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慕廣寒不得不說。
……勇氣可嘉,可惜演技差了火候。
一個個嘴裏甜言蜜語,盯他的眼神暴露得一場徹底,活像禿鷹在盯五花肉。熾熱得簡直恨不得能當場将他扒皮抽筋、從他身上剜下各種好處!
真就把人當傻子。
猶記幾年前,陌阡城中貴族們并不像這般烏煙瘴氣。
那時顧蘇枋把他們管的服服帖帖,一個煩躁的眼神丢過去,那群貴族都得一個個站得直挺挺、吓得哆哆嗦嗦、乖乖不敢造次。
誰想如今疏于管束。一個個變得那麽肆無忌憚、不加掩飾!
不過也好。
方便他“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慕廣寒想想自己以前也是傻,總是懷抱期待、一次次逆來順受,卻很少想過用這些人自己的方式打敗他們。
今時終于,不同往日。
以前月華城主只想跟別人“真心換真心”,不惜奉上血肉之軀、真金白銀。
如今換成別人拼命跟他講“情分”、“真心”。而他伸手管別人要真金白銀。
想要攀附擊退西涼幾十萬大軍的月華城主?
巴望着能讓其為自己所用、亂世之中分一杯羹。又或是将之剝皮拆骨、吃幹抹淨?
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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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競争衆多,總得攀比一下“誠意”。
一旦進入這個套路,事情就變得異常簡單。
慕廣寒發現,只要他降低道德底線、比騙子多走一步,用更大的“利益”吊胡蘿蔔一樣吊在這群驢子面前,并乖乖僞裝成他們心中“易于捕捉的珍貴獵物”,便無往不利。
當然,也多虧了他曾經的戀愛腦與舔。
讓他那被《月華城主風流史》記錄下來的各種冤種經歷,大大加深了陌阡貴族對他的刻板印象——
月華城主缺愛、自卑、好騙。
誰能用美色深情把他收歸己用,就是一本萬利!
慕廣寒:“……”
對對對,你們說的都對!
但怎麽表現你們的真誠呢?拿出真東西來!
不得不說。将各種禮物、讨好、贊美來者不拒、照單全收,真是很快樂的一件事。
陌阡高門美男的“自大”,與戰場上的“輕敵”如出一轍,還真信他傻傻的好騙。
亦相信他喝高了以後,口中喃喃的洛州各種各樣“不可多得的投資”、“絕佳的生意”。
不知何時,慕廣寒平日同陌阡的各色高門美人一起吃飯喝酒,觀瞻美色的局,漸漸成了他瘋狂幫洛州招商引資的局。
各種金錢貨物收入囊中,很快慕廣寒一個人根本忙不過來。
邵霄淩和洛南栀就作為月華城主的“業務代表”上了。
從白天到黑夜,各種與人觥籌交錯,要錢要東西要投資,忙得掉頭。
真·日進鬥金。
洛南栀起初還覺得,一些信口開河的許諾,未必能夠兌現,提前收了那麽多金銀貨品,像是在騙人。
邵霄淩就不同了。
應付那些陌阡名流,跟他們談生易,從其身上扒油水,全程竟毫無障礙、渾然天成!
也不知道洛州侯天生貴氣、從未缺過錢,為何會幹啥啥不靈、騙錢第一名。
短短幾天,他那些“洛州這好那好值得投資保證十倍收益”的話,那些編的金山銀山銅礦鐵礦地大物博然後獅子大開口還一本正經“已經算你很便宜了我好虧啊”的氣勢,慕廣寒自愧不如。
原來一旦放低底線,壞得前所未有,就能爽得前所未有!!!
當然,這種“壞”,本質和他那只習慣讓人占便宜的自卑本性,是相悖的。
因此有時午夜夢回,難免心虛。
尤其是……哪天顧蘇枋忙完了,回過頭來突然發現,他已經仿佛打家劫舍一般,把整個陌阡城高門大戶的油水都狠狠刮了一層,正在卷款回家的路上。
南越王會怎麽看自己?
