,都不得而知。

照常前輩這話來看,靜安大師這樁事情,恐怕還有更多內情呢。

幸謙不由得要感慨,人生在世,許多人都有獨一段的故事,講起來都是令人唏噓的。

幸謙想起這麽一樁事情,于是多看了靜安大師兩眼。

常前輩冷眼瞧着高銘遠:“我不要別的,你沖着北方滄溟山的方向,叩三個頭,給他道歉。”

“否則,我大不了就是請在座高姓一同随我去地府了。”常前輩冷冷看着高銘遠,眼裏似有霜雪,凍得高銘遠渾身都一哆嗦。

“是,我叩,我叩!”

常前輩還踩着他,高銘遠一想那是鬼,一個鬼爪一伸就能撓破他的喉嚨的人,他怕死,怕一切一切會損傷自己的事情。屈從對他來說則簡單多了,他完全可以低下自己的頭顱,這對他而言并沒有難度,畢竟這對他而言是家常便飯,也是許多年來都常做的事情。

于是高銘遠狠狠磕了三個響頭,還一邊說着,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這樣念經一樣的重複着,無限地念叨,而到底真正他覺得對得起還是對不起,到底是因為真的愧疚,還是只是裝個樣子,做個常前輩滿意,那大概也只有他自己心底才知道了。

高銘遠磕完頭,還把他老婆拉過來,叫她也要叩頭。

“我……我們都謝了罪了,道了歉了,能不能……能不能……”耳順之年的男子急急問道。

常前輩松開了壓着高銘遠的力道,叫他站了起來。

他掉頭看向靜安大師:“大師,我準備走了,送我一程?”

靜安同他是舊識,兩人十八年前認識,有些交情。

外頭烈日正當空,豔陽高照,像是要把一切鬼氣森森的陰暗一掃皆空。

常前輩本來已經走了幾步,又轉過身去。高家人此時都呆坐在另一邊,接連的變故和驚心動魄讓他們都有些懵。

常前輩又走到高銘遠面前,掐住了他的脖子,細細端詳他一陣,說道:“你五內郁結,陰陽不調,一看就是命短之兆。再有不就便要死了,真是不知道你這樣的,卻手裏要攥着那麽些財物做什麽。”

說着,他掄起手臂,狠狠甩了高銘遠一個巴掌,“啪!”一聲清脆亮響,高銘遠臉被打得偏過去,一下子腫起老高。

“替你死去的爹打的。”常前輩說,“畢竟他托付給你的東西,你轉頭就賣掉了。”

不過高銘遠高家主和高夫人好像都挺無動于衷,沒什麽動容的,也沒什麽羞愧的,他就是伸手揉了揉臉,然後“呸”一口,吐了一口口水。

常前輩踏進超度大陣時,神情輕松了不少。

幸謙旁觀了一會兒,只是有點替他憋屈。

覺得常前輩這一生太坎坷,覺得他如何就能得到慰藉,放下恩怨?

他于是問道:“前輩,心滿意足了?”

常前輩愣了愣,顯然沒想到幸謙會問這個,于是他說道:“幫我提醒十八一句,記得早點找我的轉生,我下輩子可不要這麽命運多舛了。”

“不過嘛……”他自嘲地笑了笑,“或許是沒機會投生成人的,我畢竟殺了不少人,大概罪孽深重,早就沒有資格投成人了吧?”

常前輩沖着他和湛勉揮了揮手:“再見了。”

湛勉原本一直沉默不語着,此時也同常前輩揮手作了別:“日後轉生再見。”

另一邊的宋十八抹着眼淚:“師兄……”

常前輩嘆了口氣,數落宋十八:“多大的人了,哭什麽?記得來找我。”

宋十八狠狠點頭,搗蒜也似得。

常前輩從懷中掏出那個鴛鴦戲水的荷包,遙遙扔到了幸謙的手上:“哝!這個就給幸小友吧。我要轉生去了,這個東西,還是交給你們玄元二山的人保管最好。”

幸謙點頭,要常前輩放心,身為玄元劍府弟子,他一定保管好“玄牝尊者”的魂魄。

大概是因為執念了卻,常前輩周身陰鸷淡了許多,反而鬼氣淡了,還甚至有些人氣冒出來。他順嘴打趣幸謙道:“還是鴛鴦戲水的花紋呢,不知道是哪個姑娘贈你的?”

