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西涼虎豹營最是神速。
很快,雀鷹盤旋,趙紅藥已輕騎策馬在高地俯視下方洛州軍。
“百,五百,千……”
她禮貌性地數了一下,不到一萬人。其實不用數,只要在前方的險要林谷阻截,五千虎豹營輕騎打爆兩三萬絕無問題,何況她已經鎖定那個戴金色面具之人了。
獵物即将到手。
“走,包抄他!”
轉角林谷,地勢由狹突寬,洛州為首的金色面具将領一把拉住缰繩。
馬匹擡起前蹄嘶鳴,眼前出口之處,赫然已被靜悄悄的一隊黑紅西涼鐵騎包圍。
為首的明豔女将領手持彎刀,逼到眼前。
“你是誰?”近看之下,趙紅藥臉上本來噙着的笑容陡然消失,眼中閃過一絲被愚弄的怒火,“你不是月華城主。”
她說着,就用腰刀去挑下那面具。
誰成想,一陣意外巨痛襲來。在所有人注目中,趙紅藥不僅寶石腰刀脫了手,整個人也被那股力量打下馬來。
西涼将士全然意料之外。
虎贲将軍趙紅藥雖是女子,武藝卻為衆多西涼男子所不敵,直到親眼見她跌落下馬,幾名貼身精銳才回過神來。一時刀劍齊齊向那面具之人而去。
衛留夷咬牙,銀白劍刃與那幾人接連相接,接連脆響。
他身後的洛州軍此刻也忙也湧上來招架。然而洛州軍雖平日訓練有素,卻也難奈虎豹騎個個武藝高強、非人一般的骁勇。有西涼兵更是力大無窮,一刀劈過,甚至能将活人生生劈成兩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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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慘叫聲,哀鳴聲,血水飛濺。
回旋抵抗之間,衛留夷頭發散了開來,身子多處被劃傷。“啪”的一聲,面具也被擊落,一張俊美的臉孔露出,同時肩膀上也被刺出一個血洞。
趙紅藥:“呵,我當是誰呢,原來是烏恒侯!”
怪不得能打落她的刀。
侯門世家精心教養的烏恒獨子,打小由最好劍術師父一對一指教,怎能不強?
趙紅藥想起來了,不到一年前,他們曾在恒城城牆見過。此人武藝可圈可點,甚至能同西涼王燕止有模有樣地打上好幾個來回。
可惜,此是戰場,不是一對一的武藝比拼。
趙紅藥:“一起上!”
西涼軍再度瘋狂發動攻勢,源源不斷的精銳沖上前來合力圍殺,就像是無窮無盡的鬼海纏身一般,誓要将洛州軍全部拖入黑沉沉地獄之中。衛留夷周身被十餘人圍攻,全然應接不暇,握着劍柄的虎口震顫不已,餘光裏是血水、慘叫和被砍下馬的人,血暗無光。
這樣不行……打不過。
發漲的頭腦裏,有聲音一直在提醒他,再這樣下去撐不住,要想點什麽辦法。
西涼單兵太強,普通士兵在他們面前就如無根雜草一般。若非此處恰好地形狹窄,只能連人帶馬兩三人通過,哪怕再往前跑上三五步,一旦進入那開闊的路口,西涼大軍團團包圍而上他立刻會被圍剿至死。
正想着,衛留夷稍稍一個躲避不及,背上就被人劃開了一大條豁口,鮮血頓時湧了出來。
阿寒……
他恍惚了一下。
……
“此回大家分開以後,各路皆險阻,難免九死一生……請務必珍重。”
耳邊,恍惚響起慕廣寒的聲音。
“衛留夷你記着,路遇敵軍也好、沒有遇敵也罷,務必一路直去,萬勿後退。”
“只要到了池城,就有人接應。”
可是,誰會接應?
洛州已無再多人馬,而池城駐紮的是西涼盟友随州軍。衛留夷猶記那時心生疑問,雙唇顫了顫,卻終是垂眸。
時隔數月,阿寒第一次肯主動叫他,第一次肯靠他那麽近。
微微風動,他的頭發被吹拂過來,輕輕擦着他癢癢的。以至那一刻他只顧沉醉那片刻的溫存,忍住心中酸澀,騙自己從未失去。
那日分兵一去,皆是兇多吉少。
未必一定回得來,未必之後還能見到。
倘若當初他好好将阿寒留在烏恒。是否此時此刻,他們該一起吃着美味的早餐糕點,安靜看着朝陽初升。
而不是落在洛州孤城生死茫茫,心如刀割……
傷口撕裂的銳痛,将衛留夷喚回現實。
多虧依托狹窄地形,加之洛州軍隊裏倒勉強也有幾個武藝不凡的高手,如今全沖上前來護在他左右。一時間守住隘口,兩方精銳就這麽僵持。
衛留夷也在氣喘籲籲的短暫恍惚後,逐漸眼神清明。
後撤,換道,突圍。
剛才不遠之處有個岔路口,那邊的路更加狹窄……士兵繼續趕往池城,而他與這幾位洛州精英在此且戰且退守關殿後。
趙紅藥:“跑?想得美——!”
