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縱容
第23章 第 23 章 縱容
皇後走在後面, 輕輕點了點頭,“臣妾已經遣宮人去太醫院了。”
今兒太醫院又趕上趙太醫當值,趙太醫提着藥箱, 步履匆匆進了坤寧宮。他皺着眉頭為偏殿裏的主子診脈,忽時面上一喜, 恭敬地福下身, “恭喜皇上,阮嫔主子已有孕兩月餘了。”
聽聞這句話,阮嫔撫住小腹,已是喜不自勝,李懷修臉上沒什麽表情, 倒是杵在偏殿裏的嫔妃, 頗有氣惱,偏生皇上在這, 還要強顏歡笑的道喜。不知阮嫔生了個什麽肚子, 身邊都養了寶珠公主,這才幾年, 又有了身子,做甚好事都讓她一人占了去。
皇後面上露出悅色, “皇上,後宮新添皇嗣, 是大好的喜事。”
李懷修點點頭, 坐到床榻邊, 臉色舒緩, 對趙太醫道:“賞。”
趙太醫最是喜看這種脈象,皇上十之有九都會重賞。趙太醫下去開方子,皇後井井有條地安排阮嫔有孕後的事宜。阮嫔摸着肚子, 眼眸晃了下,不着痕跡地試探,“皇上,寶珠一直盼着有個弟弟呢!”
聽了這話的衆嫔妃面色皆是一變。
李懷修眼色深深,看出阮嫔的想法,念及她有身孕,沒說什麽,只道:“你安心生下皇嗣,日後也好陪着寶珠。”
文竹手心微緊,下意識望了眼娘娘,皇上的意思,即便阮嫔誕下皇長子,也要養在阮嫔身邊嗎?可娘娘是六宮之主,到現在還沒有皇嗣,娘娘身子大抵不能再有身孕,按理說,皇長子當養在皇後娘娘膝下。
衆人不是沒聽出皇上的意思,暗暗咬牙,愈發嫉妒阮嫔的好命。
……
阮嫔有孕後,難免成為後宮的眼中釘。後宮這些年不是沒有過嫔妃懷過皇嗣,但最後都以意外小産無疾而終,獨獨阮嫔身邊養的一個公主,長得好好的到了現在。阮嫔能養活一個皇嗣,自然有她的手段聰慧在裏面,不争不搶,不出風頭,低調得像宮裏沒有這個人。
回了上林宮,阮嫔小心翼翼地扶着尚且平坦的肚子,宮人得了主子有孕的音信,臉上皆是大喜,待主子回了宮,齊齊跪身,喜氣洋洋地恭賀。先前主子有了寶珠公主,得皇上寵愛,他們這些奴才出去,已是讓別宮的宮人稱羨,倘若這回主子誕下皇子,便是皇上的長子了,日後他們上林宮,豈不是更加水漲船高。
靈溪為主子蓋上薄被,入了秋,天愈發得涼,主子如今有了身子,可不能着了涼氣。
宮人捧着熱茶入了內殿,靈溪眉梢皺起,“主子有孕,萬事當要小心,日後不如将這茶水換成溫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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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初有了寶珠時,就是靈溪一手操辦她的用度,阮嫔對靈溪頗為信任,擡起手腕讓宮人将茶水撤下去。
“一切用度都按照寶珠那時候去操持。”
靈溪得了命,開始指揮伺候的宮人将殿內的香爐、寒涼的吃食、瓶中的插花都搬出殿。
宮人捧着溫水放到桌案上,“主子若口渴,喝些熟水。”
阮嫔拿到唇邊,小口小口地啜,手心撫着平坦的小腹,臉上忍不住流露出笑意,“本宮這身子倒是争氣,久不侍寝,不成想那一回倒是中了。”
她又想到連夜侍寝,卻到如今還未有身孕的宓常在,冷冷一嗤,“本宮有寶珠的時候,也是只被皇上召寝了那一回,有些人啊,面上風光,實則是沒個福氣的。”
靈溪跟了阮嫔多年,早就摸清了主子的脾氣,自然也知曉,主子口中的“有些人”就是宓常在。但她隐隐覺得,宓常在并不會止于如今的地位,主子要想在後宮安穩,免不得要與宓常在交好。
她觑了眼主子得意的神情,沒将那些話說出來。主子剛得知自己有孕,正在興頭上,她還是不要說那些掃興的話為好。
上林宮的動靜很快傳到了皇後耳朵裏。
娘娘膝下無子,倘若日後阮嫔誕下皇長子,養在身側,極有可能會是未來的儲君。可不在娘娘身邊長大,終究是養不熟。
文竹墨石研到中途,開始出神。
皇後字跡師出名門,大氣裴然,可惜缺了分磅礴開闊的神韻。皇後鋪平宣紙,并未擡眼,“去沏盞茶水。”
文竹斂回心神,倒了熱茶,捧到皇後手邊,欲言又止,“娘娘……”
皇後直了身子,坐到梨花木交椅上,指腹撫了撫發鬓,捧起案上的茶水,“想說什麽?”
