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第40章 第 40 章
翌日一早, 黎昭被管家請去賬房。
經數名賬房先生連夜核對賬目,黎昭此刻拿到的,即是黎淩宕和佟氏中飽私囊的證據。
管家小聲問道:“大小姐, 這是近兩年來的異常賬目,是否還要核對往年的賬本?”
“要, 盡快。”黎昭掩口附在管家耳邊, “賬房有內鬼,一并排查。”
黎淩宕和佟氏沒有做精密假賬的本事, 必有高手相助,內鬼的可能性最大。祖父最厭惡的行徑就包括監守自盜和暗通款曲,此番, 可助祖父名正言順清理門戶了。
黎昭将證據收入袖中, 施施然離開賬房,遇見黎蓓,莞爾一笑,笑得黎蓓毛骨悚然。
恰逢國子監旬考的第二日, 黎昭本打算帶着黎杳去往國子監接庶弟回府放松一日,卻見迎香噘着嘴來通傳消息。
宮裏來人, 請黎昭入宮見駕。
換作平日, 黎昭不會乖順聽從, 但如今被捏住把柄,黎昭冷着臉坐進宮裏的馬車。
陽春時節, 楊柳成蔭,飄絮飛度,得閑的人們結伴出游, 雙柑鬥酒會爛漫。
黎昭由宮人引着去往禦花園的半面廊,經過一個個漏窗, 都能窺見其中美景,宮牆高聳,圈一隅春色,百卉千葩,勝野景,也輸野景。
臨水的半面廊內,風徐徐,撩起青衫一角。
那人伫立朱紅闌幹前,幾許閑适,悠然喂魚。
不遠處,素衣女官紅唇潋滟,安靜地候在一旁,反倒是曹順不在當場。
黎昭面無表情地走過去,連欠身禮都省了,一副敷衍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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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水滟滟,錦鯉鱗片金燦燦,可吸引黎昭注意的竟是一只翻肚皮仰泳的蛙,優哉游哉好生惬意。
與青蛙交錯的下方,一只小龜靜靜凫水,趣味盎然。
黎昭耳邊忽然響起帝王低沉的嗓音,“現在看龜啊蛙啊,都比看朕舒坦吧。”
黎昭目不斜視,繼續盯着一龜一蛙,“陛下真有自知之明。”
斜後方的賀雲裳流露不解,不懂陛下為何願意降低身段去讨嫌,這還是她認識的陛下嗎?
蕭承也不惱,左抛一把魚食,右抛一把魚食,衣袖翻轉間,看群魚奪食,似在超控局勢,翻手為雲,覆手為雨。
“噗通”一聲。
上一刻還擺放在鵝頸椅上的骨瓷茶具被黎昭丢進水中,吓退了魚群,也打破了被“超控”的局勢。
蕭承看向搗蛋的少女,卻沒從她的臉上捕捉到俏皮的促狹,反而捕捉到一絲倔強。
“怎麽,不喜歡魚群奪食?”
“除了陛下,沒人喜歡看。”
蕭承将一袋子魚食遞給她,“你來喂,朕倒要看看,有何區別?”
黎昭沒客氣,扯開袋子,兜底傾倒,引來大批金光閃閃的錦鯉,還有一對黑天鵝。
黎昭趴在朱紅闌幹上,耷拉雙手垂在水面之上,寧願與魚群隔水相望,也不願與身側的帝王多說一句話。
被拿捏的感覺,陣陣鈍痛,少女空殼似的搖曳長長的披帛,稚氣又百無聊賴,看得賀雲裳連連搖頭,不懂帝王為何會執着于一個脾氣暴躁又缺少城府的少女。
這樣的女子坐得穩皇後之位嗎?
賀雲裳只覺命運不公,有人生來錦衣玉食,有人生來如履薄冰。
餘光裏,少女坐在鵝頸椅上,一截纖腰不盈一握,而帝王的目光正落在那兒。
賀雲裳何等眼力見,在意識到帝王對黎昭産生欲念後,不自覺握了握衣袖下的手。
都說青澀少女在活色生香的美人面前毫無勝算,可帝王從不拿正眼瞧她,對黎昭卻是一再縱容。
這種違背情欲的反應是愛吧。
賀雲裳收回視線,蕭承的視線始終落在黎昭的腰肢上,“昭昭,朕還有折子要批閱,陪朕一起好嗎?”
“陛下要做昏君嗎?”
“紅袖添香,怎麽就是昏君了?”
黎昭坐着不動,興致缺缺,要不是為了齊容與免受逼婚,她絕不會入宮來與身側的家夥虛與委蛇。
此刻,黎昭更堅定要帶着祖父和黎杳等人歸隐田園,不問世事,包括情事。待到遁世隐居,再不用受蕭承牽制。
齊容與是個很好的人,日後會忘了她,尋到更好的女子為伴。
少女閉上眼,心中苦澀已至麻木,況且視為淡然,可一想到齊容與對她的好會轉移給別的女子,就又做不到淡然。
“昭昭,随朕去禦書房。”
“陛下知道自己與齊容與的差距嗎?”