她已在西涼王面前誇下海口要生擒月華城主,如今卻不僅上了當,還衆目睽睽被打落下馬。雖然沒什麽大礙,但如此奇恥大辱她絕不罷休!
哪裏可能讓這群人走?
若不能把烏恒侯的人頭拿回去,狠狠丢在燕止面前,她就要從此顏面無存了!
……
西涼不舍窮追,洛州且戰且撤。
幾個時辰以後,衛留夷一行已是精疲力盡,而趙紅藥亦是追得氣喘煩躁。
“可惡,這破路!”
但凡這路能夠稍微不那麽崎岖、狹窄、易守難攻,她的虎豹營一擁而上早踏破洛州軍了,又怎能容對方茍延殘喘如此之久?
好在不過也只是死前掙紮。
又一處隘口,兩邊已是鬥得兩相狼狽。趙紅藥咬牙冷笑:“真是可憐,如此負隅頑抗,卻殊不知……呵,你不過是一枚棄子,被他丢在這裏換旁人逃出生天罷了!”
趙紅藥有一位好姐妹名喚宣蘿蕤,平日主管西涼文宣外交。
此人私底下文筆很好,所著話本《月華城主風流史》銷量不凡。趙紅藥雖對瞎編的狗血愛情故事全然不感興趣,怎奈好姐妹沒事就愛跟她掰扯。
以至于此時此刻,她久戰不能得手,被拖得着急上火,亂七八糟的挑釁竟脫口而出——
“烏恒侯,你這天下第一蠢貨,放着好好的日子不過,活該跑來洛州那麽亂的地方送死。”
“自己蠢死也就罷了,還連累青梅竹馬跟着倒黴做替死鬼。”
“哈哈哈,你就不覺得奇怪嗎?月華城主既不能攻下府清,為何不趕緊回去防守秀城?”
“因為他才不會管秀城死活,不然也不會不放自己将領,而讓你那青梅竹馬的姑娘留在那送死!”
“烏恒侯,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相戀不成就反手幹掉前任這事月華城主可做得多了,要不要我為你一一羅列?當年在東澤時……”
“住口!”
“你少含血噴人,阿寒他,才不會!!!”
趙紅藥:“哈……這麽看來,你是一點都不了解月華城主的真面目啊,都快死了還替賣了你的人數銀子,啧啧,樣子真是凄慘。”
“阿寒他,他才不是你說的那種人!”
砰,金屬擦響。
瞧,急了急了,引出來了——
趙紅藥招架劍鋒的同時,不着痕跡往後一跳。果然,被她刺激紅了眼的烏恒侯咬牙追了半身,就這麽離開了僅有一人能守的隘口,登時四五名西涼高手一擁而上。
幾把彎刀同時砍在了衛留夷身上。
他吐了一口血,恍惚間痛苦,懷疑,瘋狂,好多情緒瞬間襲來。他相信阿寒,他把他一個人支到這裏,絕對不會只是為了讓他做餌,冷眼看他萬劫不複。
他相信他……
阿寒不會。
又有人一腳踢過來,衛留夷滾了幾滾。眼前一片血紅,身邊嘈雜、身下是被烈日和血灼得滾燙的泥土。茫然之間,眼前出現那人送他臨行前親手給他戴上金面具,看着他的眼神晦澀而複雜。
這條路極其險惡,他派他來……
明知道他可能會有去無回,還是派他來,反而是将那二世祖邵霄淩保護在最安全的路線。
以前,在恒城,他不過是被劃傷了一點點,那人就暴跳如雷、連着好幾天都在追殺西涼王。
如今,卻是舍得讓他……受這麽重的傷。
衛留夷在一時間突然萬念俱灰,失去了再次起身的力量身邊一道黑影則高高舉着劍,對着他的胸口即将落下。
就在此刻,漫天箭雨。
身後的将士眼明手快,将他用力拖回去那避開箭雨的山隘之內。而險些一劍将他斃命之人則被那利箭射中,慘叫着跌倒在地。
“援軍!是援軍來了!”