鋪平的宣紙上,赫然是一個靜字。娘娘面上看似無波無瀾,文竹卻是清楚,娘娘心裏是失望的,皇上讓阮嫔養着這個孩子,就意味着不信任娘娘。娘娘掌管後宮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皇上待娘娘卻始終不冷不熱,倒是對那些矯情做作的嫔妃格外偏寵,文竹心底酸澀,看不過眼。
她撲通跪下身子,“娘娘,奴婢是擔心一旦阮嫔誕下皇子,養在自己身邊,他日會威脅到娘娘的地位。”
皇後壓着額角,叫人看不出在想什麽,鳳鸾金簪挽在發髻中,雍容華貴。
“本宮是為六宮之主,理當依着皇上的心思,皇上說什麽,本宮就該做什麽。”
明晃的日光投到皇後側臉,映出的是無盡的落寞,她日日夜夜地這般提點自己,這些年不都是過來了。
再者,皇後并不認為阮嫔那個性子能成什麽大事,阮嫔身邊也就那幾個宮人得用,後宮裏進來的這些新人都不是省心的,阮嫔想要保下這個皇嗣,可不像當初那麽簡單。
文竹卻覺得娘娘不該如此心軟,她還想說話,卻見娘娘已有疲憊,不敢再說下去,徒惹娘娘煩心。
……
阮嫔有孕,在後宮中掀出不小的風波,很快就有人開始心中生急,亂了方寸。
這日快到晌午,月香拎着從禦膳房拿回的午膳,掀開珠簾進了殿裏,許是走的急,額頭上沁出幾滴汗珠,“主子,奴婢方才回來,見妙清端着食盒,像是要送去乾坤宮。”
柳美人往禦前送湯水,十回有七八回皇上都是收了,明裳眉尖蹙起來,如今她與柳美人勢同水火,可不願見那頭承恩得寵。
她立即坐起身子,“替我更衣。”
月香連忙應聲,明裳繡鞋穿到一半,動作停了下來,抿了抿唇瓣,按住了月香為她系腰帶的手,“不行,我不能親自去。”
嬷嬷教導過她,男女之間的情//事不過是你進一步,我退一步,眼下皇上不過對她有些興頭,倘若她就因柳美人到皇上跟前獻殷勤,巴巴地過去攔着,與後宮争風吃醋的嫔妃有什麽不一樣。
男人一兩回新鮮,慢慢地就會厭倦。
明裳重新坐回窄榻裏,手心托着下巴,漂亮的臉蛋生出愁雲,稍許,她輕咬住下唇,點了繪如,“你跑一趟乾坤宮。”
繪如性子穩重,又深谙宮裏規矩,去禦前最适合不過。
全福海在內殿伺候筆墨,聽見外面的動靜,趕在皇上不耐煩前,忙跑出去看看。
廊檐下,守門的小太監一臉為難,“妙清姐姐且等等,待會兒大公公出來,看看皇上是什麽意思。”
妙清道:“不過是碗養身子的羹湯,有什麽通禀不得的。”
全福海出來,就聽到這麽一句話,瞧着來人眼生,不禁心裏頭罵了句,不知是哪宮裏頭出來的人,禦前的吃食可是能随意進去的?這小宮女也忒過愚蠢。
聽見關門聲,小太監一轉臉,看見全福海,忙上前,“大公公,是麗景軒柳美人的人。”
柳美人?
