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慕廣寒很是無奈。
人生在世,別人都是“得意風光時頂峰與前任相見”,唯他時運不齊,去見前夫前不幸又遇着一個月圓之夜,一如既往地又毀容了。
唉。
好在這麽些年,各種破事已習慣。
心态穩如狗。醜又如何,難道還能被再甩一次麽?
話雖如此。
明眼人都能看出,此趟南越之行,月華城主準備的排場分明異常華麗——
除了貼身帶護衛楚丹樨之外,還精挑細選了數十餘名武藝外表皆出挑的美人侍衛。更是要求洛州第一美男邵霄淩與萬人迷大都督洛南栀雙雙随他一起去、陪于左右。
此種德行做派,同《月華城主風流史》裏寫的一模一樣。
但洛州百姓對此并不在乎:“城主既會治理、又會打仗、還不貪財、事事處處為民生着想,唯獨就好點兒色,又怎麽了?”
“就是,又沒欺男霸女。何況這一天天的,民間多少人想方設法、鉚足了勁,就指望着能把好看的兒女往月華城主身邊送來着,還巴不得他能欺男霸女!”
“別的不說,這萬一被看上了,跟在月華城主身邊這大好前途誰不羨慕?若我年輕個幾十歲……”
慕廣寒:“……”
他可真是謝謝這幫人了啊!
不隊伍整裝待發。
毛色烏棕的成排高頭駿馬、寬敞華麗的馬車車隊、俊朗森嚴的白衣侍衛。排場很大,很給洛州掙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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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霄淩親自檢閱了一圈,甚是滿意。本來都要回去吃飯了,卻忽又靈光乍現,轉回來:
“懂了懂了,我懂了!”
“阿寒你就放心吧。到時我和南栀必支棱起來,替你好好撐場!”
“……”
“你看你,有什麽可不好意思的?回頭見着你那些王八蛋故人,是想我跟南栀給你表演左擁右抱親密無間,還是争風吃醋雞飛狗跳吧?總之,到時必給他們好好瞧瞧!咱們阿寒不僅早有新歡,新歡還多、品貌還好、好不逍遙!”
慕廣寒:“……”
怪他。
真·怪他自己。
都說不在乎了,還暗地裏一番偷偷操作。
目的明顯得連平常傻乎乎的邵霄淩都心領神會了。實在丢人。
邵霄淩不僅懂,還開始教壞洛南栀:“到時見着衛留夷,你就挽阿寒左邊手臂,我挽右邊,明白?”
“你別只學動作啊,眼神也要跟上!”
“南栀~你自然一點行不行,試着更飽含深情一些?”
“罷了罷了,你一向不開竅、自是不懂。我教你一個口訣吧,你每次挽着阿寒時啊,都心裏默念,你是個滴米未進餓了整整三天的人,而阿寒他是一盤上好的……山菇燴肥鴨。”
慕·山菇燴肥鴨:“……”
微風拂動,小角鈴輕響。
庭院色彩斑斓,正是秋好時節。
就見傻乎乎少主各種吵吵鬧鬧教木呆呆的洛南栀,後者努力配合,仍舊被他各種嫌棄,只能垂眸微微笑。
兩人一淺一深、一動一靜,日月靜好。
哎。
只要不去細想,就不虐。
……
車辚辚,馬蕭蕭。
車隊上路,一路遍地紅楓。
邵霄淩閑不住,騎着馬在外頭晃悠,折到漂亮楓葉枝往馬車裏丢。
洛南栀則習慣性發呆,有時拿着楓葉一看就看半天。
慕廣寒則在飽賞景色後,安安靜靜坐在車裏飲茶看書。
拒不出兵的借口,已想好了。
雖然尚需南越王的配合,但應該問題不大。
人與人之間,畢竟存在很大差異。
比如他的那些個前任們——有的不願意跟他在一起卻還想要貪圖他的好,有的口口聲聲喜歡他但事事以別人為重。
但有的人,雖是始亂終棄,到底有所反省。
雖然不肯親親抱抱他了,但總體對他算是不錯、差不多有求必應。後來也一直護着他。
由此可見。
曾經付出的感情,也并不一定全是浪費!