“是援軍,烏恒侯,我們有救了!”
援軍……?
衛留夷愣了好一會兒,終于從血紅的眼眶裏緩緩落下一道淚來。
阿寒。
他還是,舍不得我的。
沒有不管我,他派人來救我。
……
“他媽的,哪來的箭!”
趙紅藥咬牙切齒,一整天百戰不勝、如今竟又被愚弄,她早已火冒三丈暴跳如雷,如今一刀殺了尚在眼前氣息殘破的烏恒侯,都不夠稍解她心頭之恨!
中埋伏了,但怎麽可能!洛州哪裏還有餘兵?他的鷹都不曾找到,怎麽可能還有隊伍?
不管了,先補他一刀再說!
當——
今日第二次,她的腰刀脫手。箭雨繼續,周遭馬蹄嘶鳴無數慘叫,趙紅藥只覺得極不甘心且懊惱萬分!!!
究竟是誰偷襲?
烏雲遮蓋了本該清朗的天空,箭雨終停,那青年男子一身朱披銀甲,橫刀立于山隘之前擋住身後衛留夷,卻不忘回首冷嘲一句:
“我在前方埋伏着,一直等了許久,誰知你這般沒用,只好過來接應。”
若非如此,眼前烏恒虎豹騎調入前面的天羅地網,就不會是此刻的死傷過半了。
該全軍覆沒才對!
衛留夷重傷之下略有恍惚,只依稀聽見趙紅藥咬牙切齒喊那人“随州叛徒”。
前些日子,随州大敗,城內空虛。州府很快派了新将領增援,聽聞是一位出名骁勇的猛将,名叫傅朱贏。
衛留夷之前不曾與此人有過交集。
他想,自己可能是傷糊塗了,才會覺得那位援軍将領回首看向他的眼神極不友好、銳如刀鋒。
……
随州援軍一來,情勢瞬間逆轉。
趙紅藥虎豹騎被圍,陷入苦戰。
此時此刻,“大意”“輕敵”等詞兒一一閃過腦海,又被她甩掉。雖然中計,但她不該自責,而是該恨區區随州竟然背叛西涼!
傅朱贏:“我随州本就隸屬北幽,從不是你西涼附庸。”
趙紅藥:“可你們州侯卻不是這麽說的。”
但此時此刻,她大概也能猜到,眼前一切未必能是随州州侯的意思。随州腐朽,州侯昏庸,手下猛将想要另起爐竈再正常不過。
只是,趙紅藥咬牙與這傅朱贏大戰了十幾個來回,心裏想的卻是,此人另起爐竈,選擇與月華城主為伍?
哈,趙紅藥以前不肯信宣蘿蕤寫的那些荒唐話本,如今卻不由得不信一些了。否則實在無法解釋——這人,若非是以前被月華城主戀愛腦舔舔舔給舔昏了頭,又怎敢選他?
月華城主是那麽好相與的?
也不看看眼前就有的前車之鑒——這位傷痕累累的烏恒舊愛,便是月華城主翻臉無情的标準下場!
痛——
趙紅藥尚在冷笑,一只手已被傅朱贏的刺刃所貫穿,鮮血如注。
同時,衛留夷亦咬着站了起來。兩人都是各州數一數二武藝不凡之人,若是認真合力趁趙紅藥吃痛補她幾下,她立刻就完了。
然而,萬萬沒想到。
看到衛留夷重新起身,那傅朱贏突然間竟變得不再認真起來。
“烏恒侯,久仰。我乃望舒舊友。”他垂下長睫,一邊佯攻趙紅藥,一邊開口聊起了天,“哦,望舒他是我訂過婚的心上人,如今人在洛州軍中。”
“數年前,我受傷落難,是他好心搭救,我便答應以身相許。”
趙紅藥:“……”
趙紅藥:“…………”
她在那一瞬間,真的一口氣險些沒提上來。
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已經被砍死了,彌留之際,正在走馬燈好姐妹的荒謬話本。
衛留夷畢竟失了不少血,動作已沒有之前利落。他雖心裏感謝援軍千鈞一發救他性命,在當下場景卻也實在無法明白為何此人突然跟他回憶起與心上人的戀愛故事。
“只可惜,後來我不知珍惜,惹他傷了心。當年一別,午夜夢回之時,總能看到他一個人落寞難過的笑意,和他趁我睡着時偷偷說的那些喜歡我的話。”
“我找了他好些年。本想着人海茫茫,已尋他無望,卻沒想到還是被我找到了。”
“只可惜,找到他時,他身邊已有了別的男人。”
寥寥幾句,此人的遭遇竟和他有那般相似。衛留夷忍不住一邊禦敵,一邊分了心。
“我本想着放手算了。男兒志在四方,有些緣分既是斷了,也不必強求。何況這世上比他俊朗比他溫柔的男子多得是,我随便再找一個,也能比他好、氣死他。”
“更不要說,當年山盟海誓、情真意切,他卻轉眼就尋了別人。說好聽了是灑脫,說難聽了就是沒心沒肺,倒也不多麽值得留戀。”
衛留夷:“若是……可若你真已将他放下,就不會在此情此景下,滿心滿口裏都是他。”
傅朱贏:“……”
“你心裏根本還是忘不掉他。”
傅朱贏默默面目猙獰。
心裏冷笑一聲,這烏恒侯是什麽冥頑不靈的蠢貨,沒本事又死腦筋,望舒竟還舍不得他死。
幹脆就說遲來一步,沒有救到算了。
這麽想着,傅朱贏險些幹脆用長劍直接一刀從後穿透衛留夷,是幾近捏碎了劍柄,才按下胸膛起伏中翻湧的沖動。
不,不行。不然,他此番豈不是“為他而死”?