就,雖然。
他心裏珍貴的小兔團,還有溫暖的擁抱,都已努力……找替換掉了。
但還是難免私心。
希望自己在顧蘇枋心裏,能多少留下丁點兒好的印象。
雖然也很清楚,這點“好印象”百無一用。
可誰讓南越王畢竟是這世上唯一一個給過他一場美夢的人。在他心中地位,永遠與衆不同。
他能接受傅朱贏的詛咒、衛留夷的憎恨。
但如果有朝一日,顧蘇枋也用那樣鄙夷厭惡的眼神看向他呢……?
這麽一想,慕廣寒果斷想跑。
早日回洛州,躲着一輩子再不見他。
但不行。
陌阡這群人給的實在是太多了!
誰跟賺錢有仇啊?這種“日進鬥金”的日子,不能輕易回去!!
于是他又悲催地發現,如火如荼生意的溫暖,說不定已足夠……幫他抵禦南越王冰冷的眼神帶來的當胸一刀。
哎。
人生在世,什麽玩意!
真就是人變鬼鬼變人。沒有心的人天天上演真情實感,有着一顆心的人,漸漸修得沒有感情。
也罷,幹都幹了。
回去之前,不如再多幹幾票大的。
于是後幾日,月華城主更是在言語間隐隐加了一把火。放出了一些他與東澤紀散宜、西涼王燕止都“關系匪淺”的風聲。
背後可供遐想的利益,更是無窮無盡。
一下子就連之前還不肯咬鈎的陌阡幾大世家都開始按耐不住。為把傳言演得更加有鼻子有眼一些,慕廣寒還在考慮要不要了為了拓跋星雨部族的事情,幹脆去一趟東澤。
但又擔心與紀散宜的真正關系暴露。
倒是不如把西涼拿出來做幌子更為妥當。
可又有一個問題。
西涼王眼下內憂外患自顧不暇,只怕沒空同他聯手做生意?
不成想,想睡老天送枕頭,想啥來啥!
隔日,陌阡城中權貴們就瘋傳,南越王顧蘇枋昨晚收到一封來西涼王的親筆信。
信中,西涼王表示願意歸還儀州的全部領土,只有一個條件。
要月華城主慕廣寒本人親自前往西涼,詳談歸還事宜!
……
連日裏,顧蘇枋忙得神龍見首不見尾。
盡管找到了拒兵天子的借口,但想要這借口說得過去,就絕不能任內奸探子把他們囚禁烏恒侯、寧皖侯的真相給傳遞出去。
因此陌阡連日封城宵禁。
顧蘇枋親自嚴查了三輪探子內奸,抓了不少人,絲毫不敢放松。拿着西涼王的書信來尋慕廣寒時,臉色并不好看。
“‘吾友廣寒’?”
“吾、友?”
慕廣寒:“……”
時隔多年,也是難得,他竟再度從顧蘇枋臉上看到了明顯的情緒。
當然,也能理解。
南越王這段時日被他裹挾、連天加夜查內奸,結果收信卻見月華城主竟被西涼王稱作“吾友”,這事換誰都要氣悶。
“你放心。”
慕廣寒接過他手中信。信中字跡娟秀工整,一看就是別人代筆。
“我去西涼,一定把儀州給你完好無損地拿回來。”
顧蘇枋一雙清淺狹長的眸子眯起:“‘給我’帶回來?”
