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考量
第33章 第 33 章 考量
李懷修拂了拂衣袖的褶皺, 淡淡道:“你去寝殿等着,朕讓人給你送件衣裳。”
明裳乖巧地應下聲,轉身正要走, 手腕又被一道大力拉住,她猝不及防跌坐回男人懷裏, 李懷修擰着眉, 睨着這張臉蛋,“這麽聽話?”
不聽話還能怎麽樣?
明裳腹诽不解,面上沒表現出來,眨着眸子道:“嫔妾等皇上回來。”
男人那雙銳利的眼,在女子臉蛋上刮了一個來回, 外面那聲動靜過去, 似乎也是不敢再催,安安靜靜的, 仿佛方才不過是一個幻覺。
末了, 李懷修隔着外衫指腹撚了兩下,明裳呼吸一滞, 羞赧地移開了眸子,男人把玩夠了才把人放開, “餓了就讓人傳膳。”
外面全福海終于等到皇上出來,殿門打開, 他明顯感覺到脖頸冰冷的視線, 他心驚膽顫地差點跪下來。請人的小太監絲毫未覺, 焦急地跪下身, “皇上,麗妃娘娘突然暈了過去,至今還沒醒過來!”
李懷修轉了轉扳指, “去重元宮。”他下了臺階,走過兩步又停住了身子,招來全福海,“讓禦膳房做些清淡的飯菜,給她送去,再給她送件幹淨的衣裳。”
這個她,自然是宓常在了。全福海可不敢多想皇上為何要給宓常在送件幹淨的衣裳,宓常在滿打滿算來了不過一個多時辰,皇上也有一段日子沒召人侍寝了,裏頭能出什麽事不言而喻。不過,既然都傳晚膳了,皇上是要宓常在今夜留在乾坤宮?全福海沒琢磨明白,觑着皇上不耐煩的臉色,也不敢多問。
……
李懷修下了銮輿,重元宮的宮人跪身迎駕,全福海觑了眼皇上的臉色,立即問道:“麗妃娘娘情況如何?”
麗妃身邊貼身的清沅哭得腫了眼睛,“夫人出宮後,娘娘忽然心悸驟咳,奴婢遣人去請太醫,娘娘沒等到太醫過來,便暈過去,至今昏迷不醒!”
麗妃娘娘竟病得這般嚴重?全福海詫異,本以為麗妃稱病是做給皇上看,可眼下好像不是這麽回事。
殿內太醫為麗妃看診了脈象,正一頭冷汗地寫方子,“生水煎兩刻鐘,濾出湯水給娘娘服下!”
他轉身,見到皇上入了殿,立即跪身迎駕,“臣請皇上聖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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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懷修擡手讓他起來,擡步往內殿走,“麗妃如何?”
那太醫早就是滿頭涼汗,他斟酌小心着回話,“娘娘身有舊疾,體質甚弱,此次是因氣急攻心,心火浮躁,才致使嘔血昏迷。境況委實危險,方才臣為娘娘施針,護住了娘娘心脈,想必片刻娘娘就能醒來。不過,娘娘脈象衰弱,即便清醒,是再也經受不住刺激了。”
李懷修臉色很沉,沒有說話,他撩袍坐到麗妃身側。床榻上躺着的女子細眉緊鎖,面色蒼白,呼吸微弱近無,搭在衾被上的手背消瘦露骨,清晰無力。
殿內宮人垂低着頭,無人敢語,李懷修薄唇抿成一道直線,握住了那只消瘦的手,眼眸平靜得叫人看不清裏面的情緒。
他與麗妃相識,是緣于少時一幅千裏江山圖,麗妃蕙質蘭心,繪得一手好丹青。他惜才愛才,卻因母妃做主迎娶皇後為正妻,不得已納了麗妃為側妃。他清楚她的委屈,因而對她恩寵不斷,直到他出征南蠻,得知了孟氏一族有心投靠十三的歹心,意圖置他于死地,不能從南蠻活着回京。他對她便多了一分戒備,即便她耗盡了嫁妝為他送去糧草,然一旦有了疑心的苗頭,便再也不能輕而易舉地抹除,他可以給她高位,但再不能如昔日。
“皇上……”麗妃顫了顫眼睫,虛弱地睜開眼,待看清了坐在床榻邊的男人,臉上露出驚喜,随之喉中酸澀,眼尾平白地滾出了淚痕。
李懷修不着痕跡地收回了手,“身子感覺如何?”
