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從邊關回到郢都,李鈎鈴被少主衛留夷眼眶深黑、極端失魂落魄的憔悴模樣,給吓了一大跳。

李鈎鈴:“你、你……”

“留夷,這才幾天!你怎麽瘦了那麽多?”

烏恒州府郢都,曾是百年前的大夏舊都。如今城牆已然古樸、飽經風霜,處處風蝕的痕跡。

衛留夷垂眸坐在城頭,抱着膝沉默不語發着呆,風兒吹動他墨色的長發。

李鈎鈴心疼而又恨其不争,在他身邊坐下:“你看看你,像什麽樣子?”

“留夷,你我從小一起長大,也別怪我舊事重提忠言逆耳。當年葉瑾棠說要用穆寒髓血時,我就勸過你多少次,不可以、不行,你還記得麽?”

衛留夷臉色慘白。

李鈎鈴的話在特耳邊忽遠忽近,針一樣刺得人頭痛難忍,他搖搖頭,難以忍受,擡起雙手狠狠摁在耳邊。

被李鈎鈴硬生生掰下來。

“不行,你必須聽。你還記得出發前是怎麽答應我的?堂堂烏恒侯,要麽別去洛州自取其辱,若是去了就不惜一切代價将穆神醫哄回來!”

“他既開口問咱們要兵要糧,你給他就是了!”

“都給他,傾盡所有給他給他就是了,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我真不懂有什麽可舍不得?!”

“……”

“不是,舍不得。”

片刻後,衛留夷低聲喃喃,“我想給的。只要一切能回到從前,只要阿寒能回到身邊。我甚至可以抛下一切,什麽都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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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那些糧草,卻是百姓晝夜辛苦所得,我身為一州州侯,不能擅自……”

李鈎鈴快被他氣死:“你這個人!穆寒既都答應了你會加倍奉還,你又不是信不過他。眼下稍稍節衣縮食,即可換來年加倍奉還衣食無憂,對百姓百利而無一害啊!”

“更何況,穆寒還答應只要咱們出八十萬石糧,洛州願将西溪鐵礦分我們一半。”

“西溪鐵礦只與我烏恒一水之隔,多少年說實話我真眼紅不已。如今好了,咱們今日起便可派人前去開采,船運方便直達郢都。”

“還有,若此次北征順利,洛州還會長驅直上去儀州尋仇。儀州既為叛州,南越王府也會鼎力支援。如此一來都未必用得完我烏恒送去的八十萬石糧草,而打下儀州土地咱們卻可瓜分。如此一本萬利之事,求都求不來,你是蒙了心肝麽竟然推拒?”

她連珠炮一般,條理清晰陳述完全部利弊。

卻見衛留夷臉色比适才還要煞白,像是被什麽狠狠刺中一般,緊咬牙關。

半晌,他聲音澀啞:“你覺得……我在乎?”

李鈎鈴差點被他氣當場抽過去:“咱們烏恒平常不擴張就罷了,送上門的城池都不要?”

衛留夷沒有說話。

他閉上雙眼,想起那個帶着淡淡血腥味的吻——

無數質疑、矛盾、暗恨、瘋狂,在碰觸的那一瞬間,煙消雲散。

懷裏的身軀,是溫熱的、鮮活的。他的阿寒還活着,只是片刻碰觸,就讓人心安。似乎這幾個月來他也跟着他一起被埋葬心從冰冷的地下被挖出來,碰觸到了一絲陽光,逐漸回暖。

那時候,他是真的什麽都不想在乎了。

烏恒不管了,什麽也不管,跟他攜手浪跡天涯。

可短暫的溫暖後,曾經全心全意愛着他的人,不肯再要他的愛了。

……

兩日後,第一批糧草從水陸由烏恒船只運來安沐。

書錦錦:“哇!”

十餘日的整備,洛州從上至下齊心協力,拆東牆補西牆通力合作,總算是收拾出來十萬裝備整齊的正規軍,只待開拔。

唯一令人最擔憂的事,便是糧草供給不足。如今也被月華城主給解決了,洛州上下士氣高漲。

跟着糧草船一起來的,是紅衣将軍阿鈴本人。

書錦錦見到她很高興,只是看見她身邊的烏恒少主,又沒那麽高興了。

陽光下,李鈎鈴紅衣飒爽,一臉明亮抱拳道:

“月華城主,阿鈴仰慕月華城主戰績已久,特帶麾下骁騎營前來助戰,也想趁此機會在月華城主身邊觀摩戰法,如今洛州烏恒結盟親如一家,望城主應允!”

她這邊倒是明人不說暗話、意氣風發,身邊的烏恒侯卻顯得憔悴不濟、默然不語。

李鈎鈴偷掐了他一下:“前些日子我們少主在洛州時有所誤會,一時昏頭,措辭有失、多有得罪。這幾日來少主也多有自責,望月華城主看他不辭辛勞運送糧草,且瘦了那麽多的份上……”

“留夷,”她一邊說着,一邊壓低聲音,“你說話啊!”

