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小卻·四
第5章 小卻·四
杜卻池吭哧吭哧從送貨車上搬下最後一箱柑橘,看着摞列的有他半個人高的五個箱子,手背蹭了把額角的汗水,甩着酸軟的手腕摘下磨破的棉紗手套。
店裏現在沒什麽客人,杜卻池扶着腰想着找把小凳子歇息一會,剛搬來一把搖晃的凳子,還沒坐下,進店專屬的歡迎光臨電子音又把他彈了起來。
“杜卻池,總算找到你了。”
來人竟是久未聯系的楊沿,楊沿看了眼四下無人的店內,手揣在衣服兜裏肩膀激動地撞了撞杜卻池,神色有幾分一言難盡。
“卧槽你先別說話。”楊沿攔住要開口的杜卻池,“我知道你想問什麽,哎,別說你了,我都想問問自己那晚是不是魔怔了。”
楊沿語氣的震驚顯而易見,随即又拎出四根手指表明自己堅定立場:“你放心,我現在已經完全恢複正常。”
杜卻池撇嘴:“之前怎麽回事情?”有了人跟自己站一條線,杜卻池忍不住訴苦,“你是體驗不到我當時有多震驚,說好的不認識不認識,你一見着人就跟失心瘋一樣讓我跟他走。”
楊沿一屁股坐到杜卻池的凳子上,摸着溫熱的額頭沉聲道:“我現在信你了,之前以為你在跟我玩兒呢。”
杜卻池百感交集,問他發燒是什麽情況,是不是真撞上什麽不好東西。
“撞沒撞上我不清楚。”楊沿說,“我那時腦袋沉得跟千斤頂似的回到家,就聞到家裏有股怪味道。”
“那味道太難聞了,我就想着先打開窗戶通風。哇你是難以想象,那陣風妖裏妖氣的,也沒多大,但就是吹得我眼睛都睜不開,寒氣一股腦往我骨頭縫隙裏滲,我打了個寒碜,然後……就沒有然後,不省人事了。”
楊沿語氣說的是輕松,杜卻池打量他像剛從土裏爬出來的臉色和眼底下的濃郁的青黑,兩周的高燒可把人折騰的都不像人。
想到他因為自己挨了這平白無故的一劫,杜卻池也覺得不好意思,對不住人,順手掏了店裏最貴的兩盒車厘子塞給楊沿賠罪。
“拿着補補身子。”瞧着楊沿慌張沒出息的表情,杜卻池補充道,“這不是偷啊,我會自覺付錢的。”
楊沿也不客氣,這才心安理得嘗了起來,口齒不清問杜卻池:“還去找我說的那大師嗎?”
“去,必須去,我就等着你好起來來救我呢。”
杜卻池甩下工作圍裙,他可就等着楊沿這句話。
他也不是沒想過自己去找大師幫忙,可他就是個臭學生,要人脈沒人脈,要錢沒錢,到時候被人騙了也只能自認倒黴。
杜卻池編輯文字跟老板請假,老板真是個吝啬鬼,說是若今天只上半天班就當他今天白幹,不給他半分工資。
杜卻池無語,猛戳他的成功人士大頭照的頭像,像紮小人詛咒他似的,然後回複:
【好的(微笑)】
他催促楊沿快出發,楊沿收好車厘子,兩腿一蹬要站起來,安靜的空氣中驀然出現突兀的咯噠一聲,未等兩人循着聲音找尋是哪兒傳來的,楊沿就一個屁股落地摔得四腳朝天。
杜卻池連忙扶起他,發現原來是搖搖晃晃的小凳子斷了一條木腿。
楊沿抖落黏褲腿上的木頭渣子,憤憤道:“不是,未免也太倒黴了吧!”
