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浮屠秘境(十四)

第 48 章   浮屠秘境(十四)

像膠片倒放,少年墜落雪地的血滴淩空懸浮,扯成極細的血線。

一瞬疾風大作。

草木在晨昏的朔風中起伏掙紮,像場聲嘶力竭的嘶吼,換來遠處悶悶驚雷應和,震落崖邊積雪。

少年烏發飛揚,衣袍獵獵作響,神情比整片雪域都涼淡,如結冰三尺的寒涼海域。

他伸手,空中也凝出只血色大掌,鉗住離他最近的那名長老。

咔嚓一聲。

那人甚至沒反應過來,便已然斷氣,軟綿綿癱落在雪地間。

陣法還在起效,光亮愈甚,他滴血的速度越來越快。

身側卻浮起更多血線,寒意滲人。

薛逸之最先反應過來,惶恐說:“血祭!這是血祭!”

三界最邪的術法,威力強悍。

曾有人被仇家廢筋脈後,靠獻祭渾身血液,以廢人之姿硬生生殺死十來名化神期修士。仇家滿門,無一生還。

使用血祭者無一不成為惡名四方的魔頭,幾乎無敵手。

曾有不少人因此對血祭趨之若鹜。

系統也快哭出聲,卻只能為難說:【抱歉宿主,我沒有這個權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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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說好多話,卻什麽也說不出,淚珠子莫名掉得更快。

系統也快哭了:【嗎的,怪不得薛家會滅門,合情合理啊。可以超前點播嗎?我今天就要看到薛家滅門。】

系統都忍不住說:【這真是,惡有惡報啊。】

【倒是難得見你這樣的,你若是想繼續給我增點樂子,也無妨——我很好奇,你還能堅持多久。】

相當灼烈的恨意和不甘。

紛紛白雪從少年眉睫拂過,不留片痕。他似新雪而化,驟降于皚皚天地間。那點紅痣,比枝梢怒放的紅梅還嬌豔。

【幸好今天出現的這些人現在已經死了,不然真想拿錘子一人一下送走。】

他擁有了普通人的體溫,然後在雪地裏,一點點被凍得青紫,唇色發白。

……什麽狗屁玩意兒?

系統的保護機制沒有傷到你嗎?

被壓倒的少年并沒有放棄,還在嘗試調度靈力,卻每回都像有無形阻力揮散似的。

“我不要看了!”她說。

薛祈安已然面無血色,幾乎要和漫天白雪融為一處,看向他的神情比冰雪還冷。

他一腳将少年踢下懸崖,居高臨下冷笑:“放心,你的苦頭還在後面。”

她忽然就沒有看下去的勇氣。

天道不是希望知道結局嗎?那她會找到天道的,會告訴它:

她卻什麽也沒說。

薛逸之身側還有人在倒下。

“師姐看見什麽了啊?”

虞菀菀有點驚訝:“你怎麽……”

極耐心地替她擦拭越掉越兇的淚珠子,嗓音愈發輕。

虞菀菀之前很難理解,可現在,她就是忽地抓住了什麽。

視線裏,薛逸之已經走近,揮揮手,讓他們松開了他。

此後,陪伴他的都是罵名和唾棄。

如果他不是妖族,如果她沒有穿書,再後面等待他的是什麽啊?

可靈根移植,類似現代器官移植,匹配難度卻遠勝于此。數萬人也難能匹配上一人。

無為,那也得是“知不可為而為之”,是“順其自然”卻絕不是“聽天命”。

他張嘴,想求饒,已經連話也說不出。身下一濕,黃色液體流出,很快和褲子被凍成硬邦邦一坨。

“若不是你的靈根還有用,誰樂意稱你一聲‘少主’啊?還真當自己是個東西了?”

他唇邊挂着點冰冷嗜血的戲谑笑意,暗處裏,如有無數爬蟲毒舌爬過。

薛逸之看着越來越少的人,終于難抑惶恐神情,拔腿要跑。

就只能看見他了。

“我不要看了,你讓我出去!”

虞菀菀怎麽也沒想到,薛家收養薛祈安,從一開始就是想要把他的靈根剝出來給薛明川。

薛逸之一腳将他踹翻說:“我早說過了,薛家,沒有什麽是你的!”

才不是沒關系!

鵝毛飛雪穿過她的眉睫,竟帶來幾分切實砭骨的寒意。朔風好似化成小刀,一刀刀捅在她身上,剖下血肉。

【雖然這樣說很不好,但我還想揍薛明川嗚嗚嗚。】

他好像是天生情感極淡的那類人。

少年像皮球一樣滾落,所過之處,留下一地豔紅的血跡。

能做什麽時,她不渴望去做。

他的靈根能匹配所有人。

威嚴肅穆的嗓音回蕩在四面八方。是天道,它說:“吾察覺,有人妄用邪術,為虐四方,創殺生之孽,以降雷劫予以警示。”

如果系統有實體,應當會被她拽着衣領搖晃,虞菀菀幾乎崩潰地喊:

血液從崖邊墜落,結成寒光凜凜的冰棱。

不曉得過去多久,薛逸之在寒天裏出了一身汗,氣喘籲籲時,才停下動作。

——才不是沒關系啊!