全福海仔細一瞧,才認出來,柳美人終于有腦子換了身邊那個蠢笨不堪的彩芸,可瞧着眼前的小丫頭,倒也不是很聰明。
妙清福了身子,“全公公,主子新得了養身的方子,太醫院也看過确實有益皇上龍體,便命奴婢送過來。”
這番話說得滴水不漏,全福海總不能攔着給皇上補身子的湯水。可有心送是一碼事,關鍵要看皇上能不能收,自從宓常在得寵,柳美人在宮裏的地位可是急轉直下,有宓常在在永和宮,能眼睜睜看着柳美人得寵?屆時再過去攪一趟渾水,全福海估摸着皇上可不會偏向柳美人,旁人不清楚,他可是看得明白,皇上現在對宓常在可是縱容得沒邊了。
全福海不語,妙清就有些忐忑,倒底是才當了幾日的大宮女,尚且有些膽怯。
“全公公?”妙清試探地多問了句。
不管心裏怎麽想,全福海面上一向是和和氣氣,“美人主子有心,只是皇上現在忙着看奏折,待皇上得空,我再将湯水送到禦前。”
可到那時候,羹湯早就涼透。
妙清不禁着急,主子往乾坤宮送羹湯,還不是奔着恩寵來的,全福海這般打馬虎眼,她怎知湯水能不能真的送到禦前。
全福海倒也不着急,六宮嫔妃衆多,可皇上只有這麽一個,後宮裏誰不想得一分恩寵,但又豈是那麽容易。柳美人一回得了甜頭,便三兩回地過來,一而再再而三,早晚得把先側妃留的那點子情分折騰沒了。
沒等妙清把羹湯送進去,聽見後面女子的人聲,她轉過臉,眼眸霎時驚訝得睜大。繪如卻是沒看她,極為規矩地對全福海福了身子。
全福海對繪如可就和氣了許多,畢竟繪如可是伺候在皇上最寵愛的宓常在身邊,伴在皇上的枕邊人,日後有了皇嗣,誰不得給上幾分臉面。
“可是宓主子有事要通禀皇上?”
全福海見繪如沒跟妙清似的拎着食盒,不由得納悶,這宓常在倒底是要打什麽主意,到乾坤宮不送羹湯,空手而來,真是古怪。
繪如笑着回道:“主子并無要事通禀皇上,只是遣奴婢過來,勸慰皇上注意身子,莫要太過勞累。”
一句話不長不短,全福海還等着下音,結果見繪如不卑不亢地抿了唇,确實沒有要說別的話的意思,全福海呆了呆,伺候皇上這麽久,還沒見後宮那個主子這般沒有誠意,嘴皮子上下一碰,還派個奴才過來傳話,皇上知道不生氣才怪,這宓常在倒底在打什麽算盤。
全福海不确定地多問了一嘴,“宓主子沒有別的話了?”
繪如似是在擰眉回憶,眼神倏然想到什麽,“主子還說了,将要入秋,天氣轉涼,皇上早晚添衣,要保重身子。”
全福海:“……”
這宓常在葫蘆裏到底賣的什麽藥?
這麽一打岔,妙清提着的羹湯還是沒能送進去,她若這般回去,主子必然又要責罰她。自從宓常在受寵,主子脾氣一日比一日的吓人,她有些害怕回麗景軒。
全福海回了內殿,猶豫要不要把外面的事說給皇上,就聽皇上先問了他。全福海不得已,如實交代。果不其然,得知宓常在毫無誠意的那兩句話,皇上臉色一下子就黑了下來,全福海壓根不敢擡頭去看。
全福海心裏七上八下,原本還想為宓常在找補,可見皇上這樣,哪敢再為宓常在說一句話。
李懷修陰着臉,扯了扯唇線,“她侍寝這麽久不見動靜,讓太醫院給她開副調養身子的方子送過去,日日盯着喝了。”
太醫院調養身子的方子可多了,宓常在如此敷衍皇上。全福海料想皇上是要教訓教訓宓常在,不過這法子,也忒損了。宓常在瞧着那般嬌氣,定然是在家中寵慣,怕吃苦的,要日日吃這藥,不知道得折騰成什麽樣。
全福海忍笑,故意順着皇上的心思,“奴才聽聞良藥苦口,宓常在得知必然會對皇上感恩戴德。”
這話算是排到馬屁股上,李懷修淡淡睨了他一眼,倒沒說什麽。想起那夜那女子吃醉,腮暈潮紅,嬌嬌軟軟,無意識間哼哼唧唧地磨他的模樣,讓他舒慰,又讓他不禁有些頭疼。
這女子與後宮嫔妃不同,最愛撒嬌,在他跟前屢試不爽,提點過她一回,居然還不知分寸,這回定要讓她好好長長教訓,免得不知天高地厚。
……
經由這麽一打岔,誰還有心思去管柳美人的事,妙清忐忑地回了麗景軒,果不其然,她戰戰兢兢地跪在地上,主子動了大怒,砸了殿裏大半的瓷器。如今麗景軒不如往日風光,內務府那些奴才也不盡心,主子砸了這麽多用度,不知何時能填補回來。
後午,全福海親自領着太醫院調理女子病症的趙太醫到了順湘苑。
明裳依稀記着上回這番架勢,還是全福海領着內務府的杜姑姑,她瞧着全福海恭敬的笑,心裏一陣發毛,總覺得沒有好事。
趙太醫把了脈離開,開出兩副方子,早晚煎服,叮囑一日不可落下。待辛柳煎好了藥,端到明裳跟前,傾時順湘苑整個內殿溢滿了苦澀的湯藥味,明裳小臉頓時白了,明白了男人的意思,聞着那苦湯藥味幾欲作嘔,偏生全福海還杵在那兒,笑呵呵的,“皇上吩咐了,要奴才親眼看着主子吃了藥,才能離開。奴才回乾坤宮還要給皇上複命,皇上寵愛主子,這可是六宮都沒有的殊榮。”
明裳指尖都要掐紅了,心底委屈得不行,哼了聲,看都不看全福海。
全福海頗有心虛,忍不住勸了句,“這藥對主子身子好,主子要實在喝不下,不如到禦前服個軟,說不準,方子就換了另一個對主子更好的。”
明裳攪了攪帕子,唇瓣癟起,沒說什麽。
……
永和宮兩個偏殿鬧的這麽一出,落在旁人眼裏,成了一樁笑談。
麗妃坐在窗邊擺弄花草,她垂着眸子,聽宮人說完,臉上沒什麽表情。
宓常在是個妙人,見誰都能擺出一副該有的模樣。皇上跟前鬧着小性子嬌縱惹人憐愛,對上柳美人用點小手段就讓人失了寵,到皇後那兒,又溫順懂事,不争不搶,如此心機,險些都要讓她看錯。
麗妃擦去指尖的泥土,“送去坤寧宮。”
清沅聽娘娘的吩咐,不由得驚訝,“娘娘養了這盆昙花有小半年,日日等着它開,為何要給皇後娘娘送去?”