那以後逢年祭日,望舒是不是還要懷念他一番?
既不能殺,傅朱贏總覺得心中惡意無處發洩,幹脆手中長刺寒光一閃,就沖趙紅藥面門而去。
不殺他先殺你,先祭個刀以解心頭恨!
趙紅藥猝不及防。
“啊——!”
那長刺紮進血肉裏,一片猩紅如雨。
卻不是刺進趙紅藥的臉。傅朱贏愣愣看着長刺刺入自己胸口,不敢置信地擡起眼來,只見眼前不知何時無聲無息來了一個男人。
銀發覆面,看不清模樣,只能看到下半張臉三瓣嘴的兔繪。
他力量極強,竟能将傅朱贏的殺招生生摁回身上。随即,長戟的黃金紋龍身反射着日光,周遭好幾個随州精英一擁而上,都被那兔臉男子一通橫掃飛出十幾米外。
燕止:“紅藥,沒事嗎?”
趙紅藥劫後餘生,喉嚨發抖說不出話。
若換做平時,她肯定要開罵了。老娘比你能打,老娘的事不需你操心,然而這一刻,她卻清楚地感覺到包裹全身的,是一種劫後餘生的安全感——
他來了。
唯有這個人,與他身邊周身肅穆的於菟營,是整個西涼的軍心所在。能夠瞬間燃起全軍士氣,定海神針一般定住軍心。
……
随後,西涼於菟營橫掃戰場,壓倒性的勢不可擋。
傅朱贏縱率領的是随州數一數二的骁騎精銳,也從未真的見識過西涼那橫沖直撞、以勢壓人的打法。感覺就仿佛是親眼看着飛蝗過境、寸草不生,荒謬而不真實。
山谷死戰,竟像西涼軍單方面屠殺。
而那西涼王也竟要他與衛留夷兩人一起,才能勉強招架。
“繼續說啊,我還想聽,”金色長戟抵着長劍與立刺,西涼王三瓣兔嘴動了動,“适才那些……争風吃醋的有趣的故事,如何不接着說了?”
傅朱贏的手腕顫抖,暗暗咬牙。
他與烏恒侯已是拼盡全力,僅能同他戰平!而此人卻還這般游刃有餘,究竟是什麽恐怖貨色?
不久,傅朱贏也負了傷。
兩個人再度被西涼王的長戟打出,撞在岩壁上吐了血。傅朱贏覺得手臂碎了,全身疼痛難忍,大口呼吸着用完好的那只手重新握住染血的利刃,而衛留夷那邊,分明已是強弩之末、搖搖晃晃。
傅朱贏:“……走。”
走,前面還有狹窄隘口,還能且戰且退。再往前還有他池州守軍!他們勝不了,但是西涼王要殺他們也沒那麽容易!
趙紅藥:“盡管逃,看你們能逃到哪去?燕止,咱們追!”
