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第32章 第 32 章

江畔熠熠璀璨, 讓伫足觀賞的人們覺得迢迢星漢不再遙不可及。

人們面露笑靥,為一瞬間的煥赫。

待火花全部消散,絢麗落幕, 前一刻還滿眼欣喜的人們,忽覺心口空空的。

剎那綻放, 剎那空落, 美好似乎總是短暫的。

可黎昭仍然嘴角帶笑,空中的火花消失了, 眼前人猶在。

一個可以為你帶來驚喜的人,才是最該珍惜的寶藏。

齊容與拍拍與他一同打鐵花的兩名家臣,拿起緋色官袍穿在身上, 朝黎昭走來。

十九歲的年紀, 成熟穩重又率性豁達,這樣的性子難能可貴。

黎昭打心裏羨慕。

一場華麗收尾,青年沒有邀功,只問她:“餓不餓?”

黎昭點點頭, “我想吃頓好的。”

兩人去往附近一家飯館,點了一桌子飯菜, 其中的鎮店之寶是麻辣四溢的牛雜鍋, 還有老板親釀的狀元紅。

動筷前, 齊容與先飲了一盅酒,朝老板豎起拇指。

老板一高興, 額外送了他們一小壇梨花白。

黎昭被梨花白的味道吸引,悄悄給自己滿上,今日心境大起大落, 深感疲憊,她很想買醉一場, 不問世間俗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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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邊有齊容與,她不會擔心酒後失态亦或被人盯上。

酒水入盅的聲響宛如清泉激石,喤喤盈耳,隐隐帶有舒緩安寧之感。

黎昭學祖父仰頭灌酒,被酒水嗆得咳了起來,惹笑了對面的人。

“不許笑我。”

齊容與抿唇,看她一盅又一盅地飲酒,實在看不下去,擡手擋在她的酒盅上方,“再喝醉了。”

“我想醉。”

“這麽信任我?”

黎昭輕輕拿開他的手,又給自己滿上,酒氣未上頭,倔勁兒先上頭,一口飲盡,辣得皺起俏臉。

嬌憨憨的模樣,讓齊容與無奈又憐惜。他為自己倒上狀元紅,與她碰了碰,“我第一次買醉,是在我爹納第七房妾的那晚,那女子穿翠綠小襖,高高興興地進了門。後來,我爹再納妾,我不再買醉,換那女子買醉了。再後來,買醉的妾室越來越多,她們穿着光鮮亮麗的衣裳,眸光一個比一個黯淡。”

黎昭抱着酒壇歪倚在桌邊,長睫卷翹,懶懶眨着,“大戶人家,很少有一世一雙人的夫妻。祖父那麽喜歡祖母,還不是納了駱夫人為妾。男人都靠不住。”

被一竿子否定的齊容與覺得自己很冤,使勁兒拍拍肩頭,“靠得住。”

黎昭丢開酒盅,握住壇口直接灌酒,漂亮的眉眼因酒氣蔓延開紅暈,眼尾纖長妩媚,她沒理對面的人,拿起筷子夾菜,悶頭吃起來,身體搖搖晃晃,披散的長發來回飄蕩。

齊容與走過去,坐在她的長椅上,解開纏繞在腕子上的飄帶,替她綁起頭發,系了一個還算精致的蝴蝶結。

這飄帶還是兩人上次在畫舫上吃辣鍋時的那條,被他珍藏,當作類似荷包、玉佩的佩飾,纏繞在腕子上。

黎昭扭頭看他,臉頰紅雲朵朵,酡醉的模樣奶兇奶兇的,“你綁緊了。”

“是嗎?”第一次給姑娘家綁頭發的青年實在手法生疏,他解開飄帶,細想了想,将她散落的長發分成三股,編成麻花辮,在發尾系上蝴蝶結,“這回呢?”

黎昭點點頭,繼續夾菜,看樣子是滿意了,可握筷的手不停顫動,醉意蔓延至全身。

更闌人靜,小店裏沒有其他食客,齊容與扔給老板一錠銀子,延緩了小店打烊的時辰。

得了銀子,老板喜笑顏開,合上店門,獨自去了後堂,将整個客堂留給了他們。

燈火熒熒的小店靜谧無聲,齊容與單手撐着腦袋,側看少女用飯。

黎昭吃得肚兒撐,放下筷子,醉醺醺道:“我呢,沒什麽大的夙願,只想護住家人,做他們的支撐。”

她也拍拍自己的肩頭,“我也靠得住的。”

“嗯。”

“你靠靠。”

齊容與看向她搭着麻花辮的肩頭,細長的眉眼含笑,“那不是趁人之危?”