月華城主又低頭看了一會兒書,擡眼,只見洛南栀舉着楓葉好像正在對着他發呆。他沒在意,低頭又看了一會兒書,擡眼又對上。
“怎麽了?”
洛南栀垂眸:“阿寒,前幾日霄淩他……在你門口口無遮攔的那些話,你別要當真。”
“我已好好地說教了他。”
“……”
慕廣寒:“那事啊,我都忘了。”
那幾日,他重病難受,閉門不出、也不準任何人探望。
誰成想邵霄淩不依不饒,任性闖門,還差點與楚丹樨打起來。總之二世祖很是委屈,在外面各種嚷嚷:“阿寒你這是做什麽,你這分明是拿我當外人!”
這話慕廣寒未曾介意。
洛南栀卻要解釋:“霄淩他,從小備受寵愛,因而有許多事情不甚懂得。”
“若他自己病了,一定是巴不得……衆星捧月、所有人都去探望他、陪在他身邊。”
“記得小時候有一次,他吃多了東西胃疼,鬧着讓我們所有人輪番給他揉着、暖着。十幾歲時墜馬受傷,也是吵着所有人都不準睡,他疼時就要哄他,他哭時就要講笑話逗他。”
時至今日,洛州少主都自然而然地以為,一個人病了,是肯定想要很多人圍着陪着寵着的。
而不會想到這世上還有另外一些人,習慣了倔強,又不願讓人看到其凄慘的模樣。更擔心自己病了、醜了被人嫌棄。
哎。
慕廣寒搖搖頭,重新斟了一壺茶。
洛南栀:“還有……”
他垂眸:“阿寒你身子不好的這幾天,都是那位楚侍衛在忙裏忙外、盡心照顧。我看他待你很是珍惜、上心。”
洛南栀欲言又止,停了片刻。
“許是我多管閑事了,可,阿寒既然心裏一直想要有人真心以待、長長久久,又何不……試着憐取眼前人?”
“許是他沉默寡言了些,但你多教導,或許……”
“……”
慕廣寒放下書,嘆氣。
前塵種種,十分複雜,他無法一一同洛南栀解釋,只能甩出渣男臉:“我只是以前年輕不懂事,才在乎那些。”
“如今卻只想早日天下一統。”
“也非是心系天下百姓民生,想什麽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萬世開太平。不過是一己私欲,想要建功立業、萬人之上罷了。”
“到時再廣納後宮,也不遲。”
“收盡天下美色,管他真心假意,不聽話就砍了。誰還能抗旨不成?”
洛南栀望着他。
半晌,搖搖頭,擡起袖,栀香盈滿,無奈摸了摸他的頭:“騙子。”
慕廣寒:“~~~~”
……
荀青尾以前說過,唯有不曾被脈脈溫情滋潤過的人,才會在日複一日的失望彷徨中學會自我欺騙,以權利、地位、財富等等,來填補沒有愛的空虛。
慕廣寒捉下洛南栀摸他的手。
沒了感情的人,皮膚的觸感是有些涼。
讓他想起曾經短暫碰觸過的,滾燙的,野蠻的,讓人戰栗的……
人間秋景、臂彎溫度,怎能不好。
他也想午夜夢回時,懷裏抱着溫暖的東西。
然而經驗卻一次次告訴他,溫柔易碎。唯有能結結實實抓到手的權利、地位、財富……這些“冷冰冰的替代品”,比什麽都靠得住。
抱着又冷又尖利的東西入睡,才能在随時而至的厮殺中,用它狠狠還擊。
唉。
世道如此,他能怎麽辦?
忽然,簾子“啪”被掀開。
邵霄淩探頭進來:“我就說!想來想去,阿寒也不至于為了氣那個衛留夷弄這麽大排場。”
“原來你還跟南越王顧蘇枋有過一段???”
“該不會……六年前陌阡王府別院的那個‘南越王金屋藏嬌的摯愛’,就是你吧?”
“等等,真、真是你?我那時還跟南栀打賭,差點就趁着夜色翻牆去偷看你長啥樣來着!”
“你說當年我倆要是一鼓作氣翻牆進去,咱們是不是早該認識了?”