杜卻池咂嘴,又拿了盒車厘子給楊沿壓壓驚。
杜卻池跟着楊沿坐地鐵,轉公交,來到一處人煙罕至的小村莊,再然後又踩着泥土地走了五六分鐘在一戶牆面長年被雨水沖刷而斑駁的瓦屋前停下。
天才下過大雨,本就是由黃泥積壓而成的路面積了不少水坑,杜卻池和楊沿到大師家門口時鞋底簡直髒污得慘不忍睹,幹黃的泥塊混雜濕潤泥水,杜卻池擡腳,臉上是說不出的嫌棄。
“楊沿,換我問你了。”杜卻池道,“你別是在耍我。”
杜卻池說:“這什麽地方啊,土屋子倒是挺多的,一戶挨着一戶,可這天寒地凍怎麽一股人煙味都沒有,而且我們一路走來,我連個人影子都沒見着。”
楊沿神秘一笑:“大師嘛,遠離人世間保持神秘感很重要,你想象一下,我領你去那個十字路口人流量最多的那家‘瞎子算命’裏,跟你說裏面人很神,你信不信?”
“別的我不敢保證,那家店肯定不神。”杜卻池忍俊不禁,“我之前晚上見過那瞎子,戴着副墨鏡,腳一跺腰一彎,一個殘影就把離他20厘米遠的十元紙鈔撿起來了,眼睛比我還亮堂。”
楊沿敲了敲破敗得幾乎一腳就能踹裂的木頭門:“你放心,我今天帶你來見的大師不是瞎子,不會整胡言亂語騙人那一套。”
杜卻池打量周圍環境,沒搭理他。
開門的是個小女孩,腦袋兩邊紮着垂到肩膀的麻花辮,蹦蹦跳跳領着二人去裏屋時兩條辮子就一前一後甩着。
“奶奶正在給別人看事,你們坐下來等一等。”小女孩嗓音稚嫩,邀請杜卻池和楊沿坐到長板凳上等待,然後自己靠在桌子旁邊繼續看未播完的動畫片。
故事進展到好笑的地方時不時咯咯咯笑,絲毫沒有因為和兩位陌生人共處一室受到任何拘束,應該是平常習慣接待客人了。
杜卻池眼睛打量一圈狹小到只能放下一張堆滿零食幹果的瘸腿桌子,三條容坐兩人的長板凳,以及一臺擠在角落裏畫質并不清晰的老式電視機。
杜卻池不由得感慨,仿佛自己一下子回到了十年前小時候的鄉下老家。
那段時間父母工作繁忙沒有餘力照顧他,他每逢暑假寒假只能暫住到爺爺奶奶家裏,他那時不過五六歲,正是活潑好動,坐不住的年紀,夏天就結伴鄰居家的幾個小孩一塊在村子裏野來野去,從村頭游到村尾,折騰得一身汗把背心打濕了才肯依依不舍踏着月色回家。
杜卻池清晰記得自己有次因為回去路上被螢火蟲吸引不小心跑到了離家兩公裏遠的山上,夜色消沉,螢火蟲熄滅亮光藏進黑暗裏,而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誤闖進了禁區的杜卻池等待他的只有無邊恐懼。
白天高大粗壯的樹扭動枝幹,軀體長出密密麻麻的眼睛,哆嗦着葉子朝無所依靠的杜卻池伸出魔爪。
現在回想起來,也覺得驚悚。
杜卻池抓了一把瓜子壓驚,待在樹林裏的遭遇并不有趣,如何熬到爺爺帶領大夥打着手電筒他記不清了,但當時那種深深的絕望與無助感帶給他的窒息杜卻池至今難以忘卻。
“不是動畫片了。”
小女孩的抱怨聲将杜卻池拉回現實,電視裏,廣告過後是則重播新聞,小女孩撅着嘴跑了一圈屋子沒找到遙控器,又踢踏踢踏去隔壁房間找了。
楊沿學着杜卻池的樣子也抓了一把瓜子,瞌着眼皮無聊地看新聞重播。
此起彼伏的嗑瓜子聲填滿了這間小屋。
“……下午六點,還未完全熄滅火源的靈宜山祈燭廟又因忽然坍塌的山體而被掩埋,好在游客因火災而提前撤離,并未引起較大騷動。專家分析是山體修繕完畢年代久遠,再加上磅礴暴雨的沖刷而致使了這一場泥石流意外……”
新聞播報的正是杜卻池爸媽昨天所去的點蠟燭祈福的寺廟,電視畫面由遠及近切至一片廢墟的祈燭廟。
杜卻池嗑瓜子的動作一頓,像是見到什麽難以置信的東西,手忽然重重地拍上桌子,瓜子皮滿地飛。
楊沿被他一驚一乍給吓得抖了個激靈,牙齒咬到了舌頭,他哎呦一聲,吃痛道:“幹嘛呢,看個新聞還跳起來了。”
“不是不是。”
杜卻池一個箭步飛到電視機旁邊,顫抖手指指着此刻屏幕角落,那是處上下山的石頭階梯,寥寥幾位游客因為廟裏工作人員的驅散正步履匆忙地下山,
只有一個人例外,
他站在階梯旁邊未鋪路的山腰上,高挑勁瘦的背影于冷風呼嘯中搖曳,他擡手壓下淩亂的頭發,像是有感應般轉過身子精準無誤地直視鏡頭。
對視上的那一刻,杜卻池甚至忘記了呼吸,他微張大嘴,半天說不出一句話,
屏幕那邊的風似乎穿透障礙吹到、摸到了他,眼睛一陣涼意,像有人在含着冰塊親吻。
“你,你看到了嗎?”