“皇後不就是在等着本宮的動靜麽?”麗妃溫溫柔柔的笑笑,眼底藏着的卻是一片冷意。都說皇後賢惠端莊,母儀天下挑不出錯處,可這天底下,就沒有心甘情願與旁人分享夫君的女子,皇後面上待她寬和,心裏頭卻是早就不滿。
當初在潛邸時,她初入王府,尚未發生那些雜事,皇上待她甚是體貼。皇上尚是成王,不如現在鋒芒畢露,舉手投足間都是溫潤的寬和,因她與皇上青梅竹馬的情分,沒能得正妃的位子,皇上對她便格外偏寵。那時她年輕,如今日的宓常在一般,性子嬌縱得厲害,不喜皇上初一十五到正妃那過夜,鬧了幾回,皇上為她,不惜駁了皇後的面子……
麗妃想着,眼底流出一行淚水,當年她要是受了委屈,非要鬧得皇上那,鬧得人盡皆知不可。從什麽時候,她開始轉了性子,溫柔恭順,就連委屈,也要咬着牙往肚子裏吞,眼睜睜看着皇上寵着後宮那些嬌花般的女子,不僅不能生妒,還要笑着捧着,大大方方地賞賜。
“娘娘……”清沅見娘娘落淚,着了急,“太醫多次叮囑,娘娘舊疾難愈,切不可過多神傷啊!娘娘為了自己的身子,不論想到什麽,都要看開些。”
麗妃側過身,指腹擦去了眼角的淚水,又恢複了面上的溫柔,“本宮看得開。這些年皇上寵了不少的新人,本宮要是再看不開,豈不早就郁郁而終了。”
清沅想說娘娘莫犯了忌諱,可看着娘娘黯然神傷卻仍要強顏歡笑的神情,鼻尖酸澀,那些話,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
……
秋水榭
徐常在數日不得皇上召幸,愈發忐忑,坐不住身子,再沒了往日練曲的閑心。
宮人新沏了盞熱茶,徐常在剛碰到嘴邊,唇瓣一燙,她正心煩意亂着,伺候的宮人又如此不盡心,徐常在驟然發作,手裏燙熱的茶水直接擲到了伺候的宮人身上,“蠢貨,你要燙死我嗎!”
小宮女被潑了一身,吓得面色慘白,哆哆嗦嗦跪下身子,不顧一身狼狽,額頭不住地叩到地上,“奴婢粗笨,主子恕罪!主子恕罪!”
徐常在厭煩看她,嫌惡道:“來人,将這不敬上位的奴才押到慎刑司領罰。”
進了慎刑司,不死也得退層皮。小宮女不明白自己不過是給主子奉了茶,怎遭主子罰得這麽重,她拼命哭嚎着爬到徐常在鞋邊,一把鼻涕一把淚,“主子,奴婢知錯!求主子饒了奴婢吧!”