卻被一把拉住狼頭。
燕止:“不對。”
那一聲不對,把趙紅藥弄了個毛骨悚然,下意識就以為他們又中了月華城主什麽巨大的圈套,在劫難逃。
燕止卻只是道:“不對,走。掉頭,還是全軍去秀城。”
趙紅藥咬了咬牙,欲言又止。
燕止明白她的意思。
都已經打成這樣,也許再追幾裏、十幾裏,就能收下烏恒侯與傅朱贏的人頭。
但是從一開始,這就不是他們的目的。
若不是為了救趙紅藥,他本不該來此。那麽既然救到了人,就該立刻撤馬而走。
哪成想真的入了局,他自己竟也被這一個州侯一個随州強将的香餌迷了眼,只顧跟他們打了一路,險些忘了正事。
月華城主為何不讓別人,而讓烏恒侯扮作他?
他要的就是敵軍的貪。
哪怕發覺此人不是他,但貪烏恒侯的一條命,也不舍得走。
這就為秀城、為月華城主自己、為他真正想要保護之人争取到了寶貴時間。
他竟險些上了這個套!
……
秀城。
今夜大好東北風。
城外順風的高山上燃起大火,濃煙滾滾正好都去往城裏。
西涼見鹿将軍師遠廖看着眼前熊熊燃燒的山林,眼中全是跳動的興奮火光。
他至今猶記,那日他只遲了半個時辰,就被洛州軍先占了先機。之後無論如何城下叫罵,都勾不出人來。更可氣的是防守還異常森嚴,他這幾天廢了好大勁才終于弄進去幾個內應。
他知道,西涼王這次來,要對付的只有月華城主。
而他則是要奪回城池、一雪前恥,各自建功立業、互不相幹!
“着火啦,快救火!”
火勢一起,城中內應便紛紛喊叫:“呀啊——不止城內燒起來,外面的山上也燒起來了,濃煙好大,快開城門讓我們取水救火!”
“快開城門讓我們出去,想讓我們平民百姓嗆死在城裏嗎?”
城牆之上,士兵急報:“阿鈴将軍,城內多處燒起來了!”
“南門西門都有大量百姓,怎麽辦,守城軍官守不住了!”
“将軍,西涼軍在城外有埋伏,趁着開城要打進來了!”
李鈎鈴那一刻是冷靜的。她按捺住跳動不已的心髒,問了自己一個問題,你,你能做到嗎?
“将軍,西門破了!”
“怎麽辦,叛軍已經進城了!”
李鈎鈴:“按這些日子操練的戰法,巷戰死守,且戰且退,兩邊城門守軍在中點彙合!”
城外火光大盛,把黑夜照得仿佛黃昏一般。
李鈎鈴想起一年前恒城的火光。那時,只是因為身後多了一個人,她就無比安心。
而眼下只能全靠自己了。
……
黑夜秀城,人心惶惶。
西涼見鹿軍從兩門入城,在城內大肆作亂,守軍邊戰邊退。黑夜之中,城內、城外,各種令人不安的嘈雜之聲。
“李将軍,小心身後!”
長槍一凜,與狼牙短刀相接。男子臉上彩繪亂七八糟,但通過他咧開嘴露出的虎牙,李鈎鈴馬上認出她曾在恒城只夜見過他——
初次見面,亦是火光紛飛,“你就是西涼王燕止?”
男子笑出尖尖牙,搖頭:“不,我只是一個無名小卒而已。”
然而,所謂的無名小卒,其實是西涼四大将軍之中的見鹿将軍師遠廖。上次見面時,兩人打了個平手,但李鈎鈴永遠記得此人撤離時讓人惱火的屁話。
“算啦,我西涼爺們不想打女的,放過你了。”
“長那麽漂亮早點嫁人才是正道,成天打打殺殺當心沒人要!”
如今,時隔一年不到,再度兵刃相接,這師遠廖竟好像全然不記得她了。縱然如此,依舊油嘴滑舌:“哇,沒想到秀城守将居然是女的,還長得那麽千嬌百媚。”
“喂,喂,剛說你美,怎麽比紅藥還兇!啧啧,原來中原也有那麽潑辣的小毒婦。”
媽的!!!
大夏女将本就不多,他見過卻根本不記得她!這說明了什麽?說明了她作為一介将領從不曾被此人放在眼裏過。可惡,明明她武功還略微在他之上,更加上次還打得他滿地跑,這西涼混子憑什麽竟敢不記得她?
身後沈策的聲音響起:“阿鈴!後撤,守不住了!”
這其實是他們之間的一句暗號。
好歹也有五萬守軍,不至于這麽快就守不住。沈策是在提醒她,要按照計劃趕緊走了。
這是月華城主給他們留下的計策。
離開秀城之前,慕廣寒找過李鈎鈴,說阿鈴,我們将士不多、城防不堅,你覺得優勢究竟在哪?