慕廣寒:“…………”
今日的南越王,一反常态,渾身是刺。
也好。
換他還是平日那溫柔樣子,他反而不忍心去打破那一層尚有一絲餘溫的幻象。
倒是今日,氣氛正合适,他也破罐子破摔、造一回次。
“冕旒,我有一個問題,一直想問你。”
他擡眼,目光直直望着他。
以前不敢,今天問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洛南栀說,修了清心道十重的人,雖舊情不在,但舊事……都還記得。”
“你能不能告訴我,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麽。”
“是什麽逼你,一定要棄我而去。”
“你說出來……告訴我,給我一句實話。我保證從此再不糾纏。”
“……”
本以為容易的幾句話,竟說得七零八落,不成句子。
就連手指都僵冷顫抖。
慕廣寒恍惚,下意識捏着衣領裏面的小戒指,太過用力幾近捏碎。
其實當年很多事,他都強迫自己忘了。
中間那麽多年,更是去過許多地方、重新喜歡過許多人,并非日日都能想起顧蘇枋,有時甚至成月想不起來。
可為什麽,時不時的,絲絲入骨的回憶,又總能讓他一次一次,被重新打回舊日魔障之中。
再度想起那一段溫暖迷戀、如夢似幻的日子。
想起滾燙的懷抱、膩乎乎的親吻,想着雨天一起躲進被子胡鬧,冬雪共同依偎火爐邊上烤年糕。想到他說“你咬”,然後他在他左手無名指上那一只小小的、專屬的牙印。
慕廣寒的目光往下落,落在顧蘇枋的左手。
那裏一如既往,戴了一串非常華麗的手飾。好像是他弟弟過去送他的,那枚印記一樣的牙印,就隐沒在手飾的戒指與寶石流蘇下,看不到。
……都不重要了。
他胸口澀然,閉上眼睛。
他想要的,甚至不是真相,只是一個徹底的“結束”。
曾經美夢一樣的故事,忽而戛然而止。他時至今日,想不明白。
他想聽他告訴他。
一個“結局”。
一個能夠讓他走出去的結局。
不管那真相是什麽。再難受、再遺憾、再唏噓,都過去了。
他幾近絕望地,看着顧蘇枋。
看他長身玉立、氣質卓然。那張臉面無表情時的樣子,很像當年裝正經的的他。
可其他的一切,卻不像。都不像。
半晌,顧蘇枋垂眸,冷冷開口:“我說過,不許你再叫我冕旒。”
“……”
“好。”
好,然後呢?
慕廣寒依舊期待着,希望他能再多說些什麽,讓他死得明白。
同樣是失去了喜怒哀樂,為什麽洛南栀,就能比顧蘇枋溫柔那麽多。
為什麽,偏偏是這世上唯一給過他甜的人,帶給他最深的絕望。
頭很疼。
慕廣寒的晃了晃。錐心刺骨的疼也是良藥,讓他一瞬間清醒。
算了,不問了。
本來也沒什麽可問的,哪有什麽忘不掉。他從不長情,見一個愛一個。最近更只愛錢。
“阿寒!”
慕廣寒停下腳步,恍惚着,沒有回頭。
“是我的錯。”
他看不到顧蘇枋的表情。只聽得他聲音隐忍、空洞,在王府空蕩蕩的大殿回響。
“一切都是我的錯。”
嗯。
随便怎麽樣吧。
慕廣寒咬牙按住胸口,最終只輕輕點了點頭。
……
出了王府,慕廣寒倦了,只想回去好好睡一覺。
只願長睡不再醒。
可剛回小院,又見人一身瘦骨嶙峋、跪在門口。
這人正是之前差點被寧皖侯被打死的男寵。因身體太弱,休養了多日,剛能下床就來跪謝他。
其實,救下他以後,慕廣寒才發現,他們其實并非第一次見面。
他們很久以前就認得。
“但我以為,你當年跟了櫻懿,他會好好保護你,免你漂泊、無枝可依。可你後來,又怎麽會流落到寧皖?”
男寵垂眸,凄然而笑,滿目蒼涼:“那樣的人上之人,圖一時新鮮罷了,我對他來說無非是個玩意兒,又怎會真的待我好?”