雖是關切,不知為何,麗妃卻覺得酸澀,她在男人面前,一直都是溫溫柔柔的,即便此刻,也未露出不該有的失态,她坐起身,清沅上前墊好引枕,麗妃倚靠着引枕,淚水從眼眶裏直流,“臣妾得知了家中的事。”
“是父親的錯……”麗妃微微頓住,又扶着清沅跪下身,額頭叩到男人跟前,極為艱難地開口,“國有國法,家有家規,臣妾不願讓皇上為難,臣妾只求皇上,不要判父親死罪。臣妾為家中事,只求皇上這一次,求皇上念在往日情分,放臣妾父親一條生路……”
李懷修站起了身,沒有去扶跪着的女子,他平靜地看着麗妃消瘦單薄的身形,眼底沒有半分的動容。
“朕如此對待你的母家,你不怨朕麽?”
麗妃僵住了身子,半晌,她仰起了臉,淚流滿面,這時,才多了幾分真情實感,“臣妾心中有怨,又能怎樣呢?”
“臣妾怨恨自己少時傾慕于君,卻不能得正妻之位。臣妾怨恨皇上在臣妾有孕之時,未能陪伴在臣妾身邊,臣妾小産喪子,每一日不再思念着,期盼着皇上回來。臣妾怨恨自己侍奉多年,卻與皇上漸行漸遠。臣妾并不大度,臣妾怨恨皇上寵着的每一個嫔妃……”
“可是,又能怎樣呢?皇上可懂,臣妾心裏苦啊!”麗妃捏緊了帕子,抽泣不止,“臣妾敢發誓,臣妾從未有一刻想過要背叛皇上,即便皇上寵愛了別的女子,臣妾待皇上的傾慕之心,從未少過半分。”
“臣妾的母家,從未給過臣妾一刻的溫暖,即便時至今日,臣妾繼母,想的也是利用臣妾,把臣妾的二妹送到皇上身側侍奉。臣妾對那個家,還有什麽好留戀的呢?臣妾只有這一個請求,請皇上放臣妾父親一條性命!”
這時候,太醫開的方子已經煎好,沒人敢把湯藥端進來。
其實,麗妃不明白,皇上為何這麽快,就動了孟家,她不解,倒底是什麽引子,惹了皇上震怒。如果起初尚有三分算計,現在她說的一番話,則是十分的真心。生母死後,那個孟府早就不是她的家了,倘若沒有入成王府,她現在大抵早被孟家拖累,何曾有今日之榮華。
麗妃眼角墜淚,“皇上可還記得那副山河社稷圖,您說,您想要臣妾陪在您身邊,看這盛世河山。”
……
李懷修出了重元宮,月色已深,這時候皇上還未用晚膳,全福海弓着腰,恭恭敬敬伺候在銮駕旁,思量要不要吩咐禦膳房做些清淡的羹湯,轉而想到宓常在還在乾坤宮,不如把這種冒頭的差事交給宓常在更為妥當。左右宓常在受寵,皇上即便生氣,也不會真對着宓常在發出來。
一路上,皇上沒吩咐過他一句話,伺候左右的小太監也察覺了皇上心情不好,戰戰兢兢地壓低了呼吸。
待到了乾坤宮,李懷修下了銮駕,他負着手,上了兩級臺階,腳步稍有停頓,啓唇交代,“孟柯濂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傳旨大理寺,明日午時提邢,流放嶺南,無召永不得回京。”
全福海顫了下身子,下意識觑向皇上臉色,忙躬身聽令。皇上對孟家的厭憎,若非有麗妃娘娘在,怕是真要判孟柯濂一個斬首。誰叫孟家不老實,偏偏幹那種結黨營私,意圖謀反攀登高位的事兒。皇上說是流放,可真的會放過孟柯濂的命嗎?全福海覺得,皇上慈心是做給旁人看的,孟柯濂這條命,留不下來。
內殿裏,明裳枯坐了許久,不見聖駕回來的動靜,她懷疑皇上去了重元宮,今夜會不會不再回來了。
明裳泡了乾坤宮後面的湯泉,骨頭泡得酥了,由宮人伺候換了新的衾衣,舒舒服服鑽進了寝殿的床榻。乾坤宮的黑漆大床要比順湘苑裏的寬敞舒服,明裳合上眼沒過一會兒,就入了夢。
迷迷糊糊地睡了一陣,迷蒙中仿佛有人在捏她身子,像極了家中乳母給她捏肩捶背,松乏筋骨,很快,就叫人翻了個個,明裳才察覺出不對勁,那人的力道要比乳母還重,手掌按揉的地方也不對,她終于清醒,眼眸睜開,撞入男人深沉如水的眼中。衾衣完全散開了,涼涼的風拂着她的身子,男人若無其事地接着又揉了兩把,“醒了?”