“熟悉地形,只有這一條。”
如此,他才特意将錢奎的副将沈策留給她,此人過目不忘,畫圖筆記都是一把好手。一旦秀城被西涼大軍進攻,計劃便是舍出秀城,把追兵引到附近山脈之中的阻地。
然後,伏兵盡數誅之。
道理李鈎鈴都懂。
怎奈師遠廖還在那裏喋喋不休,直到被她長槍勾了前胸,勾得衣衫破裂一大道血痕,才終于住了嘴。
弄死你!
李鈎鈴長槍又往下挑,去挑他的褲子。
誰他媽,沒人娶沒人娶,誰要你娶了?也不照照鏡子看看自己那副尊榮,配嗎,真是臉大!
“沒人娶”這句話,李鈎鈴從小聽到大。小時候郢都有小型土狼進城咬雞,別的孩子都怕得要死,唯有她五六歲各種活捉不說,土狼王還被她用自制彈弓弄瞎一只眼。
那個時候就有人搖頭嘆氣:“雖是高門大戶,可如此潑辣,将來有誰敢娶這李府嫡女。”
李鈎鈴覺得離譜。
怎麽不說整個烏恒根本也沒一個人能高攀得起啊?整個烏恒除了侯府,門第最高的就是她們李府了,除了衛留夷她嫁誰都是下嫁!
今日就剝光這西涼混混,讓他裸奔給全城人看!看他還敢嘴碎!
……
城外,埋伏在山谷小路上方的随州軍文隽,看着城中的火光,在想一個問題。
“城內守軍怎麽還不來?”
李鈎鈴在城內關門打狗,也在想同一個問題。雖然計劃是撤出城內,去小路伏擊,但這群西涼兵根本沒有想象中強。她甚至覺得,按照她這幾日訓練守城士兵的巷戰之法,都可以在城裏幹掉他們。
而被追得滿城跑的師遠廖,此刻心裏也只有一個想法。
這小姑娘,怎麽比紅藥還能打?
很快,西涼見鹿軍竟被守城洛州軍邊戰邊退的城內巷戰打法反而包圍,師遠廖的衣服也只剩圍在胯上的布條。
師遠廖只覺大事不妙:“哈哈,姑娘,開個玩笑……倒不至于此。”
卻就在此刻,城門發出騷亂之聲。
有人大喊:“李将軍,大事不好,西涼援軍來了!”
……
師遠廖的模樣很是狼狽,也就他臉皮厚,還能笑得出來。
趙紅藥不屑白了他一眼:“沒眼看的東西。”
而燕止,則不知道該說什麽。
師遠廖但凡能打得像話一些,讓對方依照計劃邊戰邊退撤到城外,只怕此刻的情形已是落入陷阱全軍覆沒,而他就算援軍去救,想必也要損失不少。
可結果卻是師遠廖打得太差。
帶了那麽多西涼精英,卻在城裏被烏恒李鈎鈴訓練有素的普通洛州軍壓着打。卻因此歪打正着,遠離了陷阱!
一時竟不知是該誇獎他,還是該鄙夷他。
秀城不遠處。
一處絕佳完好的天險之地,慕廣寒從山頭看向城內,狠狠咬了咬牙。
時運不齊。
本來弄了這絕佳的伏兵之地,誰承想阿鈴卻并沒有能将敵軍及時引出城,更糟糕的是,燕王也沒有中計被衛留夷那邊拖住,回來得比他想象中早太多了!
可惜了他好不容易做的天羅地網“燕子籠”,白費了。
為今之計,他只能硬着頭皮随機應變。
“錢将軍,丹樨,咱們帶文隽軍火速回城,只怕……要有一場苦戰要打了。”
……
慕廣寒很怕趕不及。
分兵,惑敵。他想了多種可能。燕止最好被衛留夷誘過去,加上傅朱贏一通好好拖延他,最好幹掉他。如若不成,秀城這邊也有天羅地網,只要李鈎鈴能将他誘出城中。
可誰知,他竟都不上當。
這個燕止,真的是每次見面,他都變得比之前更加精明。
如今,阿鈴被他悶在城裏打了,衛留夷那邊還不知道怎麽樣。真是頭疼。
燕止在城中,一樣頭疼。
雖然他已在城中堵死了洛州守軍,但總隐隐覺得,哪裏不對。
他已大概猜到,秀城的天羅地網大都在城外。于是他死守城內,難道月華城主就這樣無計可施了?他甚至已做好了準備,月華城主不管城中百姓也不顧五萬守軍和李鈎鈴,全不要了,直接封城放火燒。
但也沒有發生。
奇怪,明明他每次都燒他的。
隐隐的不安中,西涼軍前進未停。燕止一邊打一邊想,月華城主也有技窮之時?