“以色侍人,色衰愛弛,不可能……長久。”
慕廣寒一時無言。
眼前人雖形銷骨立、蒼白瘦削,依舊可以看出美貌,遠不到“色衰”的地步。
只是慕廣寒想想上次見他,已是将近十年前時,那時此人不過十五六歲,細細打扮以後豔絕天下,确實是比如今又豔麗許多。
男寵名叫容修。
曾是慕廣寒機緣巧合救下的賣身男奴,當時一身的病,又無家可歸,慕廣寒看他年少可憐,一度将他帶待在身邊養着。
後來,遇到了姓櫻的小子。
櫻懿是個商人,有着商人特有的清醒。
當時慕廣寒有錢,櫻懿就對他笑臉相迎。一直順着他說話、待他态度溫和有禮。
當年的月華城主,也很是不挑。
有人彬彬有禮、待他溫和,他就心動。
但很快,在這溫柔的日複一日之中,慕廣寒分明能看出櫻懿的偏心。
兩人一同逛集市,櫻懿處處不忘:“阿寒,這糕好吃,咱們給容修帶一份吧,容修都沒有嘗過。”
“阿寒,你瞧,這件衣服這多适合容修。”
“阿寒,容修身體不好,咱們多顧他,車馬慢一些吧。”
“阿寒,北方極寒,容修怕冷,咱們給他添置一件毛裘大氅如何?”
偏愛事事處處,潤物無聲。
遑論櫻懿每每看向容修的清麗臉龐時,那沉醉帶笑的眼神。每次下車時也會先伸手去扶容修,舉手投足都分明是小心翼翼的珍惜。
月華城主就懂了。
……
容修自幼家貧,不曾讀書習字、又加膽小懦弱不善言辭,想來想去唯一比他好的,也就只有容貌。
但他就能憑那一副楚楚可憐的好容貌,就能換來偏愛。
哎,也罷。
畢竟容修身世可憐,亂世之中四處飄零、也是輾轉不易。而櫻懿是北幽很大的商賈之家,能從此得他疼愛庇護,也算是苦盡甘來、有了依靠。
月華城主雖不免羨慕,但也樂得成人之美。
于是,當年将容修托付給櫻祖,只身離開了北幽。
櫻懿信誓旦旦,會一心一意待容修好。當時兩人也是蜜裏調油、一副你中有我、再不分離的模樣。
誰成想,在那之後,櫻懿就寵愛了容修不到一年,就膩了,很快尋了更美的新人。
再後來,一次宴會,一個客商看上了容修,櫻懿就做順水人情,把容修送了人。
随後七八年,容修被輾轉送來送去、賣來賣去了很多次。
才最終流落到寧皖侯府上。
“……”
實在離譜,過度荒謬。
慕廣寒本以為這陌阡城的“百鬼夜行”,已是醜态百出的衆生相寫照。
誰知終究還是遠遠低估了世道。
世上很多人沒有心,只把旁人當玩物、獵物、工具、踩着往上走的墊腳石。
偏偏這種人,為了達到目的,往往也會裝出各種真心。
演的不好也就罷了。可偏又有不少像櫻懿那樣,演的只怕當時他自己都深信不疑!
這要讓常人如何分辨?
鬼能演人,有時比人還像人。讓這世道裏真正擁有一顆心的人,如何交付?如何不怕?
……
慕廣寒慶幸,雖然世道總是讓人絕望。
但他身邊,終究還有可愛之人,讓人覺得人生多少還有一些好。
比如,此刻在他院子裏紮堆的小可愛們,洛州侯、大都督、拓跋星雨和錢奎。
邵霄淩:“剛在街上聽的八卦,西涼王這次可慘了,大難臨頭!”
“華都國師那叫一個狠啊。聽聞一夜之間,派細作把西涼十五城的糧倉,全燒了!”
“真慘,今年西涼真是運氣到頭。又是兵敗,又是篡位、又是重傷,又是被天子诏讨伐,這下過冬的糧食也沒了,水深火熱啊!”
慕廣寒:“……”
雖說身在亂世,沒有對錯善惡、只有輸贏。
大戰在即,天子國師先下手為強火燒西涼的糧倉,本無可厚非。還一燒就是十五城,不如說是真本事。
可偏偏,慕廣寒眼前浮現的,卻是烏城那一晚洛水之畔。
小雨之中,西涼大兔子笑着說,秋雨正當時,今年冬天他們的菘會長得特別好。
西涼王為了百姓過冬,囤了那麽多大白菜。
如今兔子的大白菜卻被燒了。
兔子一家要如何過冬呢?