“但命,可是我的。”

“我怕師姐挨欺負了嘛。”他笑,眼尾淚痣微微上移,愈發妖冶明豔。

可血祭之所以稱為邪術,一是千百術法中唯它會挑選使用者;二是,血祭一經發動便無法終止。

他輕輕的,生怕驚擾弄碎什麽似的:“怎麽了啊,誰欺負我師姐了?我現在來收拾他。”

【千百年間,我見過無數世界的新生和毀滅。信任者的背叛,相愛者的抛棄,至善者的落寞。毫無新意,無聊至極。】

一道雷沉重地劈在他身上,他後背衣裳被劈開,裸.露的肌膚焦黑,還有片虬結淩亂的陳年舊疤。

四目相對。

他一點點折彎寒霰劍的劍身,抛擲一旁,漫笑道:“不是我的,我不要了就是。”

“白眼狼!忘恩負義!薛家養育你多年,如今你竟殺害諸位長老!”

少年譏诮一笑。

心髒像被只無形的手攥住,絞痛到無法呼吸,虞菀菀揪緊衣袍。

薛明川在和妖族打鬥過程中,靈根受損,日後修行困難。要想治好,只有靈根移植一條路。

可以把他關起來嗎?

薛逸之擦擦手,風度翩翩地将那團火焰裝入透明罐子裏,又狠狠踹他一腳。

她什麽也做不了,連戳戳他的紅痣也做不了。

他正片後背,沒有一塊完好的皮膚,幾乎都是能見骨的大面積重傷。

與其同時,虞菀菀還聽見他天道薛祈安說:【這出戲的前半,到此為止。之後複仇也罷,尋死也罷,都随你。我只要保證我選中的孩子能橫空出世,我要看的戲能順利上演。最終如何,就都是命數了。】

他們怒罵:

他一拳打在少年臉上,惡狠狠說:“廢靈根,廢靈根後就是介廢人,我看你還怎麽嚣張!”

架勢兇猛的陣法忽然如被打開缺口,來不及反應,鮮血便将雪地染紅。

她的手穿過他的身體。

頭顱整整齊齊墜落。

薛祈安的靈根曾是火靈根。

虞菀菀如有所覺,猛地扭頭,烏發重重拍在面頰。

她想問。

卻不料,薛明川當初救下的村子裏,有個孩童體質特殊。

冰碴子從他眼睫抖落,和血水混在一起,滴滴答答染紅身下那片雪地。

虞菀菀吸吸鼻子:“沒事。”

近乎在哄的語氣。

她知道她的道名:無為。

天道終于笑了一下:【別太早放棄啊。我期待你的結局,也期待我的結局。】

“你一介廢人憑什麽這麽看我?”

系統構築的場景只有她能看見,可現在虞菀菀就只看見他。

可還是別讓他想起來——

血線飛速蔓延,纏在他們腳上,或是直接縛住脖頸用力一收。

有癱軟的長老手腳并用爬走。

怎麽可能沒關系?

血線如霧氣蒸騰,不留痕跡。

真正想做什麽,她卻什麽也做不了。

虞菀菀看着,竟生不出一絲指責之心,看着他們的死,看着薛逸之的狼狽模樣,她甚至很可恥地生出絲快慰。

好像最厭世之人靠着戲弄世人獲得微薄樂趣。

永遠會比上一回驚豔的臉。

“薛家怎麽就出了你這樣的魔頭?”

薛逸之不曉得哪來的氣,一腳腳往他身上踹:“你們都看不起我,說我資質平庸、心術不正,你們憑什麽都看不起我?看不起我又如何,還不是得聽我的?修補明川靈根的法子不還是我提出來的?”

比刀片還銳利。

一瞬劈落所有血線。

但現在,少年被拎着頭發提起來,鮮血從額前滑落時,她的的确确在薛祈安眼裏捕捉到一抹……

周圍的人立刻伺機而動,沖上去,壓住他的肩膀。雪地裏,靈力所化的鐵鏈縛住他的手腳。

薛逸之跌坐在地,惶恐看着數道血線奔他而來,少年那張昳麗面容好似地府羅剎。

可還是有什麽從頰側流過,冰冰涼涼的。虞菀菀擡手抹了把,竟摸到一片晶瑩。

他咬牙,啐了口血水到雪地裏,一字一頓說:“我當然不會放棄。”