慕廣寒:“……”
……
月華城主跟南越王“有一腿”這事,無論哪個版本的《月華城主風流史》都寫了。
也就邵霄淩這種人,才會聽了無數次的書,還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
當然,他印象不深,也是因為書上這一段确實短。
大致寫了一個他暗戀南越王,在人家那裏賴了大半年,但始終高攀不上、未能追到的故事。
“但其實……”
“他當年在陌阡城,給我種了一整個花園。”
“我喜歡吃陌阡湖裏的胖黃花魚,他一年內學會了一百多種胖黃花魚的做法。”
“屍山血海千軍萬馬,都肯來救我。”
“還成過親、拜過堂,他還帶我見過祖先。”
“……”
實在太有意思了。
邵霄淩每聽一句,就瞳孔地震一下的傻樣。
“後來雖然分開,但他仍在陌阡城裏,給我留了一間爬滿楓藤的小院。也會在我南下路過時特意派船送我,打仗時送糧送武器支援。”
邵霄淩:“……”
他因一向懶而逍遙,很少跟父兄去陌阡城議事。上一次見顧蘇枋大概就是六年前那回了,印象中,那人俊美沉穩、氣質不凡。
至少也比衛留夷不知道好到哪裏去了,尚算配得上阿寒。
“你們……既互相還有牽挂,或許還有可能破鏡重圓?”
慕廣寒搖頭。
“圓不了。他當年遇着些事,摔了頭,山盟海誓都忘了。”
“啊???”
慕廣寒:“亂世之中,刀劍無眼,摔了也正常吧。”
說罷,默默看了洛南栀一眼。
洛南栀登時有點慌,趕緊低頭小口啃起茶了餅。十分不符合他一向清冷高雅的模樣。
慕廣寒輕咳一聲,不該欺負老實人。
邵霄淩:“但,若是被敲壞了頭而忘了,那似乎也……不全是他的錯?”
慕廣寒:“确實不是他的錯,不怪他。”
“怪我自己命不好。”
……
洛州安沐到南越王都陌阡,四天行程。
前兩天無事發生。
到了第三天,卻從一大清早就開始蘿蔔開會。
一行人先是路遇了從東澤回來的拓跋星雨與錢奎。兩人并未受傷,但拓跋星雨的臉色明顯憔悴:“城主,我、我的族人們,他們……”
“不見了?”
東澤拓跋部不過千人小族,外面極少往來,一直隐居在東澤人跡罕至的密林深處。那入族之路百轉千回、很是難走,慕廣寒即便被大司祭帶着去過一次,自己也絕不可能再找得回去。
錢奎:“族中房屋、陳設井井有條,不像是經過什麽騷亂禍事,可偏偏人不見了。我和星雨在村裏整整等了三日,也不見任何人回來。”
拓跋星雨:“從前,從未發生過這種事。”
“我是族中嫡系血脈,長老他們就算如何生我的氣,也絕不可能一聲不吭就突然遷居。哪怕臨時出了什麽事,也一定會給我留句話才是!”
此事蹊跷。
但慕廣寒一時也想不到什麽解決途徑,只能先安撫寬慰了拓跋星雨一番,并承諾派人幫他多方尋找。
這邊正說着,路的盡頭,又出現了烏恒侯與寧皖侯的車隊。
南越一共四州。
儀州、烏恒、洛州、寧皖。
但儀州自打前州侯櫻祖叛出南越後,已不再有“儀州侯”。這次接到诏書去王都陌阡城的,就只有衛留夷、邵霄淩、和這位寧皖侯。
洛州與寧皖的關系一直不好。
之前洛州遭難,寧皖全程沒少落井下石、搶占邊陲城池。而前一陣子這些城池又在洛州之戰中被盡數奪回,寧皖占的便宜全被迫吐了出來,自然兩邊互看都不快活。
寧皖侯是個四十多歲的男人。
雖尚有幾分年輕時生的不錯的影子,可畢竟年紀大了、人也胖了些,一副肥膩油滑狀,眼神分明滴溜溜心術不正。
如今三方碰見。
寧皖侯皮笑肉不笑,酸溜溜地恭喜了洛州幾個月前的大勝,随即話鋒一轉:“但不得不說,小洛州侯做事還是稚嫩了些,頗不得你父待人厚道的遺風啊!”