不過,這略微同情念頭,也就一閃而過而已,慕廣寒自己眼下也還有一堆事情要忙。
他讓南越王給西涼回了一封信,同意面談歸還儀州事宜,但那麽遠的路,他懶得走。
所以,西涼王真有誠意的話,就自己來儀州簌城與他會面。
那地方與天昌僅僅一水相隔。離洛州、烏恒、陌阡都近,往返不累。
西涼王回信答應了。
但也寫明了,只要月華城主一人去,不要太多人跟着。
洛南栀聽聞不免擔心:“不知他安的什麽心?總之,阿寒你要自己格外小心。”
“放心,倒是你們,多保重,多長心眼,”慕廣寒道,“記得分開之時,咱們各自以保全自己為要務,以洛州利益優先。”
“倘若我在外遇險,你們不可來救。”
“而你們若是惹了麻煩,也盡量自己撈自己,別太指望我。”
洛南栀:“知道。”
他說這話時,是微微笑了的。雖沒了喜怒哀樂,但他知道此刻應該笑會比較好。
慕廣寒看着他這樣,一陣心緒複雜:
“南栀,沒有感情,到底是一種什麽感覺?”
洛南栀想了想:“不是太好。”
“曾經喜歡的……明明都記得,可就是,不再喜歡了。”
“心動的、開心的事,沒有感覺。”
“也不難過,心很空。”
“……”
“就真的找不到什麽辦法能恢複嗎?或者,有什麽辦法,可以換人來替你承受?”
洛南栀愣愣看着他。
“要是可以,我願意替你。”
“我和你不同,你想要回到親友好友身邊。而一直以來,感情、執着之于我,就只讓人無比疲憊。”
“……”
“不要。”
洛南栀搖頭:“阿寒,你不要像我一樣。”
“我知道你不開心,覺得人生在世不甜、有時甚至很苦,但至少……”
洛南栀目光清澈,看向窗外泛紅的楓藤。
秋天的楓藤,一枚一枚爬滿窗楞,很是漂亮。
他又牽起慕廣寒的衣袖,上面那麽多書錦錦特意繡上去暗紋珍珠,她還幫他改了衣扣,每一枚都是寶石,精挑細選,陽光下閃着潤澤的光彩。
“至少……世間還有那麽多東西,那麽美麗,見之……展顏。”
見之展顏。
慕廣寒愣了愣,曾經無數人曾經告訴他,洛南栀以前是個多麽肆意暢快的人。
“我和你,”他澀然垂眸,“或許,真該換一換。”
“不要,別犯傻。”
洛南栀堅定搖頭。
……
西涼之行,邵霄淩給慕廣寒的整整塞了三大馬車的行李。
“都是必需品!”
慕廣寒:“……”什麽必須品?單單華麗的衣服就塞了半個車,還有各種華而不實的玩意。
邵霄淩那日忙完回房,回到屋裏,發現房間裏新插了一大捧鮮花,一問,月華城主送的。
他歪歪頭,沒太在意。
隔日,又收到了月華城主給他送的炸胖黃花魚。邵霄淩試了一下,也挺不錯吃。
又隔日,月華城主還送了他幾本有趣的新書。
邵霄淩:“???”
“他為何……最近總愛送我禮物,中邪了麽?”
一問才知,并不止他一人收到。洛南栀、拓跋星雨、錢奎都有。
慕廣寒最近開始學着送自己人小禮物。
正因世道讓人失望,身邊能有人真純相待,才更值得珍惜。
既然,他所求只是溫情。
友誼之中的脈脈柔情,一樣牢靠溫暖。
何況慕廣寒反省了一下自己——仔細想想,邵霄淩一直以來,是經常送他東西的!
但可能因為禮物時常太過又土又閃,常常被他忽略了。
而他一直以來,反而從來沒送過對方什麽。
也就是邵霄淩大度不在乎!