黎昭使勁兒拍拍肩頭,“讓你靠,算哪門子趁人之危?”

等了半晌,見對方沒有任何動作,黎昭哼一聲,“愛靠不靠。”

“靠,靠。”

齊容與不自在地歪過頭,輕輕靠在少女肩頭,又在少女扭肩時,立即坐直身體。

“壓到我的辮子了。”黎昭将麻花辮子撥到另一側肩上,主動按住他的腦袋,靠向自己的肩。

她就那麽坐着,任他靠在肩頭。

夜色越來越濃,等齊容與再次直起腰身,少女已沉沉睡去。

沒有支撐,柔軟的身體不由自主倒向一側,被一只大手攬住,倒入一方堅硬的胸膛中。

齊容與抱起黎昭,無聲無息地離開小店。

月上中天,杪頭飒飒的街道,多是喝花酒的公子哥,摟着或許連名字都叫不上來的一夜紅顏,縱情戲谑。

齊容與避開濃郁的胭脂味,背着黎昭緩慢走着,身後跟着名叫風馳的黑馬,無需披金戴銀彰顯富貴,一襲緋衣,讓揮金如土的公子哥們頻頻側目。

年紀輕輕,官居正三品,誰人敢輕視?

齊容與沒在意旁人的打量,背着黎昭走進侯府後巷,原本一路安安靜靜,卻在臨近府門時,聽到一句怒喝。

“黎昭!還我兒性命!”

隐匿多時的黎淩宕氣勢洶洶地沖出來,只等黎昭回府。

侯府護衛沒料到黎淩宕會突然發狂,想要阻止,為時已晚,慢了黎淩宕不止一、兩步。

黎淩宕握着拳頭沖向還處在沉睡中的黎昭,眼裏溢出玉石俱焚的怒火,妻子被氣到流産,這筆賬如何能忍!

壯實的中年男子面露猙獰,失了理智,然而,沒等他靠近,左眼眶陡然一痛。

齊容與挑起腳邊一顆石子,向斜上方一踢,正中黎淩宕的左眼。

四兩撥千斤。

在壯實漢子捂眼倒地的同時,他背着黎昭越過,面色淡淡的,沒多瞧那人一眼。

黎淩宕爬起來,盯着高大的青年,怒火中燒,“小九爺要插手我們屠遠侯府的家事嗎?”

齊容與腳步未停,朝着湧出來的大批侯府護衛沉聲道:“黎昭乃屠遠侯掌上明珠,孰輕孰重,爾等心裏沒有數?既失職,就要将功補過!再有漏缺,卷鋪蓋滾蛋!”

被責罵到汗顏的護衛們磨牙霍霍,朝黎淩宕沖了過去,也不管是否以下犯上,對着黎淩宕就是一通拳打腳踢。

将功補過。

黎昭從齊容與的肩頭擡起腦袋,迷迷糊糊看着塵土飛揚的一幕,“他們打誰呢?”

“黎淩宕。”

“打得好。”

齊容與提了提唇,将黎昭交給随後跑出來的迎香,叮囑道:“照顧好她。”

“小九爺放心......”

迎香咬住舌尖,啥叫小九爺放心,這明明是自家小姐,叫一個外人放心做什麽?

小胖丫頭背着黎昭走進後院,回頭時,月光皎潔,那人站在門外,一直望着她們的方向。

等小胖丫将黎昭放在閨房的小榻上,再推開後窗,那人還站在月光中。

幽暗的巷子,一側混亂不堪,一側歲月悠然。

迎香想起小姐上次說的,容與,有從容閑舒、悠然自得之意,人如其名。

宮城,禦書房。

在看過黎淙差信使送回的密函後,蕭承撇開信箋,厲眸掃過禦案之下一衆戶部、兵部官員。

“繁錦城距皇城千裏,是自古出将才的寶地。朕登基之初,抵禦大箋的名将中有十人來自繁錦城,他們皆戰死在南邊關,留下遺孀、遺孤七十三人。朕曾承諾,朝廷會保證他們餘生衣食無憂,這才幾年,當地知州就敢明目張膽侵吞他們所得!你們這些兵部、戶部的朝臣,是太過養尊處優,才不去體察民情、不核實撥款,一副想當然的姿态?朝廷養你們是走過場的嗎?”