“比如此次,你北上占了大半個儀州,其中大有烏恒侯在此中送兵送糧之攻,可你卻到頭來,甚至不給人家分一杯羹?”
“也就是烏恒侯脾氣好、不同你計較罷了。”
“是吧小衛,寧伯伯說得可有道理?”
“……”
邵霄淩從不慣着這種人:“寧伯伯,您老在這陰陽怪氣什麽呢?怎不提你們寧皖前面趁人之危、偷我洛州城池,而就知道張口挑撥離間?”
寧皖侯:“你!”
另一邊,衛留夷不理不睬,更把寧皖侯氣得不行。
但其實,烏恒侯還不是故意晾着他,只是自顧自地在出神。
邵霄淩循着他的視線看過去,盛秋中午日頭,正灑在馬車中慕廣寒一身清雅的洛州暗紋織金衣上。
他今日的衣飾是邵霄淩精挑細選、頭發是洛南栀幫着梳的,垂着眸,乍一看當然很是精致好看。
沒有戴面具。
邵霄淩以前也覺得,他該多少遮一遮,如今卻覺得,阿寒這樣硬氣起來反而更好。
不在乎,總好過看他以前生病時還要拿被子遮着臉,用顫抖的聲音說“不要看”。
氣質沉穩、坦然從容,就夠了。
醜又如何?誰敢嫌棄讓他滾,有人想看還不配看呢。
更可喜的是,慕廣寒身邊的洛南栀似乎注意到了衛留夷投來的目光,沉吟了片刻,開始上道。
只見他目光如水,非常自然地勾住了月華城主的手臂。抱上去後,又覺得不夠,幹脆一把将人帶入懷中。
就這麽從後貼着,下巴抵在肩上,擡眼瞧着衛留夷。
邵霄淩:不愧是多日特意訓練過的成果,做得好!
瞧那衛留夷那一副瞬間僵硬、臉色發青的模樣,真是揚眉吐氣。
他知道,從小到大,衛留夷都心裏瞧不上他。但瞧不上他,還敢瞧不起南栀麽?
嘿。
正得意着,卻忽然聽見玉杯落地而碎、乒乒乓乓的聲音。
聲音從寧皖侯車上傳來。
此人本就脾氣暴虐,加之這段時日寧皖被洛州壓制、又在西涼那處損兵折将、秋季糧食還欠收,更被天子诏書逼着還要出兵,心情本就一直不好。
如今又遇上洛州侯、烏恒侯兩個無知小輩,對他沒有半分恭敬尊重,更是氣不打一出來。
于是,貼身伺候的倒黴下人就成了出氣筒,被他當心口狠狠一腳踹下車來。
“媽的,賤人,笨手笨腳!”
那倒黴鬼看打扮,應該是寧皖侯的男寵。一身豔麗媚俗的紅衣,瘦若無骨、皮膚雪白。像一只折了翼的紅色蝴蝶從馬車上飄落下來,滾在地上沾染了一地塵土,無聲無息。
那寧皖侯竟還不解氣,從車上追下來,對着地上的男寵,又狠狠幾腳當胸踹下去。
男寵無力反抗,吐了血。
都這樣了,寧皖侯竟還不罷手,要将那人往死裏踢。
邵霄淩皺眉:“寧伯伯,得饒人處且饒人啊?”
寧皖侯冷笑:“我家法教訓下人,用不着洛州侯來操心!”
話音一落,周遭寧皖護衛也紛紛作勢拔出劍來。
邵霄淩:“……”
他回頭看了一眼慕廣寒與洛南栀。
慕廣寒則與洛南栀對視一下,無奈,緩緩擡起手來。
有些事,他本是打算講點禮貌,到了南越王府知會顧蘇枋一聲後,再下手的。
但,唉。
早做晚做都一樣,也沒什麽必然的區別。
随便吧。
……
一切發生得很快。
快到寧皖侯和衛留夷雙雙被綁,都難以理解……究竟發生了什麽?