月華城主一想通,立馬開始了送送送的日子。雖然也知道邵霄淩喜歡的是鋒利的兵器、華美的衣飾,但無奈那幾樣月華城主相對外行,送他反而未必能被他看得上眼。
于是慕廣寒劍走偏鋒。
開始盤算,若是他收到鮮花,會不會開心?自己愛吃的零食呢,他會不會碰巧也喜歡?
書籍呢,不難讀有趣的書,說不定也願意讀?看到可愛的東西,也會馬上自己人人手一份。
就這樣送送送,就很快樂。
慕廣寒再度确定,他就是天生喜歡舔!!!
他真就是……一邊缺愛,一邊又有好多好多多餘的愛想要往外送。就想能寵着誰。
原來可以寵着朋友!
一下仿佛終于找到了舔的正确的打開方式。
……
啓程出發西涼那天,大暴雨。
天氣不好、路途泥濘,所有人都勸他推遲幾日,然而慕廣寒沒有答應。
原因無他,燕王的海東青冒雨飛過來了。
“咕咕,你怎麽來了?”
慕廣寒一直到今日,都還沒弄清這鳥到底什麽,只好擅自喊它“咕咕”。鳥嘛,都是咕咕叫的。
西涼王的私信,一如既往是簡筆畫。
歪歪扭扭畫了一只花兔子,肚子上被人戳了一刀,看着一副靈魂出竅快死狀。
畫旁邊還歪歪扭扭寫了兩個字,慕廣寒認了半天,好像寫的是“救命”?
慕廣寒:“???”
……
內亂受傷、外憂不斷,大白菜又被燒,喊一句“救命”也在情理之中。
但慕廣寒又不禁懷疑,以西涼王孤傲,是那麽容易向人求救的嗎?
但……這是難說。
他自己喜歡死撐,不代表別人不會能屈能伸。
原本需要三四天的路途,慕廣寒各種飛奔抄近路。
甚至出爾反爾,進了發誓“永不踏入”烏恒郢都。
郢都城下,李鈎鈴一身紅衣、容姿飒爽。真是魚入大海、鳥上青霄的姿态,遠看起來比之前意氣風發得多。
事實證明,衛留夷身邊的大部分光說不做的謀臣文官,在真正武力威脅之下,牆頭草滑跪得毫不猶豫。
李鈎鈴不掩鄙夷,一個個把他們趕回家種地。
此番烏恒的權力交接,在手谕與洛州重兵的威懾下,異常平滑。
“城主,阿鈴無能,讓那葉瑾棠給跑了!”
慕廣寒:“哦?”
“但,其實葉瑾棠他,并非這些日子才跑的。恒城的人說,他早在半個月前,就突然不見了。未曾留下一句話,東西也沒帶走,就像是整個人……失蹤了一樣。”
慕廣寒:“啊?”
……
失蹤。
慕廣寒想起拓跋星雨的族人,也都說是失蹤了。是巧合麽?或是其中有什麽聯系?
過江之後,就是西涼地盤。
連日暴雨太大,僅是下馬車上船的一小段路,慕廣寒撐着傘依舊被淋了個濕透。深秋時節,又是北上,船上冷的要死,抖抖抖抖抖。
楚丹樨:“主人……”
慕廣寒自己抱住自己,沒理會他試圖送來的溫暖懷抱。
舊愛還是算了。
如今他唯一肯接受的,只有好友相擁而眠的溫度。
只可惜,近來大半個月,他們在陌阡的房間、院落都是分開的。陌阡流行的雕花牙床尤其特別小,三個人一起根本睡不下。
但,小小少主又不在,倘若要慕廣寒單獨去找洛南栀、邵霄淩其中一個睡的話,又會……很奇怪。
一陣風夾着雨水落進脖子,他再度冷得瑟縮了一下。
自打那日,他與顧蘇枋對峙後,兩人就再未說過話。
直到臨行那日,暴雨之中,隐約看到顧蘇枋遠遠來送。他暗暗咬牙,別開臉沒理。
洛南栀:“別難過了,他不肯說,一定也有諸多迫不得已的理由。”
“……”
“怎麽了?我說錯了什麽,阿寒為何是這般……刻薄神情?”