明裳乍然反應過來,臉紅得像被燙熱的水滾過,想要拉過衾被蓋住,男人卻沒讓。
李懷修欺身,他撐着雙臂,俯身盯着下面的女子。
男人狹長的鳳眸中裹挾着的是讓明裳看不透的深沉幽邃。
處置孟家一事,雖時機已到,但确實是有些他盛怒的緣由在,孟家不僅不知悔改,竟還敢把手伸到後宮,李懷修是個多疑的帝王,觸了禁忌,絕不會任由孟家繼續肆意妄為。
但,歸根究底,此事是與這女子有關。
“皇上為何這般看着嫔妾?”明裳白嫩的指尖撓癢癢似的戳了兩下男人的胸口,剛清醒過來,臉蛋白皙透紅,雙眸剪若秋水,似乎還有點委屈,“皇上這麽久沒回來,嫔妾以為皇上把嫔妾晾在這不管了。”
李懷修被戳得終于有了動靜,他擰眉捉住那只亂動的小手,諷道:“朕看你睡着朕的龍床睡得挺舒服的,現在倒跟朕賣可憐。”
男人臉色不對,語氣也不對,明裳很快意識到事情的不尋常,她手臂環住男人的脖頸,眉眼彎彎,嬌聲道:“嫔妾是因為夢見了皇上,歡喜不已,才進了夢境沒醒來。”
這女子最會花言巧語,李懷修沒信她這句話,那張嬌媚的臉蛋盈盈春色,無辜又委屈地在看他。
這樣一個小妖精,也就會用些無傷大雅的手段,讨他歡心。
罷了,一個女子而已,能翻出多大的風浪,後宮嫔妃不過皆如她這般是貪慕他的權勢地位,她能一直這般乖巧侍奉,他便留着她又能如何。
……
孟氏流放既定,當今仁慈,只奪了孟氏夫人诰命的封號,孟家女除卻身份,不必進教坊司。
前朝的太監尖細着嗓子唱詞,“有本啓奏,無事退朝!”
官員們手持笏板,下了臺階。西境平定,南北災情有緩,今日早朝也就裁判孟柯濂罪行一事。先帝在位時,孟家勢大,孟老太爺曾直升宰輔之位,誰能想到,如此家大業大的孟家,一夕之間,傾然頹敗至此。朝臣們感嘆之餘,不禁有自危之感,當今眼中容不得沙子,他們要想活的長久,萬不能叫皇上看見了半分懈怠。
麗妃染疾告假,皇上又是多日不進後宮,嫔妃請安時,想到上回皇上召人侍寝,是在乾坤宮臨幸了宓常在,一回兩回的,都是宓常在,嫔妃們愈發嫉妒,瞧着宓常在也愈發不順眼。明裳不管旁人作何感想,她是不在意那些事,自己不争氣,嫉妒她,就能得到聖寵?簡直是笑話。
今兒皇後無事,便帶着宮人去了禦花園賞花。禦花園新培了一批臘梅,光禿禿的枝杈,沒甚好看,皇後卻是喜歡。
走了許久,正要到前面的六角亭中歇息,便聽見了女子婉轉的笑吟。皇後微蹙眉,越過一處假山,擡眸去看,前面六角亭中,女子依偎在男人懷裏撒嬌,嬌俏生動,而那位高高在上,面色雖惱,卻是沒把人推開,由着女子胡鬧。映襯着大片大片的秋海棠,明媚得晃眼。
皇後無聲地抿緊唇,早知皇上寵愛宓常在,原來是這般情形。怕是後宮至今還沒嫔妃,能像宓常在這般得那位的寵。
那邊明裳剛擡起眼,就看見了站在遠處的皇後,她僵了下身子,立即從男人懷裏起來了。見這女子有了規矩,李懷修才掀眼去看,皇後入了六角亭,福身做禮,溫笑道:“宓常在讨巧,本宮瞧着都喜歡。”
明裳福了身子,這時候倒是安安靜靜,規規矩矩的,“嫔妾失儀,回順湘苑還要跟嬷嬷繼續學規矩。”
這話一落,就聽見男人輕嗤了一聲,李懷修飲了口茶水,淡淡道:“不必跟着嬷嬷學了,日後讓皇後好好管管你,免得日日把朕氣得頭疼。”
三分震怒裏是七分的寵溺,皇後坐下身,拿起杯盞,不動聲色地拂去了茶水中的浮沫。
明裳如今是得寵,沒有皇嗣,位份也不高,最不願得罪的人就是皇後。皇後既在這,她也不好再待下去,“嫔妾知錯,嫔妾這就回去學好規矩。”
她福了身子請辭,李懷修拂手允了她。這女子心思都寫在臉上,在他面前作天作地的,在後宮中卻是謹守規矩。
待明裳離開,皇後才道:“宓常在讨喜,進宮倒也是好事。”
李懷修低斂着眼,把玩着拇指的玉戒,眼也未擡,沒回這句話。