慕廣寒到秀城時,李鈎鈴的長槍已被折斷。
她的頭發散着,懷裏抱着剛為她擋了一擊血流如注的沈策,整個人墜入絕境之中。
……她犯了天大的錯誤。
竟以為能夠在城中破敵,而未依照計劃且戰且退将敵軍引入埋伏。其實西涼援軍一到,她就警鈴大作想要補救,可誰知西涼王於菟營那麽快,在她就要達到城門之前生生将她堵住,讓她大軍困在城中!
在城內……只能兩軍硬碰硬。
可洛州在沒有設伏的情況下,是不可能打得過西涼軍的。
都是她的錯。
她今晚大概要死在這裏了。
她不怕,可全部計劃卻在她這一環出了問題,全盤皆輸可要如何是好?
“阿鈴,躲好!”
忽然,耳邊響起熟悉的人聲。李鈎鈴下意識拽着沈策側身窩在身旁斷壁殘垣之下,随即箭雨從城牆四面八方而落。
李鈎鈴眼眶模糊,她萬沒想到月華城主、錢奎将軍、俘虜軍戰将文隽他們,都回城來救她。
可是,怎麽救?
她想不到辦法。
幾輪箭雨,西涼於菟營訓練有素,只顧躲閃并無人驚慌。
反而西涼王擡眼,不僅毫無懼色,白發掩映的兔子花臉還對着月華城主露齒而笑,一躍而起飛上城牆。
嗨,好久不見。
半輪明月下,長戟對劍,擦出一道火光。
燕止挑眉,鬥了這麽多年,這其實還是二人第一次離得這麽近、正面地兵戈交手。萬萬沒想到月華城主竟也功夫不俗,竟能穩穩地接他幾招,毫不顯弱。
只可惜,離得那麽近,還是看不清對方樣貌。
一個全臉面具加繃帶,一個銀發覆面花兔臉。
啪、啪,幾招見招拆招。
人人都說月華城主醜。
醜且舔狗。
夜色之下,火光微明,燕止只能看清面具之下,那人皮膚的顏色确實疤痕遍布青一塊紫一塊,他雖不信那些話本上寫的一堆狗血故事,但……可想而知。
慕廣寒每次看見燕止,都是一副白發淩亂很邋遢的模樣。
今日也還是那樣,下半張臉還是畫了兔子的三瓣嘴,依舊遮着眼睛。據他所知,長毛狗才像這樣遮着眼睛。
而且,即便畫臉,也常有人傳那虎贲将軍趙紅藥卸了妝之後是個大美女。亦有人說師遠廖本人也是個不錯的爽朗帥哥。
就從沒聽人說過西涼王好看,只說他能吓得小兒止啼。
綜上所述,可想而知。
……
楚丹樨、錢奎雙雙趕來。
長戟與劍交錯,楚丹樨手中一陣酸麻,吃了一驚。“我來!”錢奎随即猛沖上去——他長這麽大,還從無遇過敵手,他近兩米半高、兩百多斤,雙手重錘。
可西涼王竟只是退了幾步,并沒有被他一擊打飛下城牆去?
這還是人嗎?
……
長夜無明,兩軍城內混戰。
夜色,鮮血,疲累。
燕止也有些累了,長戟和盔甲上都沾染了血色。而眼前慕廣寒、楚丹樨、錢奎身上的傷,都比他還重。
趙紅藥和師遠廖也沒好到哪裏去,全部氣喘籲籲。
城中守軍疲于奔命,西涼精銳也沒有好到哪裏去,這是他們人生中打得難得疲累冗長的一場仗。
巷戰,在這滿是磚石廢墟的城裏,漫長無比、拖死人的巷戰。
西涼始終占據着優勢。
如今已将洛州部全數圍困在城中一角,最遲天明,此城必下。而燕止、趙紅藥與師遠廖,也已将月華城主等人困在死巷之中。
活捉只是時間問題。
其實,之前箭雨時,燕止就知道月華城主大概已被逼入絕境。可秀城孤城,他又做不到棄之不顧。
也只能明知沒有勝算,也咬牙在此與之磋磨。
并非他籌謀不精,只是時運如此。
這大概就是英雄末路。
慕廣寒之前被燕止的戟狠狠刮了一刀,傷在胸口,有些呼吸困難。想說句話都要咳出血來。
要是可以,他也不想在此生耗。
可一般人誰能想到,一個被他關城門燒過好幾次的男人,為何還能如此無所畏懼。完全不知道什麽叫“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還敢進他的城,還窩在裏頭死活誘不出來!