素冬帶着小太監跑進來,就見秋和趴在主子跟前苦苦哀求的情景,茶水灑了一地,不必猜就知曉了裏面發生了什麽,皇上久不召寝主子,主子是心急煩悶,秋和正撞到了主子氣頭上。
素冬上前重新沏了新茶,“主子息怒,奴婢方才從禦膳房回來,聽宮人說柳美人往禦前送了午膳,卻連乾坤宮的門都沒進去,原封不動拿回了麗景軒。”
聽聞柳美人吃癟,徐常在心情才舒暢些,接了素冬沏的熱茶,譏笑,“柳美人仗着先側妃的情分,一而再再而三耍這等手段,皇上不厭煩才怪。”
素冬陪笑,給跪着的秋和使了個眼色,秋和感激涕零,悄聲退出了內殿。
“主子不必心急,下月中秋,主子想得寵,尚有機會。”
徐常在沒有說話,想得寵,哪那麽容易,她看得出來,皇上到秋水榭時,總是心不在焉的,對她也頗為敷衍。她入宮不久,不知道皇上對後宮嫔妃皆是如此,還是只會對她一人這樣。
……
自打柳美人送湯水未得見皇上後,後宮安靜了一段日子,都在觀望風向,何時得聖駕召幸。過了幾日,皇上終于點寝,臨幸了幾個入宮的新人。
這日全福海候在廊下昏昏欲睡,不多時被小太監喚醒,他擡腿踢了一腳,“天塌了?吵什麽!”
小太監委屈不已,“大公公,是承明宮的楊嫔主子過來了!”
楊嫔?
全福海乍然醒神,搓了把臉,瞧見遠處的人已經上了九級漢白玉臺階。
往禦前跑的人,比宓常在還要少見的,就是楊嫔主子了。這波入宮的新人裏頭,宓常在沒得寵前,最受寵的就是楊嫔主子。楊嫔家世高,樣貌也是拔尖兒,父親又是朝中重臣,這幾樣加起來,侍寝沒幾日,位份就直接被皇上擡到了正四品嫔位。楊嫔性子說的上是清冷,對什麽事都淡淡的,即便宓常在受寵,也不見她有什麽動靜。今兒太陽打西邊出來了,楊嫔怎麽還親自到了禦前。
眼瞧着人已經到了廊下,全福海忙斂起心思,躬身做禮,“奴才請楊嫔主子安。”
楊嫔衣着不似後宮女子花團錦簇的嬌豔,清清冷冷的一身素白緞面的外衫,仿若月宮的仙子,清冷出塵。
“全公公不必多禮。”楊嫔看了眼緊閉的殿門,“全公公可方便進去通禀皇上一聲。”
看似詢問,可那話裏話外全然是命令的語氣,全福海可不敢得罪這位主子,依舊好聲好臉,“楊嫔主子靜等稍許,奴才這就進去傳話。”
不過一會兒,全福海從裏面出來,請楊嫔進去。楊嫔進了內殿,福過身,李懷修擡起眼讓她免禮。楊嫔上了金磚臺階,臉上的清冷褪去,到男人面前,顯出幾分往日不曾有的溫柔。
“嫔妾有話要跟皇上說。”
李懷修合了折子,指骨漫不經心地叩着禦案的面,眼皮子挑開,“何事?”
楊嫔垂下眸,清清冷冷的臉頰生出些許的紅暈,“今日是嫔妾的生辰。”
李懷修最是厭煩後宮争風吃醋的彎彎繞繞,相比于那些拐着彎說出的話,他更喜歡那些直來直去的心思。但他沒拂楊嫔的臉面,勾了勾唇,直接挑明了來意,“想讓朕過去?”
楊嫔臉上緋紅,默不作聲地點了點頭,頗有少女作态。她出身名門,自恃清高,可真正入宮,侍奉君側,才知自己那些清冷孤傲有多麽稚嫩,是人都有私心,她選擇入宮這條路,就意味着選擇了渴求的權勢地位。本以為掩藏得夠好,沒想到,男人輕而易舉,就能看穿她的心思,不動聲色地看她拿出那些孤傲的伎倆,卻又以戲谑的态度挑明,偏偏還給她留足了臉面。
世上怎會有這樣的男人。
楊嫔生性争強好勝,看似對什麽都不在乎,她心裏卻想要處處做到最好。入宮侍寝這麽久,她早就從當初那些權勢的心思,變成了要這個男人的心。但帝王薄情,夜中柔情蜜意,到了白日,男人又是那副高高在上,觀戲的心思,不禁讓楊嫔屢屢挫敗。
李懷修撿過禦案上的堂前月畫遞到楊嫔手裏,“帶去承明宮,朕今夜教你如何畫這幅堂前月,也算做了你的生辰禮。”
想得皇上的賞賜不難,可并非是誰,都能有那個臉面讓皇上教習畫作。皇上雖尚武,楊嫔卻聽祖父說過,皇上的書畫并不差,只是不喜文弱的氣質,才不常潑茶作書。
楊嫔離開乾坤宮,臉都是紅的。全福海感嘆,皇上正值壯年,又眉宇軒昂,豐神偉岸,高傲如楊嫔,到了皇上跟前,都得做小家碧玉之姿。
到了晚膳,全福海可沒忘記皇上交代的事兒,招來禦前的小太監,吩咐到順湘苑,萬萬要親眼看着宓常在吃了太醫院開的湯藥。
這差事不好幹,禦前的小太監一到順湘苑,就遭了宓常在冷臉,他賠笑一聲,心裏卻是叫屈不停。誰不知道如今宓常在得寵,萬一看他不順眼,到皇上跟前吹兩句枕頭風,那他日後可甭想在禦前混下去。
明裳聞着那股子苦味胃裏就不斷作嘔,偏生皇上是鐵了心要罰她,可哪有這麽責罰嫔妃的法子。
最終小太監監督宓常在喝完一整碗湯藥,回了禦前交差。
夜色朦胧,零碎的幾點銀星挂在烏雲之後。李懷修批完了折子,全福海忙吩咐備上銮輿,擺駕承明宮。
聖駕拐過一條宮道,不知打哪個宮裏的宮人行色匆匆地邁過門檻,見到聖駕,吓得冒冒失失跪到地上。
李懷修微擰起眉,借着宮燈的光亮,全福海觑到皇上的臉色,呵斥跪地的宮人,“你們是哪個宮裏頭的,這般沒規矩!”