是,适才氣氛是劍拔弩張不太友好。
但寧皖護衛拔刀,不過是耍橫吓唬一下多管閑事的洛州侯而已,并不曾想真的動手。
他以為大家都是心照不宣,裝裝樣子而已。結果這、這洛州的毛頭小子,竟真就把他給綁了呢?!
成何體統?!
大家都是南越麾下“天子忠臣”,是同僚,同路去王都開會。天下雖亂,但南越不亂——結果洛州侯竟半路突然發難,綁劫隔壁州侯,這、這是想造反嗎?
而且,怎麽還連烏恒侯都綁了?
烏恒不是洛州的盟友嗎?
寧皖侯狐疑地看向衛留夷,卻只見那俊朗青年垂着眸,悶不吭聲地發着愣。
不禁想起剛才……好像正是那醜八怪月華城主親手打掉他的劍、将他綁了起來的。
烏恒侯武功不俗,可面對月華城主時間卻像是蔫了一般,很輕易就被擒拿了。
坊間傳言,烏恒侯之前,同那醜八怪城主有過一腿。
不會是真的吧?
所以如今這是什麽情況?
這到底是沖他來的,還是沖烏恒侯去的?是月華城主因愛生恨?得不到就毀掉麽?
寧皖侯不知道,想不通,焦躁。
更不解的是,他以為洛州有膽劫持他,定是要将他綁回安沐。誰料一行人竟就這樣挾持着他們二人,接着直奔……南越王府陌阡而去?
寧皖侯只覺荒謬至極:“好!好!待到了南越王府,我倒要你們要如何交代?”
“竟為區區一個低賤男寵,綁住同級州侯……好哇!難道是那小賤人,跟月華城主以前也有一腿!”
“那種下賤東西都看得上?”
寧皖侯一通胡言亂語,嘴巴很快就被不客氣地塞住了。
後續一路只能嗚嗚叫。
……
第四日,車馬輕裝簡行,終于通過陌阡外城高大的朱紅色門樓。
熟悉又陌生的王都,仍是慕廣寒記憶之中的景象。
只是主街兩側的商鋪酒樓,似乎比以前更繁華了。重疊的屋頂塔檐交織掩映、精美的雕梁畫棟綿延,亦比從前更為繁華。遠處更是浮屠高塔聳立,林林幢幢鋪展開來。
夕陽西下、晚霞流轉,餘晖籠罩之中,很容易很給人平添一種思戀懷念的心緒。
他這一整日白天,都沒跟洛南栀同乘。
而是去了“俘虜”的馬車,對着被綁且塞住嘴的衛留夷,默默坐了整整半天。
無他。
只為練習心态。
對着曾經的一個前任多看一會兒,以便待會對着另一個前任更能撐住。
這事兒他做得不算光彩,也并不對此引以為傲。
但亦不歉疚。
人一旦丢了曾經那顆柔軟、滿懷期待的心,就什麽破事都能做出來。
太正常了。
南越王府之中的亭臺樓閣,不幸更是處處沾染回憶。
慕廣寒走過去時,微微閉上眼睛。但空蕩蕩的亭廊,僅有月牙的月色,仍緩緩渲染上了曾經的色彩。
那時也是盛夏,也有流螢。
屋內絲竹樂曲不斷,觥籌交錯。他的未婚夫南越小世子喝多了,正在抱着美人的細腰跳舞荒唐。
屋外亭臺,他一個人默默出來清淨,對着月下無邊蓮池。
小世子是故意摟着美人舞給他看,讓他“知難而退”。
可笑的是,他早在第一次知道對方厭棄自己時,就已放棄了要同他成親的念頭。也實話告訴過對方,他從不強求。
奈何對方卻不信,依舊驅鬼一樣地防着他。
也不止小世子一個不信。
所有人太都不信,都在圍觀他吃不着葡萄的笑話。
唉。
忽然,身後一暖,咚的一聲。
月下蓮池泛起漣漪,水漂打了好遠。
那人總愛無聲無息出現在他身後,聲音低沉,帶着笑:“抱歉,我弟弟缺乏教養,實是……不像話。”
“作為賠罪,冕旒能否能請月華城主……同我共舞一曲?”