刻薄,大概是因為他,确實心懷惡意。
真當人人都是洛南栀,“無論代價如何也要回到你身邊”?
為何一定要以善意的理由揣測當年的真相,惡意揣測不好嗎
這世上,那麽多人都會僞裝。
誰能證明顧蘇枋就不是其中之一。
慕廣寒咬了咬牙。
岸邊煙雨缥缈。
大雨中,他已看到了岸邊西涼黑色森嚴、迎接他的隊伍。只是看不清裏面有沒有西涼王。
指尖冰涼,忽然有一絲……隐晦的突發奇想。
這世上,總有那麽多人不做人。
什麽時候是個頭。
弄得他被打擊折磨得,很缺溫度。
更不要說內心饑渴。
本來上次,西涼王臂彎的溫度,該夠他續命了。
但既然來都來了。
要談事兒,指不定又能逮到機會,偷吸幾口眯眯眼大兔子。
雖然,問宿敵尋求安慰……很是奇怪。
誰讓世道就奇怪。
慕廣寒之前每次見燕止,那人不是長戟策馬、就是孤身逍遙。不想這一回,竟是人在一輛巨大的豪華馬車上。
那馬車像是一座金帳小宮殿,四方角、嚴嚴實實,目測得有三米見方,二三十來個人都坐得下的模樣。
賬內還有熏香缭繞,與旁邊大雨之中巋然不動如松的黑甲士兵,成鮮明對比。
“……”
燕王他,不是出了名的身先士卒,與将士共甘苦的麽?
事出反常必有妖。
慕廣寒在外喊他:“你出來。”
帳內傳來男人慵懶、中氣不足的聲音:“你進來。”
“我一身濕透,恐弄髒燕王車馬。”
“我重傷,起不來。”
“……”
“……”
真傷那麽重?這都一個月多了吧,沒養好?
慕廣寒認真尋思了一下,雖然吧,這帳篷馬車裏,是目測可以埋伏十幾二十個刀斧手,但燕止倒也真不至于幹出這種事來,太掉價了。
雨中,很冷。
慕廣寒最終無奈,只能蹬掉濕透的鞋襪,掀帳進去。
怎成想衣擺太濕,踩在席上一滑——
啪叽。
摔了,被燕王接住。
或者正确來說,并沒有完全接住。是他整個人摔燕王身上去了。
完完全全意外而來的貼貼,馬車內本就很暖,西涼王身上就更暖和,刺激的渾身濕冷的月華城主一陣戰栗。
好暖和……
淡淡的幽蘭香,混雜着愈傷藥的牡丹味兒,更讓他有一瞬間的恍惚。
今日的西涼王,沒有紮小兔團發尾。
是完全落拓散着的一頭白色長發的,那發絲柔順地落在他目測消瘦了不少的肩上,有一縷,更正好滑進慕廣寒的手心。
觸感很奇怪,毛絨又如絲。
月華城主當即像是在夢游,貪婪地摸了摸,那一縷柔軟的白發就聽話很乖地團了起來,糾纏在他的手心裏。
“……”
他其實,明明意識到了不該貪玩。
更不該貪戀那一絲炙熱的溫度,而應該要趕緊起身。可是,是他的錯覺麽?
燕止的兩只手,似乎也在此刻環上了他的背,特別溫暖、特別炙熱地,一時把他整個人箍在了懷中。
像是情人的擁抱。
皮膚的溫度,透過濕透的衣衫,滲進來。
黏膩,滾燙。
慕廣寒的心,開始不可抑制的跳動起來。一邊擔心把人弄濕,一邊恍惚着舍不得起身。
天人交戰之中,他最終,竟做了一個比玩頭發更迷惑的動作——
他偷偷地把頭埋進肩頸,猛吸了大兔子一口。
一時間雲銷雨霁、彩徹區明、心滿意足、續命成功。
野生動物的體溫不同尋常。總覺得借着這自由、滾燙、而鮮活的溫度,他又能再活好久好久。
趙紅藥:“…………”
她不該在車裏,她應該在車底。
怪她!!!