當然是前一夜在平江城夜市裏逛的時候,湛師兄給付錢買的。

幸謙心底小聲嘀咕,不自覺瞄了湛勉幾眼,發現湛勉一雙桃花眼也正看着他,于是視線相撞時,他收回了目光。

午時到,超度大陣陽氣最濃了,靜安大師領着一幫和尚原地盤坐下,一遍遍齊聲誦讀經文,陣中的人沖他們又揮了揮手,似乎是笑了,大概又說了什麽?但超度大陣的霧氣氤氲,遮蓋住了常前輩,幸謙他們也就不知道,他走時說了什麽了。

一刻鐘過去,陣中不人不鬼、頭腳生癞的人形已經消失了。

超度大陣的朦胧霧氣散去之後,幸謙一下子看不見了常前輩的人影,再看看另一邊的宋十八,心裏竟然陡生人生變故,世事無常之感,一時間唏噓不已。

盡管其實并沒有過去很久,這些事情都只是剛剛發生過罷了,但是幸謙此時回想,竟然已經有了追溯的感覺。

因為這些故事太令人難以忘懷。

事情結束了,宋十八了卻了心願,要出發去找他師兄的轉生去了。

他是大輩,不過還是感激幸謙湛勉他們,終于讓他和常師兄時隔七十年再度重逢,于是還是對着幸謙幾個小輩行了個禮。

幸謙他們忙攔都沒攔住,只得哭笑不得地回了禮。

宋十八背起了行囊,了卻半生風雪後,他又行走在江湖之間,名號包打聽,為世間其他離人尋找故交。

至于幸謙他們,高家的委托費,他們最後一文也沒有拿。高家夫婦收拾齊整了以後又裝得人模人樣了,說着要在家中設宴,請幸謙他們好好吃一頓飯,感謝仙君除鬼辛苦。

幸謙依舊記得他們面對魂珠那些事情時是什麽态度,壓根沒有那個跟他們扯面上功夫的心情,何況還有喻環在救高家夫婦時當時同他們說過的,于是幸謙拒絕了他們,湛勉和喻環也沒有異議,并且表示了大力支持。

回到廂房,帶上他們三個為數不多的行禮,他們打算離開了。

高家三口還非追出來要送,幸謙按住高家家主,道:“不必送了,您們回吧。”

突然,幸謙想起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沒問,于是拉住高家家主:“高員外,說起來,當年你們把常前輩……那只刀勞鬼找的兩顆魂珠,賣給了誰?”

高銘遠并沒有拒絕回答:“那年……那時候有個雲游道士路過我們家,說那東西是個寶貝,很好,很值錢的。我和我老婆前晌剛去集市,沒能賣成,他開那樣的高價,我就賣了。”

幸謙點頭。

湛勉知道幸謙問這個是什麽意思,于是又問了一句:“日子久了,不過,您還記得,買魂珠的那個人,長什麽樣子?”

“嗨!這我哪裏記得住?”高銘遠說道,“披着個黑袍子,袍底是白色道袍,腰間帶了管紫竹笛子,別的就看不清了。”

就此離開高家大門,高家家仆把府門合上時,喻環掉頭看了看身後高家大門:“這一家真是……”

幸謙嘆了口氣:“出來接委派這麽多年,哪裏遇見過這樣的事情呢?”

*

是夜。

事情已經解決,該了卻的也都了卻了。出來後三人都有些困乏,這些事情也确實折騰人,消耗了他們不少精力。于是三人在平江城郊找了一家酒樓下榻,打算歇一夜,明天再回門派去。

湛勉眼見着常前輩跟宋十八這樣感天動地的是兄弟情,也不由得會自我帶入一下。

雖然常前輩到底對宋十八有沒有那個意思是不曉得的,但兩人情誼那麽好,這點不是假的。

湛勉其實挺容易跟人共情,只是經常繃着個冷臉,什麽也不說,實際上心裏可能早就打翻了五味瓶。

從常前輩終于超度投生那時起,他心裏就難過得不行,再一回想更不得了,于是幹脆趁着月朗星稀的夜間,翻上了屋頂。

這天是中秋夜,這個點街上有不少人,天邊有放煙花,砰砰砰地接連着響。

湛勉獨自坐在屋頂上,把一切熱鬧和妙趣盡收眼底,然後獨享自己的孤獨。

他在調整自己的情緒。

從小就是這樣過來的,他從來沒有人陪,沒有人在乎。

母親早亡,父親事務繁忙,從來沒幾個人記得他。

常前輩尚有一個宋十八,傻乎乎地尋覓他七十餘年。

那自己呢?

