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小卻·三

第4章 小卻·三

杜卻池堅持給楊沿發訊息,看着對方一條也不回複的界面,杜卻池按捺不住內心的不安與煎熬,淩晨四點又匆匆起床出門去找楊沿。

杜卻池邊走邊擔憂楊沿不給他開門可怎麽辦,他也沒他家鑰匙,敲門的話會把他爸媽吵醒,打擾人家休息。

杜卻池越想越焦躁,快到楊沿家門口,又低頭狂炸了他好幾個電話,第三通“請稍後再撥”後,杜卻池似是見着了什麽,他前行的腳步一頓,随即收回手機小跑上去。

“阿姨好。”杜卻池小聲道。

楊沿家大門大開,屋內飄出一股嗆鼻濃烈的香火味,楊沿媽媽大冬天不知從哪了條柳枝,沾着盆裏的香灰水抽打柳枝,水珠散到了家裏各個角落,瓷磚地上一片濕漉漉。

見來人是杜卻池,楊沿媽媽擱下柳枝來到門口:“是小卻啊,這麽早是來找楊沿的嗎?”

“是的。”

杜卻池說着打算脫鞋進去,楊沿媽媽卻打住他:“今天,哦不是最近一周你估計見不上他了。”

她搓搓掌心,面色凝重,“楊沿昨晚可能頂撞了路邊邪祟,連夜發起了高燒。”

楊沿媽媽有些偏信玄學,這點杜卻池是知道的。

楊沿媽媽繼而道:“昨晚我剛準備滅燈睡覺,就聽見廚房傳來玻璃碎掉的響聲,我就披件衣服出去看。”

“哎,楊沿就神志不清躺在地上發燒,嘴上說着糊話。你說說,好端端的人怎麽會突然倒地發燒呢!”

杜卻池的笑容有點勉強,楊沿媽媽問他來找楊沿幹什麽,杜卻池随便扯了理由打馬虎眼。

看到杜卻池毫無血色的臉,楊沿媽媽驚呼一聲,關切他沒事吧,杜卻池擺擺手,說那自己先走了,等楊沿病好了再來。

楊沿媽媽見勢點點頭,正要關上大門,才走沒幾步的杜卻池又折返回來。

他眼睛虛晃而過搭在桌上閑置的柳枝,小聲問楊沿媽媽能不能也在他身上甩幾滴水,去去晦氣。

懷揣着沉重的心情到家,杜卻池丢下鑰匙準備先睡個回籠覺,一進門就被神出鬼沒的甘柑吓一跳。

窗外的天還是灰蒙蒙無陽光的,甘柑坐在沙發上,只開了一盞小臺燈,半邊身子陷在陰影裏,仿若下一秒就将投奔于黑暗與黑暗融為一體。

家裏一年前新買的老式挂鐘左右搖晃鐘擺,滴答滴答走過時間,甘柑啓唇,說話聲與機械聲疊合。

“回-來-啦。”

“……”

杜卻池假裝沒看見他,穿上棉拖鞋想要快點躲回房間,經過一動不動的甘柑身邊的時候,杜卻池忽然猶豫了。

楊沿因為自己而遭殃發起高燒,父母也被蒙蔽雙眼,處境堪憂。

他不能再一味逃避了,至少,現在,他得和他好好談一談。

談一談他纏上自己,究竟出于什麽目的。

“你……”

甘柑微微歪了歪腦袋。

杜卻池捏緊拳頭,為緩解緊張情緒先問了個不着邊際的問題:“你在這幹嘛?”