杜卻池艱難開口,語無倫次問同樣呆愣住的楊沿。
楊沿臉色此時不是很好,嘴裏瓜子如鲠在喉。
“他是不是……你哥啊?”
杜卻池立馬扭頭反駁:“什麽叫我哥,我哪來的哥?!”
“哦哦,對,是我說錯了。”楊沿拍拍自己的臉讓自己清醒,“見鬼了,我一看見他神智就沒法清醒,盡說些胡話。”
杜卻池緘默不語,心事重重回到座位。
甘柑出現在災害裏,那一切苦難都是他帶來的嗎……見過他的人,無論是楊沿還是爸媽,都遭遇到了萬般黴運與不幸。
甘柑,他到底是怎樣的一種存在?
杜卻池盯着桌面出神,現在好像就他一人還未出事。
他是想慢慢折磨他,還是将最大最好的禮物準備在了不久的将來呢。
杜卻池第一次覺得來日方長是個萬分可怕的、充盈着詛咒意味的成語。
“哥哥,到你們了哦。”
小女孩找到遙控器回來換臺,含着棒棒糖津津有味,卡通動漫誇張高音量的嬉笑聲編織出了一張密不透風的、充斥着怪誕趣味的網,網籠罩着這間本就沉悶的屋子。
杜卻池覺得随着網的收攏,空氣有在一點點變得稀薄。
他快喘不上氣了。
小女孩提醒他們:“就在往前走左拐的房間裏面。”
“走吧。”杜卻池有點兒焦急,聳搭着眉梢像是預見了他自己悲慘的未來,催促道,“快走吧。”
杜卻池進去時,裏面處理完事情的上一批客人正出來,是個中年大叔,大叔憔悴得眼袋都快挂到蘋果肌,邊走邊回頭雙手合十,萬分感謝朝裏說了一句他們聽不懂的語言。
“阿呷砺烏。”
杜卻池小聲問楊沿他在說什麽,楊沿嘿嘿一笑,說這大師是少數民族的,他也聽不懂,但偏偏唯一就懂這句,因為他也說過。
“謝謝的意思。”楊沿說,“好像是大師那個民族表示最高敬意的說法。”
“啊,少數民族?那我們怎麽交流?”
“哎呀有她大女兒做翻譯的,你別擔心。”
杜卻池若有所思點點頭,小心掀開垂到地上的紗布門簾,坐到面前提早備好的兩把板凳,才敢擡頭打量這心心念念又神秘的大師。
房間裏唯一的光源只有四角的四根白色蠟燭,昏暗得和只懸了盤明月的夜晚差不多,杜卻池費力眯起眼,大師是位年紀估摸六七十歲的老太太,她打坐于一張看不清顏色的坐墊,腦袋很小一個,可穿的衣裳卻厚實得像根黑棕色的矮竹筍,光杜卻池眼睛能見到的顯露在外的衣服就至少有五件,民族衣裳層層包裹住她幹柴般的血肉與骨架,杜卻池不是很禮貌地聯想到了金字塔裏的木乃伊。
然而大師比例誇張的着裝并不是什麽可驚嘆的地方,杜卻池感到駭然的,是目光凝于她消瘦、臉頰過分內凹的臉上時。
頭發全包進繡有祥瑞刺繡的頭巾內,松弛的臉皮就這樣毫無保留外露。
楊沿講過他帶領自己而來尋求的大師不是瞎子,杜卻池直到此刻才真正了解楊沿話中的含義。
她确實不是瞎子,她還剩下一只眼睛。
杜卻池看得晃神,還是旁邊的楊沿拍他喊他名字他才回過神來。
楊沿壓低聲音:“幹嘛呢,人都在你面前你不吱聲了?”
