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第65章 第 65 章

後半晌驕陽似火, 鳥哢蟲鳴躁夏日,也只有到了夜裏才會有些簟紋如水的清涼。

青磚屋舍冬暖夏涼,呆在屋裏遠比頂着日頭外出要舒服。

一扇小窗被人推開, 茜羅衣裙的女子趴在窗邊,搖着流蘇刺繡團扇, 懶洋洋地耷拉着睡眼。

漂亮的臉蛋紅撲撲, 似能掐出水來。

從外面回來的齊容與笑着走進廊道,來到窗前, 左手捧着涼飲,右手捧着冰酪,笑問道:“這是誰家的小娘子生得如此嬌俏?”

然後自問自答:“哦, 是我家的。”

黎昭斜楞一眼, 視線落在他的手上,被泛着冰霧的吃食勾起饞蟲,不由抿抿唇,一副乖乖等着投喂的架勢。

齊容與将涼飲和冰酪放在廊道的鵝頸椅上, 曲膝下蹲,與她趴在同一處窗邊, “悶不悶, 要不要出去走走?”

黎昭的視線卻一直凝在吃食上, 伸手指了指,“那是什麽?”

“想吃嗎?”

“想。”

清甜的嗓音糯叽叽, 令齊容與心裏柔成一片,他取過涼飲和冰酪,一樣樣喂給她。

黎昭半眯着眼品嘗, 在甜滋滋的味道裏晃了晃腦袋,貓兒似的慵慵懶懶。

齊容與忍不住親了親她的臉頰, 在她擡起眼簾時,又親了親她的鼻尖,最後捏住她的下颏,品嘗起涼飲和冰酪混合交織的味道。

黎昭“唔”一聲,趴回窗邊埋起臉,耳尖紅紅。

“不吃了。”

再吃,她的嘴巴又要紅腫了。

齊容與笑笑,将剩下的涼飲和冰酪解決,陪她在屋子裏小憩,商量着等到日落時分,出府去街面上逛逛。

兩人依偎在貴妃榻上,沒有蓋毯子。

齊容與伸出一條手臂搭在黎昭身上,一下下輕拍她的背,黎昭則窩在他懷裏,發頂抵在他的下巴處,甭管天氣多炎熱,兩人始終緊挨着,不願分開。

新婚的小夫妻柔情蜜意,離開的帝王形單影只。

蕭承來到途經的河邊,掬一把清涼的河水洗臉,待到河面恢複如初,他看向鏡面的自己,一襲青衫依舊,發間插着一支木簪。

一支沒有送出去的木簪,是二十歲的自己送給十七歲黎昭的木簪。

這一路上,他都是悶悶的,少了人前的和顏悅色和言笑晏晏。老話說,遠離憂傷的源頭,會得以解脫,可越遠離祈月城,他對黎昭的思念越深厚。

她是他二十歲的執念,也是他一生的牽絆。

不會再有這樣的女子出現了。

青衫默嘆,朝周遭的侍衛擺擺手,屏退衆人,一個人仰躺在河邊,頭枕雙臂,任那驕陽炙烤皮膚。

灼熱的,熾烈的,刻骨銘心。

昭昭......

早在第一次抵達總兵府議事堂,他就和齊容與策劃了對付大箋的方案,等到秋風來,百萬雄獅将向大箋宣戰,黎淙為主帥,而打頭陣的将領即是齊容與。

經歷過前世,他了解大箋将帥的優勢和弱勢,大箋勢必敗北。

待大軍凱旋,黎淙和齊容與會一同随黎昭隐居,遠離朝堂,不問世事,這是他們君臣三人的約定。

曾經一次次的出爾反爾,讓他與黎昭漸行漸遠,如今,這是他間接兌現給黎昭的最後一個承諾。

芳草萋萋,蘆葦飄搖,随着日落,晚霞映入潺潺河水,随波蕩漾,宛如女子的婚服,在風中搖曳。

似有一道倩影浮現在河面。

他伸手去觸碰,倒映的倩影一觸即散。

抓不住,挽留不得,他終是錯過了黎昭。

青衫眨眨眼,濕潤了眼眶。

**

日落時分,黎昭和齊容與離開府邸,準備去往街市,剛走出後院大門,就見世子齊思游乘坐一頂小轎回來,醉醺醺的,腳步虛浮。

齊容與拉過黎昭,以免她被酒氣熏到,“大哥去哪兒貪杯了?”