“我在等你回來。”甘柑說,“四點十一分你出去關門的聲音太大,我被吵醒了。反正無所事事,幹脆待在客廳等你回來。”

啊?他關門的聲音很大嗎?杜卻池顯然不信甘柑的說辭,他今早都是踮着腳尖像做賊一樣偷偷摸摸出的門……

“你回來就好。”

甘柑站起身,滅掉昏暗的小臺燈,客廳瞬間像蒙了罩薄紗般虛無,他踱着步子,不緊不慢走向一個房間。

杜卻池擡眼望去,是他家的客卧,一般是用來招待親戚客人才會收拾出來的,平時空着的日子裏面扔滿了非當季使用的電器或閑置的雜物。

看到甘柑回的是給外人睡的客卧,杜卻池膽從心生,他一把攥住甘柑手腕,竭力平穩紊亂的氣息,質問他:“其實你也知道自己根本不屬于這個家是吧。”

“我們家僅有三個人,你硬要擠進來,就算使盡了什麽亂七八糟的妖法詭術糊弄爸媽,可事實就是事實。”杜卻池斬釘截鐵,“你永遠是外來人,只有睡客卧的份。”

杜卻池直視甘柑幽深的眼睛,默默的把發抖的手背到背後。

話都說得如此決絕了,他總該承認他絕非善人,或是直接撕下虛僞的人類外皮,将醜惡的真面容盡數暴露。

杜卻池就這樣僵着半邊身子等甘柑作出反應,眼睛一眨也不敢眨。

“小卻。”

歷經半分鐘的僵持下,甘柑眼神掠過攥住他的那只手,終于開口說道,“我睡客卧,是因為我一年到頭很少回家,犯不着再多收拾出一個房間,你忘了嗎?”

“媽媽本想第一晚我們将就着睡一塊,就準備了兩床被子鋪在你卧室裏,有一床是我的。”甘柑面露苦惱,“我見你不願和我相處一個空間,出門找你前就自主抱着被子去了客卧。”

甘柑笑道:“當然,如果你同意接納我,我随時可以回去。”

“……”

杜卻池嘴唇一翕一合,簡直被甘柑給氣笑了。

“偏偏留我一個人戲耍很好玩是吧!”杜卻池推開甘柑,“讓我清楚你不是人,又逼我去相信你是我家人。”

杜卻池指向自己,聲音不自覺拔高:“用你那咒語法術什麽的,像迷惑我爸媽那樣,快把我的心智也給奪了吧。”

甘柑挂在嘴角的笑容逐漸褪去,像是被杜卻池一番厲色給擊中,嘆氣道:“我知道了,以後我會注意你我之間的距離和分寸的。”

漸漸恢複冷靜後怕甘襲來的杜卻池聽見甘柑所說的,一時有點發懵。

啊,這麽容易嗎,他是決定離開他家了?

杜卻池詢問的話沒來得及說出口,兩聲耳熟的責怪給他動蕩不安的心髒澆上一桶冰冷徹骨的冰水。

“小卻,你說的太過分了。”

“怎麽能這樣跟哥哥說話?”

爸媽被客廳的吵鬧聲驚醒,穿着睡衣一前一後探出身子來看看是什麽情況,房門還沒開,杜卻池厲聲怪罪甘柑的嗓門就自主穿透木門,讓他們聽得一清二楚。

“昨晚是哥哥特意出去找你接你回家的,這大清早你又一聲不哼跑出去瞎野,你哥哥不睡覺還坐外面等你。”

媽媽像是杜卻池忘記甘柑的“關心”般,不厭其煩重複了一遍他的所作所為,以試圖喚醒杜卻池,別讓他太肆意妄為了。

杜卻池兩眼一黑,簡直不敢相信朝夕相處的爸媽居然為了個不知道什麽生物的玩意來怪罪他?