小宮女吓得快要哭出來,前面跪着的宮人有幾分鎮定,一字一語地答話,“回皇上,奴婢是順湘苑的,半刻前主子忽腹痛不止,奴婢們吓得慌了手腳,才匆忙要去請太醫。”
聽聞是順湘苑宮裏頭的人,全福海可不敢耽擱,不等他說話,就聽皇上沉了聲,“全福海,你立即去傳趙太醫過來。”
全福海心髒一跳,來不及腹诽,領了命,帶着小太監快步跑去太醫院。邊走,心裏邊忍不住琢磨,今兒後宮裏誰不知道皇上召了楊嫔侍寝,宓常在來這麽一出,倒底是有意争寵,還是當真是病了。他瞥了眼宮人來的方向,這條道确實是順湘苑到太醫院最快的路。
禦前的大公公一走,德喜頂上掌事公公的活兒,這差事不好辦,不論去哪,都是兩頭得罪,德喜可不敢自作主張,硬着頭皮,躬身請示,“皇上,時候不早了,可是要擺駕承明宮?”
李懷修壓了壓眉心,沉沉的夜色映着他的臉,眸底一片陰翳,叫人看不分明。
“去順湘苑。”
……
承明宮
主子入宮後,盛寵不衰,那幾個新人的位份微不足道,還不夠給主子提鞋,即便皇上近日寵了新人,有冷落主子的跡象,今夜皇上要陪着主子過生辰,可見皇上還是看重主子。承明宮伺候的宮人絲毫不敢怠慢,內務府也是處處妥帖,就是連淨室的熱水都要不差分毫的溫度,以免傷了主子的身子。
楊嫔沐浴出來,坐到鏡前上妝。雲秀打開妝奁,取出鎏金琳琅的玉石簪,為主子挽了發髻,簪到鬓邊,“這只玉簪是皇上親自畫的圖紙,命匠人所造,賜給主子,奴婢聽聞後宮裏麗妃娘娘都不曾有過,皇上待主子可真好。”
那枚玉簪擇選上好的青和玉,鎏金镂刻的花紋一絲一縷,極為細致精雅,楊嫔從未在人前戴過這支玉簪。
澄明的圓鏡中映出女子素淡的臉,楊嫔天生單眼薄唇,為她平添旁人沒有的高傲清冷。她很是滿意自己這副容貌,後宮多的是妩媚嬌花,皇上大抵早都看得膩了。
等了半個時辰,還不見聖駕過來,雲秀瞄了眼主子,不由得蹙起了眉。這時候,傳話的小太監匆匆跑進來,“主子,宓常在夜間腹痛,聖駕去順湘苑了。”
月上中天,楊嫔斟茶的手腕不經意一晃,從未出過錯的人,竟将茶水灑到案面上。
“宓常在?”楊嫔腦海中映出那女子嬌嬌媚媚的臉蛋,一颦一笑,都堪比百花嬌豔的風情。
小太監跪在地上,不敢說話,事出突然,他也是打探許久,才得知皇上是去了順湘苑。至于宓常在是否有意與主子争寵,他就不得而知了。
楊嫔眼光冷下來,涼涼一笑,“宓常在倒是膽子大,本宮從未對她有過針對,她倒是在這時候給本宮找不痛快!”