“……”
南越原本是沒有男男共舞的習俗的。
當然男女更沒有。
亂七八糟的風氣,全是小世子游學海外帶回來的。自打幾年前他開始抱着舞姬在宴廳裏貼面而舞,人人效仿,從此南越王府常開舞會,一片烏煙瘴氣。
慕廣寒雖渴望被人碰觸,卻并不屑于那樣輕浮的授受。
直那一刻刻。
顧冕旒……向他伸出手來。
從來沒人願意請他跳舞,何況月下大司祭還那般長身玉立,貌如谪仙、目光誠摯。
身邊碎銀的月光皎潔,照的周遭以前朦胧,從宴會廳遠遠傳來淡淡的霓裳紗衣曲。
月華城主一時被眼前人的眼睛給徹底蠱惑了,只覺得頭腦暈暈乎乎,伸出手去。
明明怎麽想,都不應該。
他又不會跳舞,何況對方怎麽說也是個神職,太離譜,成何體統。
結果,一步,兩步,三步。
大司祭也不知道從哪裏學來的舞步,明明很熟,步伐卻又刻意放得很慢,配合他、引領他。而他卻笨拙,縷縷踩到對方衣擺,大司祭也不惱,牽着他的手異常堅定。
于是,月華城主也漸漸從拘謹、小心翼翼,到跟得上曲子。
手心極燙。
不該。
就算是替弟弟賠罪,神殿清心寡欲的大司祭也不該……但他偏就是饒有興趣地一直牽着他轉圈,一副樂在其中的模樣。
這太奇怪了。
還有他……如何那麽愛笑?
神殿的修行者,修的還是清心道,笑起來卻是驕陽似火,這像話麽?
笑意在月下閃着浮光,仿佛他眼前的人是什麽稀世珍寶,目光一瞬都舍不得離開。
慕廣寒努力告訴自己不要胡思亂想,偏偏那人又俯身在他耳邊,低沉聲音敲打耳畔酥酥麻麻:“不愧是月華城主,随便一學,就會了。”
“……”
“還生氣麽?”他又笑笑,周身幽蘭香撲鼻,“我那弟弟,從小就愚不可及,你萬勿将他所作所為放在心上。他不值,亦不配。”
“從小被寵壞了,什麽都不懂。”
“忘了他,擡眼,看我。”
“……”
“我今夜陪你一直跳,跳到你肯再重新展顏為止。如何?”
“……”
樂曲變化,牽着的手指,不知何時變成了十指緊扣。輕輕摩挲,癢癢的。
心口,一絲從未有過的悸動。
像有什麽陌生的東西,即将破殼而出。慕廣寒只是覺得整個人輕飄飄的,前所未有的幹渴讓他慌亂地低下頭。
他那時,是真青澀。
別人待他好一點點,他就受寵若驚、歡喜的不得了。何況對方還是整個大夏至純至潔的高貴大司祭,又哪裏頂得住?
明知對方是神職。
明知自己遠遠不配肖想。
明知尋常人都不會喜歡他。
何況那人還是一生不婚不娶,要将整個人奉獻給神殿的司祭之長。注定高高在上、遺世獨立,根本不會屬于任何人。
可被這般勾住手指,頑皮地扣住。他還是是一下子就跌入甜蜜綿軟的夢境,雀躍無比、難以呼吸。
甚至忍不住偷偷靠得更近,只要這旋律永遠地流淌下去,永無盡頭。
年輕真好,一點逼數沒有。
好了傷疤忘了疼,無憂無慮,從不真的吃一塹長一智。
就連那麽不可能的事,那麽好過頭了的人,他也敢信。不僅信了,那一晚連入睡還都很甜。
第二天醒來,就颠颠去找他。
無知又無畏。
……
如今,多年過去,恍如隔世。
南越王與當年相比少了幾分灑脫不羁,多了幾分清冷華美,依舊氣質卓然。
“阿寒……”
只是,那清冷在看到階下被他五花大綁的另外兩個州侯時,還是露出了分明的震驚。
慕廣寒兀自笑笑。
再次重逢是這麽一個難看的場景,他也很遺憾。
但做都做了,正好又是夜幕降臨、華燈初上,幹脆一鼓作氣搞到低,省得還要熬夜。
“這兩人,是我特意為南越王想好的,推拒天子出兵诏書的絕佳理由。”
“南越無法奉旨出征西涼,是因為——烏恒、寧皖兩州反叛,平亂之事迫在眉睫。南越王特召洛州侯共同征讨叛州,因而洛州也無法出兵。”
他說着,擡眼。
面無表情看着眼前故人。
“數月以後,烏恒、寧皖之亂平定。此戰洛州居功至偉,南越王親下诏書,從此兩州并入洛州管轄。”
“……”
“……”
“如何,蘇枋,不為難吧?”