涼風拂過,皇後緊了緊披風才覺出冷意,“宓常在讨喜,是宓常在的福分,臣妾也甚是喜歡這樣的女子。”她微頓了下,又道,“只是宓常在侍寝數月,還未有身孕,臣妾擔心……”
皇後适時停住了話頭,李懷修動作微頓,掀起了眼,皇後手心一緊,忙起身請罪,“是臣妾多言。”
李懷修拂袖斂眸,“後宮皇嗣之事,朕自有打算。宓常在聰慧純善甚得朕心,只是規矩學得不好,日後勞皇後好好教教她。”
聖駕沒待多久就出了禦花園,本是晴好的天兒,漸漸轉陰,皇後坐回圓凳,竟不覺今日賞花有多開懷。皇上哪是讓她教宓常在規矩,分明是在提點,讓她把人看顧好了。宓常在可真是有福氣的,這麽多年,皇上還從未讓她照顧過哪個嫔妃。
她與皇上夫妻十載,皇上素來以政事為要,她從不知,皇上會這樣寵着一個女子。
皇後斂下眼,秋意愈深,披風都透着寒涼,大抵只有厚實的狐裘才能擋住那股寒意。
……
是夜,皇上有多日未召嫔妃侍寝,這夜,敬事房的小太監捧着宮嫔名冊到乾坤宮時,先在外頭跟全福海探了消息。
全福海整日伺候皇上,對皇上心思揣摩個七八,過幾日南昭王班師回朝,皇上今兒宣了禮部,心情不錯,全福海擡手,讓小太監進去。後宮皇嗣少,皇上總不能一直不召幸嫔妃,宓常在身子又沒恢複好,看樣子一時半會兒是不能有孕,可也保不住依着宓常在的寵愛,皇上會不去順湘苑。
殿內燃着龍涎香,李懷修合上兩本奏折,随意掃了眼托碟裏宮嫔的名冊,視線在末尾停了稍許,薄唇微抿,指腹随意點了一人。
這夜,聖駕去了聽月塢。聽月塢住着的張美人是宮裏的舊人了,自打皇上潛邸時便開始侍奉,也就那麽一兩回,至今沒有身孕。
張美人得知今夜侍寝,眉心輕蹙了下,面上并沒瞧見喜色,水琳打心底裏為主子高興,“主子侍寝可是大喜啊!正巧昨日內務府送來了新衣裳,奴婢為您換上……”
宮人忙成一團,張美人并沒有侍寝的心思,入宮這麽久,她早就對那些事看淡了,虛無缥缈的聖寵,不過是向上爬的一把梯子。更何況,她對那位從沒抱什麽多餘的期待。
張美人帶着宮人等了半刻鐘,接迎到聖駕,她屈身做禮,“嫔妾請皇上安。”
張美人容貌算不上出衆,唯眉眼生得溫柔,獨有江南水鄉的韻致。
李懷修點了點頭,讓人起身。
宮人伺候在外,聽月塢的宮燈掌上兩刻鐘,裏頭要了水。久不侍寝,張美人身子難免酸澀不适,幸而這位似乎并無多少興致,草草結束,張美人閉了閉眼,輕呼出一口氣。
她及笄那年入了王府,當時成王勢力已遠勝于十三皇子,猶記得初次侍奉這位時,懷了些少女春心,如今時過境遷,才知當時有多可笑,張家追随十三皇子,這位幸她那夜,怕是存着忌憚更多。遵先帝旨意納她,也是為了震懾前朝那些徘徊游移一黨。
翌日一早,張美人起身,下地伺候男人更衣盥洗,許久未替這位更換衣裳,她動作有些生疏。
張美人為男人理好朝服,想了想,輕柔問出聲,“嫔妾命人去禦膳房取了早膳,皇上可要用些再走?”
李懷修随手将宮人奉上前的白玉扳指戴到拇指,面容平淡,啓唇落下一句,“不必了。”
張美人臉上并無失落,規矩地應下聲。
張美人領着宮人出殿,恭送聖駕。她已經許久沒侍奉過皇上了,待聖駕離開,張美人停在殿門前,凝神沉思。
皇上召她侍寝,是否因近日她與宓常在的關系。皇上需要前朝各勢力互相牽制制衡,後宮也是如此,宓常在有寵無母家倚仗,在後宮中一人勢單力孤,而她與宓常在的出身并無不同,甚至與如今如日中天的楊家素有舊怨,她的出現,正好合了這位的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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