怪她沒事閑得無聊,跟燕止一起來。怪她選擇坐在馬車車門簾子的拐角,月華城主從進來到現在,完全就沒意識到她的存在!
但,話又說回來,無外人在場的時候,就能那麽肆無忌憚的嗎?
還什麽宿敵。
有這種一見面,就抱來抱去的宿敵嗎?
還有某些人,信誓旦旦自己和別人不一樣,絕對不屑以色侍月華城主!!!
上次偷去烏城,私底下都幹了什麽?
沒幹什麽,人家能一身濕透就撲過來黏糊糊吸你啊?小別勝新婚啊這是?
……
月華城主滿血了,終于支起身子。
還是完全沒有看到趙紅藥的存在,只眯着眼打量了一番眼前有點凄凄慘慘的大燕子。
“燕王憔悴了不少啊?”
雖然,只能看到下半張臉。
但也非常明顯,某人優越的唇比起上次見,着實幹燥蒼白得多。聞言,燕王薄唇微張,揚起優雅的弧度:
“正因傷口一直不好,特請名醫穆寒過來來看看,見笑。”
慕廣寒:“傷口不好,或是用藥不對,或半是憂思過重。”
“我看燕王最近內外煩憂之事繁多,多半是後者?”
“大概請在下過來,不止為治傷一件事吧?”
“先說好,本城主診金昂貴,其他事宜更是……”
他說着,忽然間僵住,沒了聲。
一雙眼睛,直直盯着燕王的鎖骨。
直到此刻,他才終于看清,燕王身上……只是松松披着一件外衣而已。
外衣沒扣,裏面露着白色亵衣,亵衣的扣子也松放着,同樣沒有扣。
也就是說,他剛才吸的那一大口,不是想象中的隔着衣服,而是……非常暧昧地貼着別人滾熱、赤裸的頸子,直接,就吸上去的。
“……”
不妙。
很不妙!!!
這乍一看似乎沒多大區別,但嚴嚴實實隔着衣服,對面未必能發現他偷吸。
可如今直接對着赤裸的鎖骨狠狠吸,誰能發現不了?
“……”
“……”
月華城主一瞬間,默默惡向膽邊身。
若是此刻立即遁走,就當從來不曾來過西涼。還來得及嗎?
只要西涼王重傷不治,他這段時日以來全部丢人現眼、饑不擇食的各種事,就可以一起進棺材!
殺兔滅口。
慕廣寒覺得這未必不是一個好主意。尤其是,此刻燕王唇角勾起的弧度,還在慢慢擴大。
不是在笑話他吧,不是在笑話他吧,不是在笑話他吧?
“疼……”
“……”
忽然,一只溫暖的兔爪,輕輕覆在了他的手背。
“疼。”
大兔子聲音低低的,有點像撒嬌:“疼的。”
慕廣寒:“???”
這又是演哪一出?西涼王被什麽玩意附體了?疼就疼,還要哼哼唧唧,求牽手手安慰?
分外不解,但看那人奄奄一息,又不好兇他。
只能用另一只手啪叽啪叽,在西涼王手背上拍了兩下。甚至差點敷衍一句“痛痛飛走~”
燕止:“……”
燕止:“…………”
一個人,到底是怎麽只用一張嘴,就成功做出無語翻白眼的表情的?
慕廣寒不明白,但他至少終于明白了燕王為何握住他的手。
因為他的那只手!!!那只罪惡之手,一直摁在燕王身上的地方……正是人家的傷口處!
怪不得,他适才借力起身時,隐隐約約,聽到燕王喉嚨深處微不可聞地“嗚”了一聲!
本來就傷得很重。污血的地方還有些潰爛,還被他致命一擊,直接傷口撒鹽、雪上加霜!
大兔子此刻,就好像他之前畫的那個簡筆畫一樣,傷口瘋狂血崩。
別人是請他來當醫者,不是請他來謀財害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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