百年以後,又有誰會記得自己,記得湛勉這個名字?

幸謙?

那個呆子。

湛勉自嘲地笑了笑,搖搖頭,心道幸謙那個呆子,除了多數時候愛劍,別的什麽都不愛的吧。

幹脆修無情道去吧!

湛師兄雖然面上很冷酷,但心裏止不住地瞎想。

忽然,他身後有一個清亮的聲音:“師兄……你怎麽偷偷躲在這裏?”

湛勉回頭看去,笑容明朗的少年人把切雲扛在肩頭,肩上挑着兩個酒壇子。

幸謙毫不客氣地在湛勉身旁坐下了:“師兄自己坐這裏不孤單嗎?”

“中秋夜不在門派裏,也不能全師門上下團團圓圓了。”幸謙認真道,“師兄是不是嫌這個呀?要不……你就湊活湊活,我也是你師弟,你就當跟我團圓了?”

幸謙從收拾好行李後,哪裏都找不到湛勉,聽喻環說,湛師兄多半是在屋頂蹲着呢,師兄很厭惡孤獨,盼着同門團圓。幸謙想着關心關心師兄,于是買了酒上來找他。

湛勉聽了幸謙的話,啼笑皆非。

這個呆子,真是不知道他這話,會讓自己會錯意。

你和我團圓。

團圓是一家人的事情,你我團圓,你要做我的什麽?

只不過他不敢說出來,怕幸謙面紅耳赤跑了,于是伸手揉了揉幸謙的頭發:“好啊,你來陪我?”

幸謙把酒壇子放下:“哝,我買了酒來。”

幸謙拍開酒壇的封泥,把其中一壇遞給湛勉:“今夜一醉方休?”

“好。”湛勉接過酒壇子。

“我今夜要看看,湛師兄醉了會不會耍酒瘋。”幸謙道。

兩人一邊閑聊,談天說地,一邊喝酒,誰成想,等到過了兩刻鐘,幸謙自己就先醉過去了。

幸謙醉了以後會耍酒瘋,不過只是稍稍嬌縱一點的類似撒嬌一樣的行為,

比如此刻,幸謙拽着湛勉的袖子,鬧着非要他給自己摘星星。

湛勉無奈,這家夥方才還要看自己醉酒,結果他自個先醉了。

幸謙酒醉以後簡直就是個小孩子似的,拉着湛勉東問西問,要麽就是要這要那,各種奇奇怪怪、令人摸不着頭腦的要求全都出來了,大約摸心理年齡今年虛歲三歲半吧。

“真的,我就想要一顆星星。”幸謙靠在湛勉懷裏了,“哥哥,我要星星。”

平時好像個刺猬似的,全身上下炸着刺,一個捋不順了就要紮手,喝醉酒卻會綿軟地叫“哥哥”。

這一聲哥哥叫得湛勉心都軟成了一團棉花。

“神仙哥哥——”幸謙拉長了調子,搖着湛勉的胳膊哀求,“你這麽好看,是神仙哥哥,能不能實現一下我的願望啊?”

“小神仙——”這個家夥不停地磨湛勉,“好不好嘛?”

神仙哥哥……

神仙哥哥那麽好看,那你喜不喜歡啊?

湛勉突然心裏湧動起一種情感,似乎只是期盼着,聽見那個聲音說出某句話,哪怕只是酒後亂語也罷。

他于是澀聲問道:“是神仙哥哥?那這麽好看的話,你喜歡嗎?”

他忐忑地問出口,想着,如果是酒後吐真言,幸謙待會兒的回答,如果是他想要的,他就當做是真的。

他眼波流轉,眼眸緊盯着幸謙。

幸謙喝多了,半晌,才扯住湛勉的袖子,張口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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