幾名四品及以上的大員冷汗涔涔。

“限你們半月之內,核實情況,該補償的補償,該責罰的責罰,該砍頭的砍頭。若逾期,提頭來見。”

“臣等遵命。”

蕭承擺擺手,屏退幾人,單獨留下戶部、兵部兩位尚書。

他靠在寶座上,年輕的面龐微微蒼白,“西南多地山體塌陷,災情嚴重,需要朝廷出資出力,刻不容緩。記着,朝廷救濟的是災民,嚴防的是發災難財的貪官污吏和富商,苦誰不能苦百姓!莫要再讓朕失望!”

戶部尚書:“臣必不負聖意。”

兵部尚書:“臣必不負聖意。”

當禦書房只剩下蕭承和曹順,已是三更過半。

曹順躬身道:“陛下該歇息了,保重龍體。”

“擺駕回寝殿。”

由曹順開道,蕭承走在兩排宮人之間,龍袍被六角宮燈映出綿延青山的圖案。

風輕柔,月缱绻,桃花盛發,玉蘭待綻,花好月圓卻無佳人相伴的帝王步履緩慢,頭脹欲裂,面龐越來越蒼白。

為帝者,諱莫如深,蕭承沒有讓身邊宮人察覺異樣,直到單獨走進內寝,才轟然倒在龍床上。

不明所以的玳瑁貓一躍而上,蹲在他一旁愣頭愣腦,還是曹順隔簾等待沒有聽見殿內的動靜才硬着頭皮不請自入。

“陛下?”

“陛下?!”

當太醫院十三禦醫陸續趕到禦前時,蕭承陷入昏睡,嘴裏呢喃着一個姑娘的名字。

太醫院院首走到慧安長公主面前,“禀殿下,經卑職等人會診,陛下龍體無大礙。”

“那怎會沉睡不醒?”

院首也是第一次遇見這樣棘手的情況,“據卑職觀察,陛下是心病,解鈴還須系鈴人。”

既沒有大礙,長公主走到龍床前,席地而坐,想要靜靜陪着弟弟醒來,卻聽弟弟口中斷斷續續呢喃着黎昭的名字。

蒼穹破曉之際,黎昭被迎香強行拉起來。

“小姐,宮裏來人了。”

起床氣甚重加之宿醉,黎昭沒好氣地抽回手,“叫他們等着。”

說罷,栽倒在床上。

天空大亮時,門外傳來曹順尖利的公雞嗓,“诶呦,小姑奶奶,求你跟咱家入宮一趟,十萬火急!”

被曹順嚷嚷醒,黎昭裹着披風推開窗子,豎起食指搖了搖,示意他安靜。

平日裏黎昭會敬曹順七分,但醉意未消,哪還會管三七二十一。

直到慧安長公主親自登門。

黎昭簡單梳洗,被長公主和迎香扶着坐上通往宮城的馬車,少女耷拉着腦袋,一臉不情願。

長公主拉住她的手,“本宮知你不願招惹陛下,但陛下陷入昏迷,一直在喚你的名字,你能到場,說不定真能‘藥到病除’。本宮欠你一份人情。”

蕭承昏睡不醒,早朝由曹順宣告取消,衆臣議論紛紛,相繼回到各自官署。

燕寝內,太後守在龍床邊,滿滿擔憂,但還是不認同院使和長女的“解鈴還須系鈴人”。

她就不信黎昭是什麽“靈丹妙藥”。

當走路頭重腳輕的少女出現在殿內,太後默默讓開位置,坐在角落的烏木椅上,陰沉着臉等着數落長女。

長公主拉黎昭上前時,剛好曹順端來溫水,想要為天子潤潤唇。

長公主接過瓷碗,塞進黎昭手裏,“昭昭,麻煩你了。”

“還是哀家來吧,擔心她醉醺醺毛手毛腳傷到陛下。”

太後起身欲攔,正合黎昭的意。

少女點點頭,走到床邊想要放下瓷碗,卻不慎磕絆到腳踏,跌倒下去,她下意識攥緊瓷碗,可瓷碗沒有飛出去,裏面的溫水呈弧線飛出,潑灑在了蕭承的臉上。

太後驚慌之際不忘呵斥黎昭,“大膽!”

黎昭跌在龍床邊,眼看着被潑了一臉水的男人睫毛輕顫,慢慢睜開眼簾。

“醒了。”

黎昭扭頭看向長公主。

長公主由擔憂轉為哭笑不得,趕忙上前替天子擦拭,試着打趣緩和氣氛,“果然藥到病除,昭昭一來,陛下就醒了......”

