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墜落

他們到達的時候, 這個地方還在逐步地荒漠化，甚至還下着雨。

走了幾步後，念月發現眼前還有一片綠蔭。

沙塵侵蝕的腳步仍在前進，再過一段時間, 就連這片綠蔭也會消失得無影無蹤。

“看來這個地方還有救嘛。”和澤走在樹下, 将手放在樹幹上，擡頭仰望着郁郁蔥蔥的樹木, “但我沒那力量, 或許可以等待某個「豐饒」的人過來，我記得某些人熱衷于修複行星生态, 忘記他們叫什麽名字了。”

還有這種人嗎？

那得等到何年何月才能等到，念月應了一聲，帶着他走在路上, 他想起來這個地方到底是何處：“啊，原來我們是在這裏啊。我想起來這裏是什麽地方了。”

和澤邊走邊問：“哪裏啊？不過你記憶中那片風信子還在這邊嗎？或者說已經被黃沙淹沒了。”

“這裏只是一個莊園而已，不屬于我，也不屬于我家，它僅僅只是無人的莊園，我小的時候就已經荒棄了, 嗯……你能想象嗎？小孩子的想象力是十分豐富的, 那個時候我們經常在編些故事，在那裏說這個地方鬧鬼, 還準備夜深人靜的時候去探險一番, 事實上我們也行動了。”

念月說着，費力地推開那扇生鏽的門，時間過得太久，他甚至需要破壞門才能進去, 而在他小時候，這裏還是随便開門。

如今鏽成這樣。

和澤看他費老勁地開門，低頭看自己，發現自己實在是騰不開手，左手拿着傘，右手則拿着一根長滿鐵鏽的棍子，面不改色地走在念月的身後，問：“然後呢？我能夠想象，大概是每個小孩都會想到的事情，但這麽說來，仙舟那邊應該更為真實一些——因為仙舟上真的有鬼。”

那就沒有那種樂趣了。

真正的恐怖還得是人的想象力，念月搖搖頭：“不，有實體的鬼意味着它真的存在，但吸引我們的是，你不知道它是否真的存在，于是就在胡思亂想，然後真正的鬼存在于人的內心。”

一聲金屬落地的聲音響起，和澤手上的棍子被他丢在地上，他搓着自己的手臂，試圖搓下自己的雞皮疙瘩：“停，你別說了。”

聽出他語氣中微弱的顫抖，念月奇怪地看向和澤，疑惑地問：“你怕鬼？你們仙舟上的鬼不是還挺多的嗎？”

和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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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澤強打起精神，說：“我沒有怕鬼。”

“其實，怕鬼也沒有什麽可羞恥的，性格也是自己的一部分。”念月平靜地說。

“能不能跳過這個話題？”

“能的，只要你不再提起。”

植被覆蓋整面牆，甚至沒有任何枯萎的跡象，念月的印象中那些似乎是仿真的，原因是不想讓它看起來太空，又不知道弄些什麽東西，就用這些仿真的做了一個看上去被植株覆蓋的景象。

雨漸漸變小，和澤把傘收起來，剩下的憑借他們自己的力量就足夠抵擋，溜到植株下面親自上手摸它，發出一個疑問單音節：

“假的啊？我還以為是真的，如果是假的，那豈不是說明到這個地方被黃沙淹沒之後這裏還是最後一片綠色。”

念月更加疑惑，明眼人都能夠看出來那是假的，它沒有真實的那種生機，和澤應該比他更為敏感才對，沒看出來這件事？

這般想着，他把疑惑問出口。

和澤解釋道：“沒怎麽看過，畢竟這片銀河太大了，到處都有「豐饒」的人，也能夠通過星際和平公司交易。如果就連生态環境都需要造假的話，那麽這個地方還有什麽東西呢？那個時候人們的生活就不應該是「創造」，而是「生存」。連生存都成問題的地方，有什麽閑心關心別的事情？”

“的确如此，但那些都不重要了。而且這地方就我們兩個人，沒有人再會來了，就連仙舟，我聽說在觀測到死滅世界後都不會處理。”

身邊人沉默着，和念月走在那棟別墅的樓梯，到達最頂層，念月讓他看一個地方。

那是在一片廢墟中矗立的半截雕塑，它的上半部分已然不見蹤影，而截斷面卻泛着淡淡的藍光。

殘存的力量還在那裏，等待着時間把它消散殆盡。

從下半部分，隐約能夠看得出來他們崇拜的是一位女性神明。

和澤手微微擺動，風開始将表面上的灰塵吹走，待到沒有多少灰塵後，他坐下來，看着眼前的那座雕塑，問：“你們信仰的是哪位星神？據我所知，好像沒有某一位星神長哪樣。”

身邊坐下一個人，久不離身的佩劍此刻被解下來放在一旁，望着自己曾經的過去，那人甚至需要回想一陣才能想到它們。

“不是。”念月搖頭，“哪一位星神都不是，這個地方的人們虛構了一位神明出來，僅此而已。它不屬于任何星神，只是自己本土口口相傳的虛拟神明。”

他歪頭，對自己的話加以補充：“不用擔心，現在只有我一個人記得它了——前提是有人能夠順利在蟲群來臨之前逃離這個地方。”