齊思游紅着臉擺擺手,“應酬,應酬。”

擦肩時,黎昭聞到一股馥郁濃烈的香氣,她扭頭看去,久久沒有收回視線。

“怎麽了?”齊容與輕聲問。

“大哥平日熏香嗎?”

“熏香的。”

比起齊笙牧和齊容與,齊思游是個極為講究的,從衣品到佩飾,都是精挑細選,自然也包括香料。

黎昭嘟囔道:“熏香蓋過酒氣,也太濃郁了。”

“嗯?”

“沒什麽。”

以前但凡一靠近應酬回來的黎淩宕,黎昭就時常從對方身上聞到香氣與酒氣交織的味道,是她敏感了還是多慮了?

不願多管他人閑事而浪費精力,黎昭沒再說什麽,挽住齊容與的手臂,走進晚霞彌漫的長巷。

另一邊,齊思游回到府邸,先回書房漱了漱口,又小憩了會兒,才施施然去往府中花園,将十幾個花匠聚集在一起。

在得知要被雇主打發掉,花匠們面面相觑,不知自己哪裏得罪了雇主。

齊思游雙手搭在身前,無奈道:“你們幫着老九拆了薔薇花牆,引得內子不滿,我試着替你們說了些好話,都無濟于事,這些銀兩你們拿着,當作齊家的補償。”

打發掉一衆花匠,他回到自己房裏,對鏡捋了捋墨發,掩起四旬年紀該有的銀絲。

阮氏從內寝走出來,上下打量鏡前的丈夫,“最近回春了?怎麽過分注重起儀容了?”

“一向如此,夫人少挖苦為夫。”

阮氏本也是個注重打扮的,在人前總是光鮮亮麗的,物以類聚,她沒多心,“我打算讓管事的從外面買了些忍冬回來,回頭讓花匠扡插,培育成花牆。”

“不種薔薇了?”

阮氏冷笑,“母親将黎昭當成香饽饽寵着,我哪敢再種薔薇惹母親不快。”

齊思游醉意沒有完全消散,坐在圈椅上捏了捏鼻梁,“暫且等等,那批花匠被我打發了,等招到新一批花匠再扡插不遲。”

“都是老夥計,因何打發?”

“他們聽從老九之言,拆了花牆,讓夫人不快了。”

阮氏張了張嘴,很是驚訝,随即揚起唇角,因這份維護舒了一口氣。

她比齊思游年小十歲,因着齊、阮兩家主母定下的娃娃親,才有了這樁婚緣。

對齊思游,她起初是看不上的,論容貌、見識、談吐,皆在嫡三公子齊笙牧之下,年紀還大,但她也是知足的,正是因這樁早年定下的娃娃親,才有了她從阮家庶女過繼到嫡母膝下成為嫡女的機會。

見丈夫酒氣上頭,她趕忙讓陪嫁的丫鬟去準備醒酒湯。

“夫君去屋裏歇着吧,待會兒我讓翠兒送醒酒湯進屋。”

“有勞夫人。”

**

華燈初上,街市上熱鬧歡騰,一對新人在賣藝的戲班前伫足,觀賞着吞刀、吐火、胸口碎大石等雜技。

黎昭看得認真,随着看客一同撫掌。

一名帶項圈的小童坐在父親後頸上,吓得捂住雙眼,又禁不住好奇,嗦着手指頭看向比父親高處一頭的齊容與,“大哥哥,噴火會不會燒了腸子?”