雲秀見主子直接給宓常在定了罪,心裏隐隐覺得蹊跷,勸道:“主子,宓常在雖連寝兩日,卻在後宮一向謹慎,奴婢猜測此事宓常在并非有心。”
若是旁人說了這番話,定要背上背主的嫌疑,雲秀跟随楊嫔已久,一席話讓楊嫔冷靜了些許。
但今日是她生辰,宓常在給她找不痛快,她自然也不會讓宓常在好過。
楊嫔挑起眼,吩咐道:“雲秀,你去一趟順湘苑,宓常在病了,本宮自然要去關照關照。”
這時候去,豈不是坐實了要去催促皇上。皇上心思深沉,怎會看不出主子的意思。雲秀猶豫稍許,見主子鐵了心要她過去,多勸無果,雲秀倒底是個奴才,她領了吩咐,福身退出內殿。
……
順湘苑
宮燈晃了兩晃,夜深人靜,獨獨順湘苑亂成一團。廊下,月香提着燈,眼圈都哭紅了,心急着問外面守門太監的話,“太醫呢?太醫怎麽還沒來?”
小太監半刻鐘被催了四次,知曉裏面主子定是病得極重,也慌得不行,擦着一頭涼汗,快哭出來,“姐姐別心急,太醫定是在路上了。”
“在路上,在路上……這話你都應付我幾回了。不行,我親自去一趟太醫院。”月香提着宮燈就要往出走,沒等出順湘苑多遠,就見遠遠過來的聖駕,她心底大驚,不是說今夜承明宮侍寝,皇上怎麽到順湘苑來了?
月香來不及他想,忙跪身迎駕。
聖駕停到了跟前,李懷修擰眉掃了眼她提着的宮燈,“宓常在現在如何?”
月香不知皇上怎會知曉主子病了,聽了問話,想起主子疼得臉色發白,幾要昏迷的模樣,沒忍住哭出了聲,“奴婢也不知,主子怎麽會突然腹痛,奴婢出來的時候,主子疼得快要暈過去了……”
李懷修臉色一變,倏然捏緊了扳指,吩咐銮輿停下,也不看請身的宮人,跨進順湘苑的殿門,腳步有自己都未意識到的慌亂。
德喜回過神,幾乎是小跑着跟上皇上。
寝殿裏,不時傳出女子嗚咽的哭聲,李懷修進殿外間聽到這哭聲微頓,沉着臉擡臂一把掀開了珠簾。
清脆的響動驚擾到了寝殿裏的人,宮人看見了皇上,神色一驚,齊齊跪身福禮。
銀鈎勾着黛青的帷幔,床榻裏的女子面色蒼白,纖弱的身形蜷縮成一團,似是也聽見了動靜,掙紮着仰起臉向外面看,見到進來的男人,瞬間委屈得咬唇,嗚咽一聲,哭得更加厲害,尤為可憐。
李懷修臉色沉得厲害,坐到床榻邊,把裏面的女子撈到懷裏,手掌碰到她的腰背,摸了一層的粘濕汗水,出了這麽多汗,那肌膚卻是發着涼意,摸不出熱度。
“皇上……嫔妾好疼……”明裳疼得發抖,大顆大顆的淚珠從眼眶裏滾出來,不一會兒就染濕了男人的龍袍的衣襟。
李懷修沒想到她病得這麽重,手掌握着那兩只小手,卻渡不過熱度,他臉色越來越難看,強壓着發冷的聲線,安撫道:“朕命全福海去傳趙太醫了,再忍忍,太醫就快過來了……”
跪地的宮人大氣也不敢出,外面伺候的德喜聽見皇上這般好言好語地安撫宓常在,又想到方才皇上急匆匆進殿的情形,震驚不已,皇上可從沒對後宮哪個主子這般好過。
趙太醫幾乎是被拖着跑了一路,全福海那副發福肥胖的身子亦是吃不消,到順湘苑,幾近要跑斷了氣。趙太醫沒等歇着,就被拉進了內殿看診,德喜有眼色地上前奉茶,全福海一口灌到喉嚨裏,抹了把嘴,“這太醫院可真是夠遠的。”
德喜過去給全福海捏肩,全福海擺擺手,瞄了眼內殿,“裏頭怎麽樣了?”
德喜“哎呦”一聲,只說了一句,“皇上一直在裏面沒出來。”
全福海摸摸下巴,拍了拍德喜的後頸,“伺候好了,福氣還有後頭呢!”
……
趙太醫頂着上頭的壓力,診了脈象,立刻寫下一副方子交給宮人去拿藥煎好,回身又取出白針,紮了明裳幾個穴位。卻是神奇,針施下沒過半刻,明裳那股子疼就退了許多,只是渾身還提不起勁兒,窩在男人懷裏沒動,呼吸綿綿,跟貓似的。
李懷修碰了碰她的臉,總算有點溫度,不覺落了懸着的心。
“宓常在生的是何疾,怎會如此嚴重?”