聞言,原本已經起身的帝王又坐回鵝頸椅,不怒反笑,“願聞其詳。”
黎昭繼續搖擺披帛,逗弄水中游魚,“在相處上,陛下會強迫我來迎合你,而齊容與只是單純希望我能夠開心。”
蕭承垂眸,若有所思。在情場上,誰遇見赤子之心的齊容與,都會敗吧。
“昭昭,等朕批閱完奏折,會陪你......”
“走吧,批奏折去。”
黎昭剛要起身,清瞳一滞,一條混跡在魚群中的水蛇突然扭擺躍起,似将豔麗的披帛當作同類,發起了迅猛攻擊。
“當心!”蕭承眼疾手快,拉過黎昭,擋在黎昭面前的左手被水蛇咬了一口。
“陛下!”
“啊呀,陛下!”
宮人們大驚,賀雲裳上前一步,精準抓住盤上蕭承手臂的青色水蛇,用力一甩。
水蛇落入水中,迅速逃竄。
賀雲裳急忙執起蕭承的左手查看咬傷,松了一口氣,“還好,不是毒蛇。”
以防萬一,賀雲裳看向一名宮女,“快,去傳禦醫。”
黎昭退出蕭承的懷抱,好整以暇看着賀雲裳,記得上次自己在宓府被蛇咬傷時,她和齊容與就探讨出了結論,幕後黑手多半是擅長養蛇的權貴。
賀雲裳并非權貴,但那會兒的她是禦前紅人,具備一定的權勢和人脈。
也有動機。
有了具體的方向,就方便暗中調查了,一旦收集到賀雲裳毒殺她的證據,大可興師問罪。
黎昭不自覺笑了一聲,反倒舒坦了,卻吸引了蕭承的注意。
“怎麽,看朕受傷,很高興?”蕭承用一種看白眼狼的目光凝睇她,“朕是為誰受的傷?”
黎昭轉移話題,“水裏怎會有蛇?”
這方挖掘的池水與宮外河渠相連,才會有潺潺流水四季不斷,有蛇并不稀奇,蕭承沒被她轉移注意力,繼續道:“昭昭,朕因為你受傷了。”
黎昭點點頭,“所以呢,關臣女何事?臣女求陛下出手了?”
蕭承第一次被人氣得無話可說,偏又拿她沒辦法,打不得、罵不得,他擡手重重捏了捏少女的臉蛋,“跟朕去禦書房。”
黎昭推開他的手,用手背使勁兒蹭蹭被掐紅的臉蛋,毫不掩飾厭惡。
蕭承看在眼裏,按着傷口率先邁開步子。
賀雲裳提醒道:“陛下,被蛇咬後,不宜走動。”
蕭承沒有停下來,臉色有些陰郁。
黎昭笑看一臉擔憂的賀雲裳,雀兒似的啧啧啧了好幾聲,“賀掌司對蛇毒研究頗深啊。”
賀雲裳越過她,朝聖駕追去,“像你一樣,常識不通嗎?”
黎昭懶懶跟在後頭,覺得這倆人挺般配的,可惜妾有情、郎無意,她加快步子追上賀雲裳,揣着手暗示道:“精誠所至,金石為開,賀掌司再接再厲,繼續一心一意待陛下,說不定哪天就能收獲人財兩空的下場。”
賀雲裳冷臉越過她。
春陽暖融,斜照入禦書房的窗扇,少女趴在為她單獨擺設的小方桌上假寐,才不管這裏是威嚴莊重之所。
蕭承坐在上首寶座上,禦筆批紅,偶爾偏頭看一眼窗下的少女,薄唇時而揚起。
須臾,他負手走到小方桌前,彎腰盯着側枕手臂的女子,輕笑一聲,擡眸時,正見一身甲胄的齊容與夾着頭盔走進來。
四目相對,青衫淡淡然,年輕的将領凝了眸光,一瞬不瞬盯着假寐的少女。
少女似有所感,慢慢坐直腰身,理了理長發,并沒有向齊容與投去視線。
齊容與不明情緒地作揖,“末将參見陛下。”
“免禮。”蕭承走回禦案前,執起一份大都督府的名冊,“這上面都是兵部尚書舉薦的年輕将領,嶄露頭角,朕想讓齊卿給些意見,看看他們能否委以重任。”
齊容與雙手接過,仔細翻看,給出自認中肯的意見,沒有夾帶個人情緒。
君臣相談還算融洽,臨到末了,蕭承擺擺手,“朕會考慮齊卿的意見,先回吧。”
齊容與先是一揖,随後走到小方桌前,握住黎昭的小臂,作勢帶她一同離開。
蕭承淡笑的面容漸漸冷凝,“齊卿自重。”
“臣帶心上人離開,理所當然。”
“是嗎?”蕭承坐回寶座,沒了前半晌的好心情,任誰都能感受到他身上那股獨特的陰鸷,“昭昭,是這樣嗎?”