他狠狠瞪了一眼裝模作樣愧疚的甘柑,原來葫蘆裏安的是這樣的藥,他還天真以為他那麽好說話呢。

人如其名一樣膩歪,柑普茶,

茶裏茶氣的。

“随便你吧。”

杜卻池轉身,有意無意撞了下甘柑肩膀,“我不想管你了,但你要是傷害我身邊的人……”

意指受波及而高燒的楊沿。

“……”杜卻池啞然,沒接下後半句話,發現自己還真沒辦法耐甘柑如何,他幹嗆兩聲,有點小尴尬。

甘柑柔聲解圍道:“小卻的朋友當然也是我的朋友。”

杜卻池毫無威懾力地鎖上房門。

鼓起勇氣展開的談判不歡而散,杜卻池寒假才開始,他可不要天天待家裏跟一個非人過日子。

去楊沿家找楊沿,他媽媽做法事不讓進家門,杜卻池只能手機每天發上十來條問他燒退了沒。可消息卻石沉大海般從未有回響,杜卻池勸自己不要心急,漸漸減少聯系,只最後留了一條,囑咐楊沿看見消息記得回複。

杜卻池閑不住,尋尋覓覓一圈後給自己找了份水果店店員的兼職混混日子,工資日結,一天就80,少得他掉淚。但初衷不是為了賺錢,只是想讨個清淨地遠離家裏那玩意,杜卻池忍着不滿幹了,一幹就幹了兩周。

算店長有點良心,覺得太壓榨兼職那小夥子,給他每兩周安排一次休假,休假時間提前一天報備。

杜卻池挑了個周一休息,說是要好好休息一番,可翌日一早他就早早出門,坐地鐵跑到家附近最靈驗的廟裏保佑平安。

為求心理安慰,他還咬牙買了廟邊上标價死高也不知是否真有用的倆紅藍錦囊,一個80,兩個150,一下子攤進去他兩天血汗錢。

天黑了杜卻池才磨磨蹭蹭回家,晚上睡覺前不忘把斥巨資買來的錦囊挂到房間門把手。

第二天到點上班,杜卻池捎上充當早飯的面包正要出門,眼睛瞥到自己門把手上的錦囊少了一個,只剩紅色的繡着大牡丹花的那個孤零零吊着。

他奇怪地嘶了一聲,心想另一個去哪兒了,餘光忽然探找了一抹熟悉的藍色。

他的藍色大鯉魚錦囊,出現在了客卧把手上。

是甘柑的房間。

“……”

杜卻池頓時心裏五味雜陳,他辛苦爬山花錢求來的錦囊沒半點用,人家壓根不怕它,甚至敢光明正大挂到自己門把手。

杜卻池抿嘴,竟品出了幾分挑釁的味道。

三步并兩步上前一把拽下,連着自己門口那份一并氣急敗壞丢進垃圾桶作伴。

沒用的東西。

杜卻池以為事情就這樣平淡過去,沒想到下班回來,他自己的房門把手又挂上了一個錦囊。

是和他買的全然不同的一個新物。

玄青色的,封口處的線還串了顆綠瑩瑩的小玻璃珠,離遠沒看清的時候杜卻池還誤看成了一只栖息的黑鳥,正睜着它晶瑩綠色的眼球瞧自己,湊近看才看清上面繡的黑鳥是緊閉雙眼的。

“什麽東西啊。”杜卻池蹙眉摘下,放進手裏捏了捏,有處硬邦邦的,裏面似乎塞了什麽?

倒出來一看,一顆亮閃閃的淡粉色玻璃珠子慢悠悠滾進手心。

杜卻池保持沉默,腦筋都犯不着轉就知道挂錦囊的人是誰了。

“小卻。”

忽然的一聲把杜卻池吓了一跳,甘柑走路沒一點兒響聲,明明是走在硬邦邦的木地板上,他卻像是赤腳踩着毛地毯過來的一樣,杜卻池轉身眼睛迅速瞟過他的下半身,看他是雙腳着地才微微放松地舒出一口氣。

見到杜卻池手裏正捏着自己送給他的珠子,甘柑愉悅地彎了彎眼睛:“喜歡嗎?我看你扔掉了你買的,就特意為你準備了一份新的。”

“不喜歡。”

杜卻池冷言扔下錦囊。

布袋子落地,像葉子飄至湖面,沒一點餘聲,卻在甘柑心裏泛起一陣不小的漣漪。

水圈逐漸擴大,碰到岸壁才緩緩止住,甘柑彎腰撿起他委托人做出來的精致錦囊,手指摸過其上的綿延刺繡。

他才站定身,又吃了杜卻池狠狠一下閉門羹。

咚。

關的好用力。

“真的是。”