太後鐵青着臉站在床畔,繼續責怪不是,息事寧人也不是,但當務之急,是确認自己的兒子有沒有大礙。

院使見狀上前,被坐起身的蕭承推開手,“朕沒事。”

光潔的下颔上還挂着将落不落的水滴。

陷入沉睡時,他夢到許多古怪的畫面,零零碎碎不連貫,無法湊成一面回溯的鏡子。他不知夢境會不會在日後複刻到現實,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黎昭充斥在夢中。

他拉起坐在龍床邊的黎昭,察覺到她飲了酒,眉心擰成川,想要問話,忽然意識到自己沒什麽立場,而且昨日彼此間的口角還未平息,不能再對立下去了。

“地上涼。”

聽得他的語氣,黎昭酒醒大半,一陣激靈,她站起身,退到十尺開外,福福身子,“陛下既已醒來,臣女就先告退了。”

蕭承柔下的眸光又犀利了些,可潛意識裏,一道聲音在告誡他,要對她有耐心。

那道聲音還在夢裏提醒他,黎昭不是完美無缺的人,有許多小瑕疵,不是皇後合适的人選,但喜歡一個人,就要包容她的欠缺和瑕疵,否則,注定走散。

那道聲音是誰?

是中年的自己。

雖靠夢境斷是非,有些荒謬,但這些忠告在理兒。

蕭承閉閉眼,默許黎昭離開,還在太後開口想要斥責少女時,打斷了自己母後的話。

“母後,黎昭是您日後的兒媳,還請多包容。”

太後氣不打一處來,“你們不合适,強求無果。”

“朕非要強求呢?”

**

黎昭小跑到殿外,回想蕭承方才的語氣,忍不住搓搓手臂,這人被奪舍了不成?

離開宮城,黎昭乘坐長公主的車駕回府,不料被堵在人頭攢動的街上。

原是監軍北邊關的龔太師回朝。

監軍皆朝臣,三年一輪換,龔太師期滿還朝,原本該由天子親自迎接,卻因天子暈厥,改換鹫翎軍主将齊容與代勞。

齊容與本就是北邊關總兵之子,與龔太師淵源頗深,不過令百姓伫足觀望的原因,并非于此,而是年輕的鹫翎軍将士們往 那兒一站,形成飓風似的氣場。

甲胄寶刀,高挑峻拔,整齊劃一。

黎昭挑開簾子,放眼望去,悄然欣賞起鐵血英武的悍将們,即便有人臉上帶疤,也是榮譽的象征。

可這些人裏,最引人視線的,還是站在隊伍最前排那個左挎長刀、右挎竹劍的主将。

眴煥粲爛的春陽裏,男子隆正高挺的鼻子下,薄唇輕抿,面容平靜舒緩,仿若泠泠一縷春風。

一見着他,黎昭心情好多了。

對着他的背影,不自覺地淺笑。

不知是不是心有靈犀,還是職責所在,需要掃視環顧周遭以控場,齊容與瞥見了華麗馬車內那道倩影。他微愣,不知與身邊将領耳語了什麽,穿過人群走了過去。

黎昭雙手扣在窗沿,在他面前毫不吝惜笑顏,“不必顧慮我,去忙吧。”

齊容與站在窗邊,仔細瞧她,發覺她吐字不清,柔聲問道:“宿醉了?”

“嗯。”黎昭不想與他談及入宮的糟心事,轉移話題道,“你與龔太師很熟嗎?”

“喝過幾次酒。”齊容與還在瞧她,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直接。

黎昭摸了摸臉,“我臉上有什麽嗎?”

齊容與指了指自己的頭發,“落了一朵桃花。”

黎昭擡手去摸,還真摸到桃花。

桃花被她撚在指尖,粉嘟嘟的,很适合簪花用。

妙目眄睐,趁着周圍人少,黎昭将桃花插在齊容與的耳邊,然後撂下簾子,遮蔽了彼此的視線,也不知他會不會嫌丢人立即摘掉。

簾子外傳來男子清越的嗓音,“路上小心。”

黎昭沒忍住挑開簾子,看他耳邊桃花猶在,顫顫抖動着纖薄的花瓣。

黎昭再次撩下簾子,臉頰泛起可疑的紅。

“齊容與,我有在認真考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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