逆着光,慕廣寒并看不清顧蘇枋的神色。
但身後衛留夷那一瞬眼中的震驚與隐痛,他倒看得真切。
由此可想,南越王此刻臉上的表情,也必不能好到哪裏去。
也是。
物是人非事事休,曾經有多甜,如今就有多蒼白。又怎麽還能好呢?
好在大家都已剝肉拆骨、都不再是曾經那顆心。
慕廣寒猶記之前不得不殺傅朱贏時,他雖面無表情,心裏卻是極度煎熬。
而今倒是真·一身輕松,甚至都學會笑了。
搶你就搶你了,還挑日子嗎?
管你烏恒侯也好、南越王也罷,亂世中擋路了就要被搶,人之常情。
“當然,若是蘇枋為難,也可以有另一重寫法——我洛州叛亂,而南越王同烏恒、寧皖一起征讨。”
若覺得他要得太多、貪得無厭,也可選擇與他兵戎相。
怎樣都好,他亦不怕你死我活。
……
王府太大,燭火不明,拓跋星雨一直看了半天,才終于敢認:“真的是……司祭哥哥?”
輕輕一聲,如一根刺紮進南越王心裏。
“司祭哥哥,我是小雨啊!”
“原來你真的還活着……太好了,這些年裏,為什麽從不跟族人聯系?還有,上個月,長老、族人……都突然不見了,你知道他們的下落麽?”
“司祭哥哥?”
明明無論怎麽看,這張臉、這一颦一笑都是大司祭哥哥沒有錯。
可為什麽他看他的茫然眼神,卻好像……從來不認識過他一般?
慕廣寒:“星雨你有所不知,他因為一些緣故,過去的事記不全。”
“不全?”拓跋星雨不解,“怎麽會不全的?還有,司祭哥哥他、又怎會成了南越王?”
慕廣寒:“……”
此事說來話長。
當年南越女王病重,小世子又因逃婚而下落不明。王位空懸,無奈只能問神殿要回唯一的繼承人。
若是一般人,神殿肯定不放。
可偏偏顧冕旒不止是那個道行高深、“百年不遇的大司祭”,還十分心思活泛善于斡旋,年紀輕輕就在天雍神殿只手遮天。
突然說要繼承王位,神殿雖不願意放,但又誰都惹不起他。
于是,他就這麽任性兮兮地回來了。
神官還俗這事,壞了神殿天大的規矩。神殿攔不住他,只得将此事諱莫如深。
長此以往,大司祭總不露面,民間以訛傳訛,都說他已經死了。
唉。
不過有的時候,連慕廣寒都會恍惚産生錯覺。
好像他的冕旒,是真的……不在了。
如今的“南越王顧蘇枋”,明明有着和冕旒有着一模一樣的臉龐、聲音,相似的溫柔,還有小兔尾巴,但就是哪裏都不像他。
簡直像是……被什麽人給奪舍了一樣。
哎。
不過啊。
或許如今的顧蘇枋衛留夷看着他,也會懷疑他是被誰奪舍了。
大夏王侯都是世襲的。
奪人封地,無異于挖人祖墳。
他如今倒好,一來就掘,一掘掘倆。
正想着,忽然左臂一沉。
也不知這“月華城主嚴肅認真逼迫前任自掘祖墳”的場景裏,哪兒觸動了洛南栀的神經。
他突然又開始訓練有素,演他的好新歡。
他一個添亂還不夠,邵霄淩:“我也!”
“……”
“…………”
很好,一邊挂一個。
洛州真不愧是人傑地靈、前途無量。他都沒臉去看前任們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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