文明的失落無時無刻地在銀河中上演，即使星際和平公司能夠預料到這裏會有蟲群的到來，但是他們不會來幫忙。

對于他們來說，權衡利弊是必要的結果。

而這個地方在銀河中實在是太小了，小到沒有人會注意它，小到……悲劇随處可見。

和澤所在的仙舟「蒼城」，會因為它隸屬于仙舟聯盟還記錄在仙舟聯盟的歷史中，但這裏，只有幸存者會記得它。

和澤眨眨眼，問道：“所以那個神明叫什麽名字？我并不能覺得你們只是叫它一個簡單的代號，譬如什麽什麽之神的，總會有一個名字吧。”

念月努力地回想，這個問題對他來說實在是太遙遠了，乍一聽差點沒有反應過來。

“想不起來就不用再想了。要不接下來我們就去那個地方看一看？我想在那裏應該會留下一個文明的遺物。”

和澤剛說完，就感受到一陣風從他身邊呼嘯而過，扭頭一看，念月已經不在他身邊了，身體前傾往下看時，發現他已經平穩落地。

他欲言又止地盯着已經到下面的念月，自言自語：“……跑這麽快？我是不是吃錯什麽東西了，怎麽會看到念月這麽快的動作？”

緊随其後，穿越過一座一座廢墟，視野裏偶然能夠看到有一些疑似人體碎片的東西，和澤不願意仔細看，他寧願相信那只是移動太快出現的殘影。

臨近雕塑所在的廣場越來越多，多到和澤想要忽視都難的地步。

很難想象當初到底經歷了怎樣的場面。

蟲子的肢節與人的肢體混在一起，分不清屬于哪個人或者屬于哪只蟲，全部都混雜在一塊。

“不用看了，等臨走之前把這裏的殘骸處理一下吧，萬一被有心人利用了，讓他們死了還得不到安寧。”

“好。”

雕塑底座是這一片區域唯一的落腳處，和澤對這位女神的名字念念不忘，又問了一遍。

“德墨忒爾，這是她的名字。我不知道他們是怎樣命名的，但這就是它的名字。”念月摸着大理石底座，解答剛剛和澤的問題。

上半部分消失得無影無蹤，而上面的藍光又顯示着那是念月力量的殘留。

剛得到一個問題答案的和澤此刻又出現新的問題：“你說有沒有一種可能，上半部分的消失，其實會跟你有關？”

念月覺得自己有點無辜，他指着自己，問：“所以你是想說……我把這座雕塑給破壞掉了嗎？這不可能，因為我那個時候壓根沒有任何感受，蟲群的翅粉會讓人陷入幻覺。”

和澤：“哦不是，不是這個意思。”

“那是什麽意思？”念月有些迷茫。

“我是想說……萬一那上半部分或許就在你那片領域中？”

念月無語地揉揉自己的太陽穴，第一次覺得語言無比地無力，他說：“能不能收起你那些奇怪的想法啊，我那片領域也不是什麽東西都能進的，如果真的進了，你上次進去的時候沒有發現嗎？”

和澤仍然執着：“但我上一次只看到一邊，而且我當時只想着趕緊跑出範圍，怎麽可能會注意到周邊的景象，說不定你我都遺漏了。”

“……那就下次吧。”念月頭都開始大起來，“也有可能在這個星球的某個地方發現了它的存在，也有可能是被一劍劈到另外一邊去了。”

“怎麽說呢，我聽到這句話竟然覺得一點都不意外？”和澤後知後覺地發現這件事，“所以你在我心裏的形象到底成什麽樣子了？”

念月：“……”

念月：“我不想知道，謝謝。”

最後，他們走到了那座高臺，故事最開始發生的地方，念月停下腳步，面部表情沒有一點波瀾，仿佛只是一個過客。

但事實并非如此。

念月嘆了口氣，垂下眼眸，伸出手去，水滴短暫地停滞在空中，快到和澤都覺得自己看到的是幻覺。

雨突然下大了起來，雨水掉落到他們的身上，浸染二人的衣物。

沒有人在乎。

天地之間唯有他們二人在回望着曾經輝煌的遺址。

念月邁出腳步，在只剩一位觀衆的臺上跳着最後一次祭祀之舞。

他不拜天，也不拜地。

那支舞原本除了祭祀之外還有安度靈魂的意思。

他的目的是想要讓在這裏被蟲群殺死的人們，靈魂能夠得到安寧。

盡管用他力量可以将這片地方徘徊不散的魂靈全部引導到他們該去的地方。

但故地重游，總會有一些特別的意味。

伴随着他的動作，和澤能夠感受到周圍的陰氣不斷地退去——那些靈魂此刻應該就在奔向虛無的路上。

一舞畢，念月的衣袖被風吹起。

和澤愕然發現，他身上穿的服飾非常适合這種場合，在平常看來它只是一件比較精美的衣服，如今終于将它與它本身蘊含的意義對上號。

“這裏是……？”和澤的手中憑空出現一把傘，他遮擋住他們頭頂上的雨，傘不經意間向念月傾斜，就像此前做過很多次一樣。

念月睜開眼，平淡地說：“這是故事最開始發生的地方。在那上面，我穿着這一身衣服，只是他們的‘城主大人’，或許在他們眼中，我是一個高高在上的神明。而我的行為，在他們眼中，意味着神明從高臺上墜落。”

但若不墜落，怎麽看得到所謂的人間。