要他怎麽打?
各種辦法都用了,他死活不上當,怎麽打???
幾個時辰很快過去。
東方的天空出現了一縷微明。
燕止:“紅藥、遠廖,打起精神不玩了。”
西涼再次發起總攻。
錢奎大喝着重錘應戰,震耳欲聾的巨響。楚丹樨長劍揮舞,招招致命。慕廣寒的劍也是月華城寶物,卻沒想到打在燕止戟身竟然一折兩半,随即西涼王高舉長戟——
他在貫穿月華城主的身體時,特意偏了幾寸。
剛勸過了,月華城主不降。
此刻不降,那就抓回去慢慢磨。他不會讓他死。
耳邊,是楚丹樨扭曲的聲音:“主人——!”
萬沒想到,月華城主被貫穿後,竟狠狠一把抓住燕王的戟。面具下一雙明眸死不服輸地望過去,咳出鮮血的嘴角亦勾起笑意。
他下了此人的武器,錢奎、丹樨,上啊!
錢奎:“哇啊啊啊啊!你去死!”
楚丹樨更是咬牙切齒,長劍狠狠刺中燕止肩頭。
西涼王受了兩擊,亦咳了口血,随即卻借插入月華城主身體的那把戟一躍而起,飛身奪了旁邊一屍身佩劍,反手就擊飛了錢奎手中重錘。
更多的血從慕廣寒口中咳出。
他就這麽和着一口腥膩,咬牙看着西涼王手裏拿着一把碎了一半的普通佩劍,繼續神擋殺神。
怪不得……
說他能吓哭小孩。
這着實,令人恐懼。
慕廣寒呼吸困難,眼前發黑。但他知道必須起來。
西涼王此刻,正一步步向他走來。
“你別……碰他……”
楚丹樨一身黑衣早被血水浸透,依舊死撐着橫刀擋在慕廣寒身前。他的劍碎了一半,那是主人特意買給他的,他絕饒不了這個人。
錢奎亦爬了起來。他皮糙肉厚,他就不信!
但其實,兩人皆已搖搖欲墜。
趙紅藥也已經站不穩了,她在燕止身後,模模糊糊伸出手指,西涼王只要“啪”——一個,再“啪”,另一個。
就結束,月華城主就逮住了。
馬上,就要贏了。
然而,偏偏就差幾步,燕止忽然停下。
他愣了片刻神。
那種感覺又來了,那種被月華城主玩弄于股掌之中,追着到處砍……從來,從來沒有別人敢這樣對他,的那種感覺。
但此刻,不可能。
西涼軍已然大獲全勝。
除非。
除非月華城主用這麽笨、這麽要命的辦法跟他耗了一夜……
依舊僅僅,是為了拖延時間。
……
“燕王,燕王!不好了,大世子那邊出事了!”
東方既白。
燕止打了一夜,整個人也不是太好。
這個戰報來到,他在那一刻,甚至沒能反應過來“大世子”是誰。
随即,他看到月華城主在笑。
他笑的确實不怎麽好看。熹微晨光之下,只能看到面具之下疤痕更加猙獰,還混着許多血污,不像樣子。
哦……
西涼王伸出手,揉了揉眉心。
他也想笑,結果沒笑出來,兔臉底下一直沒什麽表情的臉上,終于露出了後悔剛才沒幹掉月華城主的眼神。
慕廣寒看見了,他忍不住笑得更得意。
他迄今為止所做的一切。
唯一的目的,只有一個——雁弘帶來那二十萬大軍,無論如何,絕不能落在西涼王手裏。
其他,無論發生什麽。
失掉城池也好、折損将領也罷,只要那二十萬大軍不到燕止手中,他們就尚有翻身的一線餘地。
但那二十萬大軍已經在府清了,觸手可及。
大世子不找到天玺,也不會那麽輕易回去。
要怎麽才能讓它不落入燕止之手呢?
一天不把這個巨大的隐患解決,哪怕其他計謀再深,“燕子籠”再好,哪怕殺得敵軍只剩西涼王一個人。真有必要時,他也随時可以去取。
縱然兄弟失和,哪怕只帶走三萬人、五萬人,他随時可以卷土重來。
除非。
那支軍隊,全部都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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