杜卻池收回目光,不知名香料的氣味游竄于空氣之中,但香味過于濃烈了些,惹得人鼻子發癢。
也不知她是如何忍受得了,能在密閉空間待那麽久。
口水滑過幹澀的喉管,杜卻池開口:“是這樣的……”
“呃哩依……”
大師忽然睜開渾濁的右眼,毛玻璃刮蹭般的嗓音滔滔不絕說了一大段話,杜卻池才開個頭,正錯愕地看着她,楊沿也愣住了,兩人互相對視一眼,繼而一齊看向了兼顧翻譯正和大師交流的大女兒。
大女兒是位很平常的漢族人,着裝日常簡單,沒有高山強光照射而致使的黝黑膚色和寒風吹皲裂的皮膚,漢語說得也相當标準。
在和大師兩三溝通來回後,她嘆了口氣,然後跟杜卻池與楊沿不好意思道:“對不起,阿媽不接你們這一單,請回吧。”
“為什麽啊?”杜卻池着急道,“我還什麽都沒說就把我婉拒了?”
他不解望向大師,大師閉上了眼睛,唯殘缺的空洞的右眼正對着他。
杜卻池悻悻地移開視線。
大女兒替他們拉開門簾,送客至小院子時猶豫地解釋道:
“阿媽說她只有一只眼睛了,還有別的用處,想多留幾日,不敢得罪。”
杜卻池與楊沿對視,皆在對方眼裏看到了不可置信:“……”
大女兒頓了頓,略有點感慨:“阿媽都不敢解決的事情我也是第一次遇到,本來還想着你們真幸運,趕上了阿媽最後接待的客人。”
楊沿可惜道:“大師是決定退隐了嗎?”
大女兒“嗯”了一聲,臉上浮現淡淡的笑意:“我妹妹明天嫁人,阿媽一開始的決策就是等我們出嫁後便不再幹這一行,安安穩穩享後生之樂。”
送出屋子後大女兒還不忘提醒他們記得再另尋高人,忌越拖越晚,不然到達萬劫不複的地步,那可是……
她話點到為止,留出了一片布滿陰雲的遐想給杜卻池。
杜卻池來前還有心思搗鼓鞋面的爛泥,來之後氣力全無,眼前的黑一片接一片,幾乎是踩着水坑回到家的。
楊沿看他魂不守舍也擔心,但又不敢陪着杜卻池回家,上一次甘柑不過是給個警告都快要了他半條命,他是人又不是有九條命的貓,禁不起折騰。
“杜卻池,你別太絕望,我覺得他應該沒我們想得駭人,大師不肯出面可能是女兒出嫁嘛,嫌我們事情有點兒小麻煩就不願意接了……”
杜卻池欲言又止,千言萬語最後化作一句有氣無力的嘆氣:“但願如此吧。”
“我現在不奢望除掉他了,他別害我我就要感恩戴德。”
杜卻池抿了抿嘴,還是放棄把昨天甘柑差點傷害爸媽的驚悚一事告訴楊沿。
謹言慎行。
自己丢掉了他贈予的錦囊,他卻險些讓自己丢掉爸媽。
杜卻池揮手趕走楊沿,他是很感激楊沿的,發燒剛痊愈就願意陪他去找大師,今天這一趟風裏來雨裏去的折騰下來,杜卻池都有點擔心他的病弱身子會不會更虛了。
“你也早點回去,記得讓你媽再拿柳枝沾點聖水抽抽晦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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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裏面提及的什麽民族、什麽民族語都是不存在虛構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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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标簽: 綜漫 穿越時空 婚戀 文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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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