“……”

衛留夷垂眸沉默,還是慕廣寒先開了口。

言辭溫和、禮貌的寒暄,感謝烏恒侯慷慨出借糧草,面帶微笑、态度真誠,像對多年舊友絲毫不記前嫌。

那日晴空萬裏,陽光打在他的側臉上。

衛留夷恍恍惚惚,耳邊響着的李鈎鈴的話——

少主,八十萬石糧草,你大可借押運之故,多與穆寒見面。

到時好好待他,少發瘋多認錯,認真哄。趁他尚未對你徹底斷情前,早日将他帶回烏恒最要緊。

那麽好的人,總不能真便宜了那二世祖去吧?

是。

是啊。

不能讓給別人。

衛留夷袖下悄然伸出手,卻又暗自握住。

明明眼前人笑容、聲音一如既往,看向他時也好似并無芥蒂,一言一行挑不出任何錯。

可為什麽……他卻難以從這人身上,尋到一絲絲過去的舊影。

他的眼睛明亮,卻再不是以前般看着他時滿載星輝的明亮。

越是對他微笑,他越是感覺……滿心無力。

……

邵霄淩不開心,瘋狂眼神挑釁烏恒侯。

慕廣寒壓低聲音:“你收斂些。”

眼下洛州尚要依靠烏恒送糧,以保糧草供應不缺。八十萬石糧草那麽多,絕不是一兩次就能運完的。因此在全部到手之前,就算是咬牙演,洛州這邊也絕對要對衛留夷和李鈎鈴禮遇有加。

萬不可再鬧出矛盾、橫生枝節。

邵霄淩被他訓了,當場委屈:“你、你如何态度大變。莫不是看他瘦了、憔悴了,為他心疼?想跟他和好?”

慕廣寒頭疼。

“夫、君,放、心。我已有你了,不會同他和好。”

邵霄淩:“你胡、胡說什麽,我告訴你,你可千萬別打我的主……”

慕廣寒嘆道:“放心。為夫知你一向氣量小,不願同人分享。為夫保證,到時我只要你與洛大都督兩人足矣,他做大你做小,你倆情同手足和睦相處,必不會如你同衛留夷般成天打起來。”

“你!!”

邵霄淩被他給氣得呀。

衛留夷這邊并聽不見他們在說什麽,只看到慕廣寒在笑。

與在他身邊時,那總是帶着卑微期待的腼腆青澀截然不同,他對着邵霄淩時,笑的坦蕩肆意、驕陽似火。

他就那樣恍惚地看着他,一動不動。

……

洛州兵力不足,此番孤注北上,須得早日出發,打敵人一個措手不及。

否則夜長多、恐生有變。

大軍整裝出征前一日,洛州将領齊去安沐城月神殿祈福。

兩米來高的大将錢奎、坐鎮後方的老将軍路霆雲都來了。所有人一一焚香、虔誠拜過,就連只負責後勤的書錦錦,以及不請自來的李鈎鈴和衛留夷,為圖吉利都到了。

大夏有個傳言,當日第一位進香者,許願最是靈驗。

那頭香本該留給一州之主,結果邵霄淩第一個拿了香,卻把香遞到慕廣寒手中。

“快去快去!許咱們這次旗開得勝、馬到成功!”

清早驕陽投在他身上,一層淡金色的光,一如初遇那日晴空萬裏“邵”字大旗飄揚。

慕廣寒笑了。

猶記初見,他是真的覺得這二世祖處處莫名其妙。如今熟了,傻乎乎的心眼倒也不壞。

“咱們這月神殿可邪門了,”邵霄淩接着說,“管你心誠不誠,給銀子多就靈。所以這次啊,我捐了很多銀子,很多~”

……

大夏習俗,許願要小小聲說出,來神明才能聽見。

慕廣寒持香跪下。

“……”

“……”

明明旗開得勝馬到成功幾個字就在嘴邊,偏偏不甘心。

“……”

“此戰成敗,全由我慕蟾宮一力負責,就不勞煩月神大人了。”

“聽聞月神靈驗……”

“誠願月神賜我美人,攜手數年。”

洛南栀最好。如若不是,他倒也不挑。

邵霄淩:“你!”

“你你你,許的什麽狗屁願望?我花了那麽多銀子——”

慕廣寒:“萬一我沒找到絕色美人,你大不了要回來就是。反正是你洛州的神殿,他們又不敢不還。”

這不是重點!

邵霄淩氣死。

這些日子,此人一直沒對他下手,讓他差點以為此人只是傳聞好色,其實是南栀一般的風雅高潔人物。

他……看錯他了!

而且,洛州第一美男都不夠他看嗎?還去許願?