黎昭抽回小臂,“齊小将軍自重。”
齊容與攏眉看向變臉的少女,落空的大手慢慢成拳,咯咯作響,可還是柔聲道:“跟我出宮。”
黎昭坐着不動,“我是來陪伴陛下變昏君的,任重道遠,小将軍別礙事了。”
禦案前的青衫笑了,無聲的笑,身體微微後仰,不痛快,也痛快。
誰能勸動一個下了決定的倔強少女?齊容與知黎昭有苦衷,也知自己要按捺住,不可意氣用事,可看着黎昭逞強,自己再難做到泰然自若。
他離開時,背影融入午陽,甲胄銀質發亮,眸卻暗淡。
黎昭在禦書房熬到未時,終于等來一撥閣臣商議重要朝事,閑雜人等需回避。
當着閣臣的面,黎昭曲膝欠身,轉頭向外走去,卻聽到一聲淡幽幽的“叮囑”。
“還有一整日,明日未時前,徹底做了斷,別再發生今日的糾纏。”
黎昭腳步未停,随宮人離開禦書房,無心欣賞沿途的鳥語花香,漠然地走出宮門,來到馬廄,正要跨上侯府馬車,腰肢一緊,被突然逼近的青年抱進車廂。
和齊容與已是熟識的侯府車夫撓撓頭,走遠了些。
簾子垂下的一瞬,齊容與抱住黎昭,撲倒在小榻上,捏住她掙紮的雙手,高舉過頭頂。
黎昭不停扭動,頭一次領教齊容與的火氣,她別開臉,眼尾和鼻尖暈染開紅霞。
齊容與站在榻邊,曲起一條腿壓住黎昭,剛扣住她的下巴,忽聽少女一笑。
他冷着俊臉撐起上半身,像一匹受傷急需要安慰的孤狼。
黎昭推開他,坐起身,拔下硌到後腦勺的發釵,任一頭青絲垂下,随後拉低領口,一副任君采撷的架勢。
破罐子破摔。
如同上兩次。
可這一次,齊容與沒有避開,一把拉低她已經很低的領口,吻上她漂亮的肩頸,大手撫在她的背上,引得女子陣陣戰栗。
他冰冷着一雙眼,忍着疼惜帶來的反噬,對她施以懲戒,在那滑嫩的肌膚上留下一抹抹齒痕。
少女的溫香侵蝕着薄怒難消的青年,兩人一同倒在小榻上。
黎昭仰頭呆呆望着車頂,蔽體的衣裙越來越褶皺,也越發松散,她抓住榻上的織花毯子,強忍淚意,抑制住委屈,不想顯得矯情。
面對齊容與,她不該委屈的。
可淚水還是不受控制地流了下來。
感受到少女身體的劇烈抖動,齊容與停了下來,徹底被心疼反噬。
他抱起黎昭,無聲無息為她整理衣裙,又抓住黎昭的手,使勁兒掴了自己一巴掌。
黎昭抽出手,撫上他的臉,用拇指輕輕摩挲,亦是無聲無息的,不知該如何安慰他。
因為無法給出相守的承諾。
明日未時過後,他們将成為路人。
這個因她暫時無法爽朗的青年、這個對她明目張膽偏愛的青年,是她今生短暫的救贖。
齊容與,你會走出來重新爽朗向陽。
她說在心裏,與他額頭相抵。
**
陽春至,皇城花香四溢,柳絮飄飛,而遠在北邊關的一座城池中,玉蘭花開兩三日就被還有些凜冽的春風吹萎。
玉蘭樹光禿禿的,一旁的桃花倒是茂盛。
一名白衣勝雪的男子迎風而立,默數着什麽。
同時,一名小卒從遠處高山跑來,氣喘籲籲,“三爺,伯爺讓您悠着點。”
此人不是別人,正是懿德伯家中行三的子嗣。
将近而立之年的男子笑了笑,閉眼感受風中的氣味,繼續默數,待數到百,遠處高山在一聲聲巨響中轟然塌陷,轉瞬化為平地。
巨大的轟鳴,吓得小卒捂耳蹲在地上。
“成了。”男子搖開折扇,掩住口鼻,遮擋刺鼻的氣味,一雙眼含笑,如狐狡黠。
雪白扇面上書寫三個大字:齊笙牧。
這位被皇城神機營屢抛橄榄枝的懿德伯三公子,有着令敵軍聞風喪膽的爆破實力,以一敵萬。
齊笙牧合上折扇,敲了敲小卒的腦袋,“你以前是跟着老九的?”
小卒在刺鼻的味道中站起身,不受控制地咳嗽起來,“是啊,三爺,小的以前是九爺的馬夫。”
“我剛好缺匹好馬,要是老九在就好了。”
齊笙牧轉頭眺望皇城方向,自言自語:“要不要去趟皇城,找老九和老魏喝酒呢?順便再從老九那裏拐一匹汗血寶馬回來。”
此時,距離北邊關千裏之外的官道上,老将魏謙正跨坐汗血寶馬,日以繼夜地趕路,衣襟裏揣着三封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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