他最開始,最開始就是沒想計較,沒想大開殺戒啊……

電光石火間,卻忽地一道比手臂粗的驚雷砸在雪地裏。

一股無名怒火從胸中蒸騰,凜凜白雪間,幾乎要将她焚燒殆盡的怒意。

虞菀忍不住捂唇,踉跄退後。

這對修士來說,是極罕見的,至少說明他傷前傷後,從來沒有好好治療過。

細雪穿過她身體,沒有任何真實觸感,她卻仍像浸在寒潭裏,渾身冰冷,發抖不止。

自诩明雅的薛家名士,恐慌過後竟回歸到原始野蠻的方式,每拳都在發洩着。

這樣就不會再受傷了。不會再受委屈了。愛人如養花,他這麽漂亮,她一定會好好養他的。

“哭了怎麽沒事呢?”

雪地折射出明澄銀白,落在他面頰,愈發襯得人唇紅齒白,一瞬壓過遠山那抹黛影。

早有預料,所以應當沒關系的,對嗎?

虞菀菀已經不太能記清楚,她是怎麽從懸崖下去,顫抖着手要去摸他。

卻有紅色的血線将他縛住。

一瞬間,虞菀菀忽然聽見愈來愈大,如擂鼓般的心跳。

她自己都不能理解的事,卻随着她的發現,淚水如斷線的珍珠般越落越多。

她早就知道廢靈根挺慘,所以才從不和他提這事,從不過問他身上的疑點,更不提及任何妖力的事。

修士體健,即使從懸崖墜落也不會輕易死亡。

這樣的怒意拼命上湧,卻在眼角化為更濕潤的觸感。

他咬緊牙關,看着自己的靈根從天靈蓋中被取出。

少年倒在雪地裏,胸膛輕輕起伏。

少年一聲不吭,只是死死看他,恨不得用眼神将他千刀萬剮,如瀕死狼崽般。

你的結局是被我暴揍一頓!

那些廢他靈根、搶他本命劍的混賬,全部都要收拾幹淨!

就是這一天後。

無為之道。

如有股無形推力,身後空無一人的少年,被蠻橫摁倒在地面,眉睫覆滿冰雪。

是說她什麽也做不了嗎?這算什麽啊?是對她前不久,一直将這個世界當做游戲的懲罰嗎?

其實也沒什麽。

“剛才不是很嚣張麽?”

聽見很熟悉的嗓音,她撞入片深邃溫柔的霧藍色汪洋。

虞菀菀很少在他眼裏看到太過濃烈的情感。就連親吻時,他的歡喜和意亂情迷,都是如飛鴻踏雪般轉瞬即逝。

怎麽會能進系統的空間?

虞菀菀蹲下來,無力地抱緊自己,看着他身側靈力點點散盡,那股修道人獨有的氣逐漸泯然衆人。

他們将他一腳踹翻,拳頭如雨點般密密麻麻落在他身上,一拳比一拳狠。

虞菀菀握緊拳,渾身發抖,趕緊擡手去抹眼淚——為這傻X天道掉眼淚太傻X了!

靈海響起少年很溫柔的嗓音。

其實我也沒什麽事,不要緊。

天道就是對的嗎?就算天道想讓她什麽也不做,她也會沖過去給它一巴掌。

他也和她印象裏的模樣不同,更像原著裏冷血乖戾的大反派。

倏忽間,身後疾風大作,一陣好聞的、清清冽冽的淡香盈袖而來。

相當血腥的場景。

廢靈根……廢靈根之後是賣入青樓對吧?

“師姐?”

薛祈安的劍道第一人名號,外界的正道之光美譽,連帶本命劍也沒有了。

都說結道心是悟天地,悟前路,悟人于天地間的定位。

……她在哭?

卻并沒提及她哭的事,只是睑下癢意加劇,像他在替她擦眼淚。

那不是她的,像是天地間的心跳。

是外面她也在哭嗎?

虞菀菀看着少年蹲在她面前,唇似為難地抿緊,伸手揉了揉她濕潤的下睑,輕輕問:

很冷漠涼淡的語氣。

貴為薛家大長老的薛逸之,竟然被……吓尿了。

睑下卻似乎有很輕柔的觸感拂過。

天之驕子下神壇,淤泥滿身,終其一生再未有清明之時。

“薛祈安。”

少年也什麽也沒問,卷起衣袖,安安靜靜替她擦眼淚。

薛逸之摁住他的腦袋,磅礴靈力震蕩,幾乎一瞬虞菀菀就明白他要做什麽了。

在薛逸之掌心,是冰天雪地裏唯一一點亮光。風不滅,雪不動,灼灼燃燒似地府紅蓮的烈焰。

好一會兒,虞菀菀忽地低頭,揪緊那截白色衣袖,向他伸手悶悶說:

“師姐想要抱抱。”

想要抱抱他。

過去的和現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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