慕蟾宮看不上白天鵝,是還想吃天上的孔雀、鳳凰???

……

軍隊開出安沐城。

身後晴空下,古樸高遠的城牆逐漸遠去,直至再也不見。

塵土飛揚的道路上,小公子邵明月年僅九歲,卻是一副小大人模樣坐在慕廣寒懷裏,各種勤奮好學。

前線兇險,但小少主須不怕危險、從小培養。

畢竟,九歲還未見過沙場慘烈,将來前途豈不是一片黯淡?

參考他的三叔邵霄淩。

小少爺舉着地圖,各種問題,慕廣寒不厭其煩,給他解答。

“所謂‘以少勝多’以一擋百,不是沒有,但少之又少。若平原兩軍作戰,通常一倍半敵軍兵力,就可碾壓敵方。”

“但攻城戰中,因城內守軍倚仗高牆城樓,往往要三倍以上兵力,才能破城,如若地勢險要,就更是易守難攻。”

“你看,這裏是郁山,”他指着圖上,給小少爺講解,“郁山綿延五十裏,乃洛州東北方之天然屏障。我們這次要收複的秀城、臨城,便是背靠郁山又臨洛水,進易攻退可守,可謂洛州咽喉、兵家必争之地。”

“你再看這,洛州與儀州之間就并無山川,而是一片廣闊平原。正因如此,半年前儀州櫻祖大軍才能一天一夜直搗安沐,逼得路老将軍調兵死守州府,疏忽了秀城、臨城邊防,被西涼軍偷襲。”

“在那之後,臨城幾經易手,城內百姓慘遭洗劫,又加漕運阻斷,糧草供應不及。因此洛南栀無法在那長駐。”

“而西涼敵軍從秀城出發,卻是四通八達,才會輕易将洛南栀困在唐沙。”

這麽複雜的一堆玩意兒。

邵霄淩很懷疑,他侄子能聽懂嗎?

卻只見小公子邵明月聽得極其認真,頻頻點頭。

不僅點頭,還接話了:“正因如此,我們才須速速出兵,先奪府清、再拿秀城,只要奪了秀城。便能卡斷西涼與儀州的聯系,否則一旦西涼軍從府清南下、攻破安城,咱們州府則門戶大開,整個洛州萬劫不複。是不是?”

慕廣寒欣慰:“你可真聰明!”

這才像老州侯邵子堅的正統血脈,小小年紀不同凡響!

邵明月:“那萬一……”

“萬一什麽?”

邵明月欲言又止,猶豫一番,還是說了:“萬一西涼軍在我們忙于收複失地之時,不惜三倍以上兵力強攻唐沙,那南栀舅舅豈不是……”

慕廣寒嘆了口氣。

小少爺的擔心,也是他之前最大的擔心。

唐沙小城至今不破,只因西涼不舍得下血本砸。若是不惜代價,洛南栀神仙難救。

所幸此刻西涼王燕止眼前,有更為肥美的誘惑——

一切全靠東澤軍紀散宜禍水東引,從盟軍處坑來了一大片土地城池明晃晃勾引燕止去打,對比一座小小唐沙城,誘惑高下立見。

結果,燕止倒是乖乖去咬鈎了。

可吞下一大口後,又立即轉回頭來虎視眈眈一絲不亂,并未輕易放過唐沙。

昨夜慕廣寒點月華迷香,夢裏荀青尾嘆氣:

“主人,散宜說,全因你非要救那洛南栀。此番東澤聯盟損失慘重。”

“那西涼王又貪又狡、吃得又快!”

“實在是,唉!”

“太過難纏,真是一生不想與此人為敵。”

慕廣寒:“……”

“其實我過去,曾有數次機會能殺了西涼王。”

軍隊行在密林之中。

他懷裏邵明月本來昏昏欲睡,聞言瞬間精神,忙豎起耳朵聽。

“……”

有過幾次機會。以前在随州,後來在陌阡,最近一次在烏恒。

每次都是一念之差。

要麽舍不得精銳兵力陪葬,要麽不願意犧牲無辜百姓,但後來證明都是錯的。

這次要打的仗,就是當年他未将西涼王斬草除根永絕後患,而被迫利滾利要還的債。

“早知今日,當初就該不擇手段、不惜代價、不留餘地。”

“西涼王燕止他……”

“值得。”

“……”

值得他下血本弄死他。

這些年來,慕廣寒不得不承認,他從來沒有遇到哪個對手像燕止一樣強大狡猾,回回讓他驚心動魄。

他其實并沒有自信一直能贏。

但事到如今,也只能安慰自己:

“好在……聽聞歷代西涼王,都注定命短。”

西涼一脈不知怎麽回事,特別容易死于各種奇怪的意外,甚至歷史上都沒幾個王能成功活過二十五。

不知這祖傳的短命,能否也早點帶走燕止?

如若不能,只能他來。

希望能帶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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