太醫一頭涼汗,根本不敢朝上面瞧,頂着壓力,斟酌道:“回皇上,宓主子的脈象,是來了月事。”
李懷修手微頓,朝懷裏的女子涼涼瞟了眼,明裳眼眶閃着淚水,委屈巴巴,“嫔妾以前從沒疼得這麽厲害過。”
趙太醫接道:“宓主子身子不弱,本不該如此。所以臣猜測,主子是吃了與臣開的養生方子相沖的膳食,才致使腹痛難忍。”他頓了頓,多加一句,“倘若再晚上半刻,于宓主子身子确實會有大礙。”
李懷修聽得額頭突突的疼,他捏了把懷中女子的臉蛋,“你晚膳亂吃了什麽?”
明裳立即搖了搖頭,“嫔妾一直按照皇上的吩咐,從不碰趙太醫方子上的禁忌!”
這種事自是要解釋清楚,她并非不知皇上今夜召寝了楊嫔,萬一讓皇上以為她借着自己的身子有意争寵,才真的是惹了男人厭惡。
宮人捧着涼透的晚膳進來,趙太醫一一試過,最後停到了雲片糕跟前,眼神微凝,捧着糕點躬下身,“皇上,這雲片糕裏含紫銀,雖不與臣的方子相克,但與錢離同食,卻是大寒之物,倘若放在平日無事,眼下主子到了月事,身子難免要弱些,吃多了于身子确實有大損。”
李懷修壓了壓扳指,“你們主子吃了多少?”
跪着的宮人沒人敢出聲,繪如知曉皇上這般問,就是沒生主子的氣,如實交代反而對主子有益,她斟酌了下,才道:“回皇上,主子近日确實喜歡上了這雲片糕,日日都要吃上兩碟。”
李懷修眉梢一挑,眼光落到明裳身上,明裳委屈萬分,她哪知曉這雲片糕與錢離同食是大寒。
那女子心虛的模樣落到眼裏,李懷修冷笑着鉗住她的下颌,“看不出來,這麽能吃?”
明裳小聲嘀嘀咕咕,“還不是皇上非要嫔妾吃那些亂七八糟的苦湯水,不然嫔妾哪會突然有事。”
聽了宓常在的話,趙太醫剛下去的涼汗又冒了出來,不由得觑了眼皇上的臉色,他伺候後宮的娘娘主子們這麽久,還沒見過哪個嫔妃敢跟皇上頂嘴的,這宓常在膽子也太大了些,讓他都跟着提心吊膽。
……
趙太醫是被皇上斥出的內殿,皇上沒對宓常在發火,把憋着的氣都出到了他們這些奴才身上。趙太醫看了眼外面正中的月亮,嘆息一聲,深感禁庭艱辛。
趙太醫前腳出了順湘苑殿門,後腳雲秀就趕到了順湘苑。外面守門的德喜,瞧見來人是楊嫔身邊的宮人,一個激靈,立馬提醒全福海,“幹爹,是楊嫔的人。”
全福海看清,怔了下,不禁納悶這楊嫔主子不是一直都高高在上的做派,從不屑與後宮嫔妃争風吃醋,難不成今兒個當真是被氣着了?
雲秀先福了身子,一派和笑,“主子聽聞宓常在突然生疾,遣奴婢過來探望。”
一席話聽得全福海嘴角微抽,他沒猜錯,後宮裏頭楊嫔怕是都沒正眼瞧過宓常在,哪來的這麽大閑心,還跑來巴巴地探望,是看宓常在的病,還是催皇上該去承明宮。
伸手不打笑臉人,全福海面上不顯,楊嫔正在風頭上,他可不敢不給楊嫔臉面,道:“皇上也在裏頭,雲秀姑娘且等等,咱家進去通禀一聲。”
雲秀本就不是來看宓常在,便沒再推拒。
內殿裏,宮人正伺候着換被褥,給明裳擦身子,李懷修也沒避開,倒是讓明裳鬧得臉紅,她燙着臉,伸手推了推男人,李懷修冷嗤一聲,“你哪塊肉朕沒見過,現在知道羞了?”
那怎麽能一樣!
明裳哼了聲,見男人不走,便由兩只小手捂住了臉蛋,這副模樣倒是惹得李懷修輕笑一聲,很快,他便沒了笑意,溫熱的帕子撫過女子白玉般的柔軟,倒底因羞赧,如雪的肌膚都生出了緋色。李懷修眸色越來越深,眉心不禁跳了兩下,喉中陣陣發幹,倏地轉過身,嘴角微扯,不由得嗤笑出聲。
他自诩非貪戀溫柔之鄉,風花雪月的昏君,不想卻有朝一日在後宮裏容了這麽一個東西。
他明知今夜不該來,卻還是縱容了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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