齊容與笑着給小童解釋其中玄機。

小童好學,将吞刀、碎大石等問了個遍,齊容與一一解惑,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直到被黎昭扯了一下袖子,才注意到扭頭看過來的班主。

一副你再拆臺,我就不客氣的表情。

齊容與清清嗓子,随人群拍手叫好,“精彩,精彩。”

黎昭忍笑将人拉走,倒退着和齊容與手拉手,“小九爺怎麽這麽不懂規矩?拆人家的臺!”

齊容與一邊被黎昭拉着向前走,一邊留意着黎昭背對的街道人群,以防黎昭磕碰到。

兩人路過一家生意火紅的青樓時,街尾忽然蹿起一簇簇煙花,燦豔絢麗,久久不絕,點亮夜色,甚是壯觀。

何人這麽大的手筆?

黎昭仰頭觀賞,原本歡喜,卻忽然意識到什麽。

彼時年紀小,她與蕭承玩笑說,自己大婚當日,想要璀璨煙花為幕,風風光光地嫁入宮中。

不知不覺,她攥緊齊容與的手。

彼時的她,想要的哪裏是煙花,是想要為她燃放煙花的人,而今一切都結束了,就當這場煙花是蕭承送給她的新婚禮。

她的身邊有了可以攜手白頭的男子。

齊容與察覺到黎昭的情緒,沒有點破,安靜觀賞,猜到是何人的手筆。

即便是祈月城的巨賈,也做不到如此排場。

兩人誰也沒有提及這場盛大的煙花是為誰而綻,因心照不宣。

煙花燃盡的一瞬,人們久久沒有離去,沉浸在稍縱即逝的絢麗中。

黎昭卻第一個邁開步子,再次揚起笑,比起曾經想要的盛大煙火,她覺得齊容與為她打的鐵花更漂亮。

因是她觸手可及的。

“我餓了。”

“尋家館子。”

兩人走進青樓斜對面的飯館,黎昭臨窗而坐,瞥見雅間窗外,一名珠翠羅绮的美人站在青樓挑廊中迎風而立。

吸引了大批公子哥聚集在青樓之下,高喊她的藝名“小寒蘭”。

“那是花魁嗎?”

齊容與瞥一眼,收回視線,“不清楚。”

黎昭托腮,視線被美人吸引。

齊容與曲指敲了敲她的額頭,夾一塊奶酥,遞到她嘴邊。

黎昭是遞一口才吃一口,全程沒有動過筷子。

“我吃飽了。”

齊容與将人拉到身側,揉了揉她的肚子,又揉了揉自己的肚子,面上無笑,頗為嚴肅。

黎昭一點就透,坐到他身邊,拿起筷子一樣樣喂給他。

這人連花魁的醋都吃。

用過飯,兩人剛走出雅間,就與那名花魁迎面遇上。

花魁身邊跟着個衣冠楚楚的公子哥

想來公子哥花了重金,才能帶花魁外出用膳。

公子哥笑吟吟摟着花魁的肩步上旋梯。

齊容與護着黎昭下樓,看都沒看二人。

花魁忽然扭頭,似笑非笑道:“小九爺別來無恙。”

黎昭下意識看向齊容與。

齊容與睇一眼花魁,幽幽冷冷的,拉着黎昭離開。

被駁了面子,花魁也不氣,扭着楊柳腰随公子哥走進另一間雅室。

燈火葳蕤的長街上,齊容與主動問道:“你不好奇那女子為何認識我?”

“不好奇。”

原本是想向她立即解釋清自己與那女子的關系,可以說并無幹系,可在聽到黎昭的回答後,還是不可抑制地心口澀然。

他笑笑,勾住黎昭的脖子,用了些力氣。

黎昭推不動,好笑地嗤了聲。

她如此大度,反倒換來他的得寸進尺。

“你們什麽關系?”

“不想說了。”

“齊容與!”

黎昭鑽出他的臂彎,板着小臉站在原地。

可齊容與也犟了起來,愣是沒有服軟。

兩人在川流不息的人潮中對視,暗暗較量着,都等着對方先示弱。

可仔細看會發現,一個眼底藏着笑,一個嘴角微微揚。

千年的狐貍,就要看誰佯裝得更逼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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