甘柑語氣頗有點無可奈何的縱容感,眼底的笑卻摻雜幾分冷冽。

杜卻池從房間出來吃完飯,發現是甘柑一個人在廚房燒湯,他四處望去,尋找父母的身影。

甘柑悶緊鍋蓋,漫不經心道:“臨近過年,爸媽下午去廟裏祈福了。”

末了,他又補充一句:“就是你去過,買錦囊的那座廟。”

杜卻池離開的腳步一頓。

“……下午去的,現在都快七點了他們還沒回來?”

甘柑搖搖腦袋:“不清楚呢,我給爸爸打電話他也不接——

別是出什麽意外了。”

“你別胡說!”

杜卻池打斷甘柑發言,撥通父母電話,也只有該死的已關機語音提示音。

他攥緊手機,雙手撐上飯桌,牙齒又習慣性地又開始撕扯起了才愈合一段時間的下唇。

“不要憂心。”甘柑伸手撫摸着杜卻池發抖的脊背,上下安撫着他,“他們快回來了。”

話音剛落,門鈴竟真的響了兩聲。

叮咚叮咚。

杜卻池從未覺得鈴聲能如此動聽悅耳,他躲開甘柑的手,眼裏的防備與懼意毫不遮掩。

甘柑的手懸浮于半空,良久才緩緩放下。

“爸媽,你們沒事吧!”杜卻池緊張道。

“我們能有什麽事?”媽媽笑得勉強。

“那你們回來這麽晚是”

“唉。”爸爸把裝有事先準備好,需要敬給菩薩的蠟燭與香火丢到茶幾上,揉了揉眉心疲憊道,“我們下午到那,才點了幾捆香廟裏就失火了,好像是有小孩不小心把蠟燭推翻把經幡點燃了。”

“火勢太大把屋頂都給掀了,我跟你媽只能先灰溜溜跑回來。”

媽媽松下頭發,頭發上沾染了一股濃烈的煙味,嗆得人直皺眉。

震驚之餘,杜卻池又拉住爸爸衣袖,奇怪道:“蠟燭沒點成,那你們應該更早回來才對啊?”

兩人對視一眼,閉口不言許久。

媽媽才搖搖頭,臉色沉重說:“我們是提前回來。”

“可回家路上我們居然出了車禍!”媽媽劫後餘生道,“真是見鬼了,平時常開那條路今天哪來那麽厚的霧氣,開了車燈擋風玻璃都看不清一點,撞上圍欄差點從峭壁掉下去……”

媽媽繼而跟爸爸抱怨起今朝可真倒黴,諸事不順。

埋怨聲充斥小聲充斥整個屋子。

杜卻池緩緩側身,不自覺看向還站在飯桌前無動于衷的甘柑。

目光交彙的那一刻,甘柑收斂起了略有幾分陰沉的神情,恢複了往日般如春風和煦般的笑容。

“今天确實不适宜出門。”

甘柑走向垂頭喪氣的兩人,說了幾句不痛不癢的安慰漂亮話後,從口袋裏拿出本來被丢棄的玄青色錦囊。

他擡起杜卻池冰涼的手,掰開他一根根手指,然後鄭重其事輕輕放上。

他拍了拍錦囊,錦囊也拍了拍杜卻池。

“所以小卻要收好我請來的福袋,以保平安。”

甘柑周身散發強烈的不祥的氣息,在他灼熱到難以忽視的視線之下,杜卻池五指微微收攏,接受了“哥哥的好意”。

“我知道了。”

“甘柑對小卻真好啊。”

聽不出到底是誰說了這句話,杜卻池耳朵嗡嗡吵個不停,聲音透着張牙舞爪的扭曲,空靈得仿佛來自很遠天際,但又清晰得仿佛就近在咫尺,

在他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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